第 27 章

  兩三個星期後,又到了舉行授精儀式的夜晚。這一次我發現一切都改變了。出現了一種過去不曾有過的尷尬。過去,我只是純粹將它當做一項工作,一項只求盡快完成,盡快擺脫的不愉快的工作。好好鍛鍊自己,過去每逢碰到我討厭的考試或冬天下冷水游泳,母親都要對我說這句話。當時我從未認真想過這句話什麼意思,只知道它與金屬有關,與盔甲有關,那便是我決心要做到的,鍛鍊自己,使自己剛強起來。我會當做自己並不在場,躺在那裡的並非我的肉身。

  現在我明白,大主教過去也一樣,心不在焉,游離於身體之外。或許每次他和我在一起,和我倆在一起時——因為那些夜晚賽麗娜·喬伊無一例外也都在場——自始至終都心有旁騖。或是在想白天做的事,或是在想玩高爾夫球的情形,或是在想晚飯吃的東西。漫不經心、草草完事的性行為,對他來說,一定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下意識的舉動,就像撓癢癢。

  可那天晚上,也就是我們兩人之間這種新關係——我不知如何稱呼它為好一開始以來的第一次,我對他有些反感起來。比如,我感覺到這一次他是在認真望著我,而我不喜歡他這樣。所有的燈光都一如既往地亮著,因為賽麗娜·喬伊向來謹小慎微,小心排除任何有可能製造浪漫氣氛或激發情慾的東西,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細節。高高懸在頭頂的燈光儘管有帳頂遮擋著,還是十分刺眼。讓人感覺如同躺在燈光直接照射下的手術台上,或是在舞台上。我為自己的腿毛難為情,它們太多而且散亂無序,那些剃過又長回來的汗毛通常都是這個樣子。我還為自己的腋窩難為情,雖說他根本看不見。我覺得自己笨手笨腳。這種交配行為,或者說授精行為,在我看來本來不過是蜜蜂之於花朵的行為,可現在卻變成有傷大雅的無禮之舉,令人尷尬有加。這種感覺在過去是不曾有過的。

  對我而言,他不再是個沒有生命的東西。這便是問題所在。這一點我在那天晚上開始意識到,之後便耿耿於心,難以釋懷。它使一切變得錯綜複雜。

  賽麗娜·喬伊對我來說也不同於以往。過去我只是仇視她,因她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做的一切,因她同樣仇視我、鄙視我的存在,也因一旦我有了孩子,將由她來撫養。可是現在一切都改變了。雖然我依然討厭她,特別是當她緊緊抓住我的手,戒指嵌進我皮膚,死命把我的手往後拉,存心讓我也同她一樣不舒服的時候更是如此,但如今這種厭惡感不再純粹單一。這裡面開始摻進了對她的嫉妒。可我怎麼會去嫉妒一個如此明顯乾癟不幸的女人呢?人們只會在別人擁有某個東西,而你覺得自己也該擁有時才會產生嫉妒之心。可我就是覺得嫉妒。

  但與此同時我也不無內疚。我覺得自己是一個闖入者,私自闖入原應屬於她的領地。現在我與大主教這樣暗中交往,即便只是玩玩遊戲、說說話,我們各自的職責已經不再像理論上所說的那樣相互獨立,互不關聯。我正在偷走屬於她的某個東西,雖然她對此一無所知。我正幹著小偷小摸的勾當。且不說這個東西是否她根本不要或不用,甚至完全排斥的東西,那到底是屬於她的東西。倘若我把它拿走,我尚無法清楚定義這個神秘莫測的「它」究竟是什麼——因為大主教並不愛我,我絕不相信他對我的感情會強到那種地步——那麼她還剩下什麼?

  管它呢,我對自己說。對我來說她算不了什麼。她討厭我,只要能找到藉口,比如說,發現了我和大主教之間的事,隨時都可以將我掃地出門,或者來更狠的。而大主教根本無法插手干預,根本救不了我。但凡家裡的女人觸犯了法規,不管是馬大還是使女,照理都由夫人單獨處置。她是個報復心很重的惡毒女人,我知道的。可我還是排遣不掉對她懷有的小小的自責。

  除此之外,另一個變化是:我現在對她擁有了某種權利,雖然她尚不知曉。對此我頗為自得。何必故作矜持?應該說我很是得意。

  可是大主教輕易就會在不經意中洩露這個秘密。只要一個眼神,一個手勢,稍不留意,就會被有心人看出端倪,看出我們兩人如今的關係不同尋常。那天舉行授精儀式的夜晚他就差點露出破綻。他把手伸上來似乎要摸我的臉。我趕緊把頭掉開,以此來警告他趕快住手,同時在心中祈求賽麗娜·喬伊不曾留意。於是他收回手,重新縮回自己體內,回到專心致志的旅程中。

  下次千萬別那樣了,再次會面時我警告他說。

  哪樣?他問。

  我們,唔……她在的時候,你想用手來碰我。

  有嗎?他問。

  你會害我被送到隔離營去的,我說。你知道會那樣。或者落個更糟的下場。我心想在眾人面前他應該繼續把我當做一個大花瓶或一扇窗:只是背景的一部分,沒有生命,清晰透明。

  對不起,他說。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覺得……

  什麼?我見他住口不說時忍不住追問。

  太冷冰冰沒有人情味了,他說。

  你用了多長時間才發現這點的?我問。從對他說話的口氣,你也可以看出我們的關係確實已非同從前。

  再過上幾代,麗迪亞嬤嬤說,情況就會大大改觀。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的女人們,將親如一家,和睦相處。到時候你們就好比夫人們的女兒。等人口數量重新上升到令人滿意的水平,會生育的女人綽綽有餘時,我們就沒有必要將你們一家家地轉來轉去。在那種條件下,就可能建立起真正的親情關係,她一邊說,一邊對我們討好地眨著眼睛。女人們為了共同的目標團結一心!在生活的道路上攜手並進,在日常瑣事中各行其責,相互幫助。有什麼理由要求一個女人孤身一人大包大攬,履行治理家庭所必須的種種職責?這既有悖情理,也太不人道。到你們女兒那一代,她們將享有更大的自由。我們要為你們各位人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花園而奮鬥——說著說著,她又開始雙手緊握,呼吸加重——那只是舉個例子罷了。她舉起手指頭,朝我們搖晃。可在這一切尚未實現之前,我們不能像豬一樣貪得無厭,你們說是嗎?

  事實是我成了他的情婦。上流社會的男人向來擁有情婦,現在沒理由要求必須有所不同。只是如今做法不大一樣,情婦是授予的。過去常常是金屋藏嬌,情婦在外有屬於自己的一座小房子或公寓,而如今則同居一所。但萬變不離其宗,追根究底終歸是一回事。差不了多少。外面的女人,這是過去某些國家人們對情婦的稱呼。我就是外面的女人。我的職責是提供在原配那裡得不到的東西。甚至包括陪他玩拼字遊戲。這個職位既荒唐又恥辱。

  有時候我會覺得她早已瞭然於心。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們夫妻倆合謀串通在耍我。還有些時候我會覺得她是有意唆使他這麼幹,並在一旁取笑我,就像我時不時地嘲弄取笑我自己一樣。讓她去承受那堆肉的重壓吧,她會這樣安慰自己。也許她已經從他身邊離開,差不多完全離開;也許這就是她所說的自由。

  但即便如此,即便我知道這樣很傻,我還是比過去快活了許多。起碼有事可幹了。起碼在晚上有了消遣的去處,再不用孤零零在屋裡乾坐了。頭腦裡又多了個想頭。我對大主教既沒有愛也沒有任何類似的感情,但我對他產生了興趣,他確確實實佔據著空間,而不只是一個虛無的影子。

  我對他也一樣。在他眼裡,我不再僅僅是一個有用的身體。不再是一艘未裝貨物的空船,一個沒有盛酒的高腳杯,一個沒有麵包——恕我直率——的烤箱。對他來說我不再空洞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