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時逢夏季,我和奧芙格倫走在大街上。天氣炎熱、潮濕。過去這種天裡人們穿背心裙和涼鞋。我們各自的籃子裡提著草莓——正是草莓上市的季節,我們天天吃,一直吃到發膩——和一些盒裝魚。魚是在「麵包魚」店裡買的。店舖的木招牌上畫著一條長著眼睫毛、笑容可掬的魚。可是這家店並不賣麵包。大多數人家自己烘烤麵包,倘若一時需要,可以去「日日有麵包店」買那些發乾、皺癟的麵包捲和炸面圈。「麵包魚」店很少開門。沒有東西賣開門有什麼意義?海洋漁業早在幾年前便已不復存在;如今難得吃到的一些魚是從養魚場裡捕撈的,吃起來儘是土腥味。據報導,整個沿海地區尚處在「休魚」時期。鰨魚、黑線鱈、箭魚、扇貝、金槍魚,還有塞進作料烘製的龍蝦以及粉紅肥美的烤大馬哈魚塊,這一切我全都記憶猶新。難道它們也會像鯨魚一樣滅絕嗎?這個傳言是在店門外排隊等店舖開門時一個傳一個傳到我耳朵裡的,說話者聲音壓得低而又低,嘴唇幾乎不見嚅動。排隊者全是被張貼在櫥窗裡鮮美多汁的白色純魚肉的圖片吸引來的。店裡有什麼賣他們就擺放什麼圖片,沒得賣時便拿走。給聾啞人使用的啞語。

  今天我和奧芙格倫步履緩慢;穿著長裙實在太熱,胳膊底下已經濕透,全身乏力。還好在這種大熱天可以不戴手套。在這段街的某處從前有家冰淇淋店。名字叫什麼我記不得了。轉瞬之間,世事變遷,滄海桑田。高樓可以夷為平地,或改頭換面,移作他用,要想在心裡完全記住它們的原貌是很難的。在那家冰淇淋店,你可以要兩勺一份的,假如需要,他們還會在冰淇淋上撒一層巧克力糖屑。他們給這種吃法起了個男性的名字。喬尼,還是傑克?我記不清了。

  女兒很小的時候,我們常帶她到那兒去。我會把她舉得高高的,讓她看櫃檯玻璃櫥窗裡陳列的一桶桶色彩柔和、精美的各色巧克力:淺橘,淡綠,粉紅,我會把一個個品種唸給她聽,讓她挑選。但名稱對她沒用,她只挑選顏色。她的裙子和背帶褲也是那些顏色。冰淇淋粉畫。

  這種冰淇淋的名稱是:什錦小彩條。

  如今我和奧芙格倫已相互習慣對方,相處日漸融洽。好似一對連體雙胞胎。見面打招呼時,我們不再拘泥形式,說那些千篇一律的套話,而只是相視一笑,便一前一後上路,沿著每天一次的路徑悠然前行。不時地我們會變換一下路線,只要沒有越出哨卡,這一點無可非議。迷宮裡的老鼠只要呆在迷宮裡,是可以由它四處亂跑的。

  我們已經採購完,經過教堂,此刻又站在圍牆前。今天圍牆上什麼也沒掛。夏天不像冬天,屍體掛太久會招蒼蠅並腐爛發臭。過去這塊地方但凡有不好的氣味,總是用松香型和花香型的空氣清新劑噴灑。至今人們仍保留著這種愛好,特別是大主教們,他們總是再三訓誡人們保持所有事物的純淨。

  「購物單上的東西都買好了嗎?」奧芙格倫朝我問,真是明知故問,她明明知道我買好了。我們的購物單從來就不長。最近一段日子,她活躍了點,神情不再那麼憂鬱。常常是她先向我開口。

  「買好了。」我應道。

  「那我們隨便走走吧。」她建議道。她指的是往下走,朝河邊那個方向。我們有些時間沒走那條路了。

  「好吧。」我回答。我嘴巴應著,一時卻沒有動,而是站在原地,再一次向圍牆投去目光。那上面有紅磚,有探照燈,有鐵絲網,還有鉤子。不知怎的,此刻空無一人的圍牆比以往更顯得陰森駭人,充滿凶兆。有人掛在上面時,你起碼知道那便是最壞的結果。可那裡空著,便意味著存在各種潛在的可能,如同風雨欲來之前。只要我能看到屍體,實實在在的人體,我就可以從身高和體形上判斷盧克不在其中,便可以由此相信他尚在人世。

  我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想他會出現在這堵圍牆上。他們盡可以在上百個別的地方處死他。可我就是甩不掉這個念頭,總覺得此刻他就在那裡,就在那些光禿禿的紅磚牆後面。

  我極力想像他會在哪座樓裡。我記得圍牆裡面一棟棟大樓的位置。過去我們可以在裡面自由漫步,那時它是一所大學。現在我們隔上一段時間還會走進牆內,參加挽救女人儀式。大部分樓房也是紅磚砌成;其中一些為十九世紀羅馬風格的拱門結構。我們被禁止進入那些大樓;可誰又願意進去?那些大樓是眼目們的領地。

  也許他在圖書館裡。在地下室的某個地方。在書架中間。

  圖書館像一座廟宇。沿著長長的白色石階走上去,是一扇扇門。進了門之後,往上又是白色的階梯。階梯兩旁牆上畫著天使。另外還畫有拚殺中的男人,以及準備拚殺的男人,他們一個個看上去整潔高貴,一點不像真正在戰場上那種蓬頭垢面、滿臉血污、渾身散發臭氣的模樣。繼續往上走,廳內過道的兩邊是一組壁畫,一邊題為「勝利女神」,另一邊題為「死神」。這組壁畫是用來紀念某次大戰的。死神旁邊的男人還活著。他們正準備升入天堂。死神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帶著翅膀,一隻乳房幾乎裸露在外;或者她是勝利女神?我記不得了。

  這種東西他們是不會毀掉的。

  我們轉身背對圍牆,朝左邊走去。那裡是幾家空空如也的店面,玻璃櫥窗上胡亂畫著肥皂。我極力回想它們過去都賣些什麼。化妝品?還是珠寶?大多數賣男性用品的商店如今還開著;關門的只是那些經銷所謂時髦小玩意兒的店面。

  拐角處是一家名叫「安魂經卷」的專門出售禱文的小店。這是一家特許商店,遍及所有城市郊區,起碼人們是這麼說的。一定財源滾滾。

  「安魂經卷」禱文專賣店的櫥窗用的是防碎玻璃。裡面是一排排的打印機;這些打印機被稱為「聖潔滾輪」,但僅限在我們中間,畢竟這是一個有失恭敬的戲稱。打印機打印的是禱文,一卷卷的,滾滾而出,綿綿無盡。它們是通過電腦電話訂購的,我曾偶然聽到大主教夫人這麼做。從「安魂經卷」禱文專賣店定購禱文被視為對這個政權忠實、虔誠的表現。因此難怪大主教的夫人們要常常這麼做了。它有助於她們的丈夫在事業上飛黃騰達。

  禱文內容有五種:有祈禱健康的,有祈禱財富的,有哀悼亡靈的,有慶祝新生的,還有悔罪的。人們只要選好自己要的內容,打進相關數碼,再打進自己的戶頭賬號以便入賬,最後打進所需的禱文重複次數。

  打印機一邊打印禱文,一邊會讀出聲來。只要願意,盡可以走進店裡聽。那平板單調的金屬般的嗓音一遍遍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同樣的內容。等禱文印出來也說完之後,紙張會從另一個槽裡捲進去,再生成未用過的新紙。店裡沒有工作人員,機器全是自動的。從外面也聽不到說話聲,只能聽到連續不斷、聲調低沉的嗡嗡聲,就像裡面有一大堆人虔誠地跪著祈禱。每台打印機邊上都印有一隻金色的眼睛,兩翼是一對小小的金色翅膀。

  我極力回想這個地方在變成「安魂經卷」特許店前是家什麼店,賣什麼的。我想是賣女用內衣的。粉紅銀白的盒子,五顏六色的連褲襪,帶花邊的胸罩,或者還有絲巾?全都是不復再有的東西。

  我和奧芙格倫站在店門外,透過防碎玻璃,望著一卷卷禱文從打印機裡連綿不斷地打印出來,然後進了回收槽,再生成無字的白紙。接著我移開目光。此刻我注視的不再是打印機,而是映在玻璃櫥窗上的奧芙格倫,她正緊盯著我。

  從櫥窗裡我們得以互相看到對方的眼睛。這是我第一次能夠不慌不忙地正視奧芙格倫的眼睛,而不是斜斜地瞥上一眼。她的臉呈鵝蛋形,白裡透紅,豐滿卻不臃腫,兩隻眼睛圓溜溜的。

  奧芙格倫迎著我在櫥窗裡凝視的目光,眼神堅定沉著。一時間我無法掉開目光。這種對視中含有一種不無驚諤的成分,就像初次見到別人的裸體。我和她之間的空氣驟然變得危機四伏,這在以前是不曾有過的。就連這樣四目相接也充滿危險。雖然附近並不見其他人。

  終於奧芙格倫開口了。「你認為上帝會傾聽這些機器祈禱嗎?」她聲音很低:這是在感化中心養成的習慣。

  要是在過去,這句話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充其量只是一句類似學術思考的話罷了。可此時此刻這句話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我可以尖聲大叫。可以拔腿跑開。可以一言不發地背轉過身,向她表示我絕不容忍有人在我跟前這樣一派胡言。反叛、煽動、褻瀆、異端,所有這些詞彙聚集到一起。

  我堅定了一下自己。「不會。」我回答。

  她不無寬慰地噓了口長氣。我們終於跨過那道看不見的界線走到了一起。「我也不這麼認為。」她說。

  「不過我想這也是一種信仰,」我說,「就像西藏的轉經筒。」

  「那是什麼東西?」她問。

  「我只是讀到過,」我說,「它們靠風力來旋轉。這些東西現在都沒有了。」

  「和其他所有東西一樣。」她說。一直到這會兒我們才把目光從對方臉上轉移開。

  「這裡安全嗎?」我低聲問。

  「我想再沒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安全了,」她說,「我們看起來就像一對禱告者,僅此而已。」

  「可那些玩意兒呢?」

  「玩意兒?」她反問道,聲音還是壓得低低的。「在外面總是最安全的,不用擔心傳聲器監視。至於在這裡就更不可能安這種東西了。在他們頭腦裡,誰也不敢在這裡膽大妄為。不過我們也逗留得太久了。沒必要太晚回去。」於是我們一起往回走。「走路時低下頭,」她說,「稍微側向我這邊。那樣我能聽得清楚些。一有人來就不要說話。」

  我們像往常一樣低頭往前走。我心裡太激動,幾乎喘不過氣來,但還是竭力保持步子鎮定。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倍加小心,惟恐引起旁人的注意。

  「我原以為你是個忠實信徒。」奧芙格倫說。

  「我也以為你是。」

  「你老是那麼一副虔誠無比的樣子。」

  「你不也一樣。」我回道。我好想大笑,大喊,緊緊擁抱她。

  「你可以加入到我們中間來。」她說。

  「我們?」我問。既然有我們,就必然有一幫人。我知道的。

  「你不會以為就我一人單槍匹馬吧?」她說。

  我當然不會那麼認為。忽然一個念頭泛上我的腦海,她也許是個密探,一個臥底,專門安排來誘我上鉤的。這是我們生長的土壤。可我不願相信這點。希望在我內心升騰,好似樹液一般。傷口上的鮮血。我們打開了一道口子。

  我想問她是否見過莫伊拉,想問她有誰知道盧克的下落,知道我孩子和母親的下落。但沒有多少時間了,很快我們就要走到大街的拐角處,再往前便是第一道哨卡。那裡人很多。

  「這件事一個字也不要對人提起,」奧芙格倫警告我,雖然她這麼說完全是多此一舉,「不能洩露任何風聲。」

  「放心,我不會的。」我說。我可以向誰去說呢?

  我們一言不發地走在大街上,經過了「百合」服裝店和「眾生」肉店。這天下午,人行道上的人比往日多:一定是被暖和的天氣吸引出家門的。女人中有身著綠色的,也有身著藍色、紅色和條紋的。男人也一樣,一些人穿制服,另一些人穿便服。自由自在的太陽仍然高掛在天上,讓世人共享。雖然如今再也見不到有誰在大庭廣眾之下曬日光浴了。

  這裡車子也比較多。配有專職司機的「旋風」車運送著坐在軟墊上的車主,身份普通的人則開著不那麼名貴的車子。

  前面出事了:只見那裡一陣騷動,密密的車流亂作一團。一些車子在往路邊靠,似乎要為誰讓出路來。我飛快地抬頭望了一眼:是一輛黑色的有篷車,車身上帶著白色翼眼標誌。它沒有拉警報,但其他車輛還是避之不及。它沿著街道緩慢巡行,似乎在尋找什麼目標,就像潛行覓食、伺機而撲的鯊魚。

  我猛地停住腳步,冷氣襲遍全身,從頭至腳,一片冰冷。這麼說,那裡一定安有傳聲器,我們說的話到底還是被他們竊聽去了。

  奧芙格倫靠袖子遮擋著,抓住我的手肘。「繼續往前走,」她低聲說,「假裝沒看見。」

  可我還是忍不住要看。就在我們前面,黑色車子停了下來。車後雙重門打開,兩個身穿灰色西裝的眼目從車上跳下來。他們猛地抓住一個正在行走的男人,此人長相普通,手裡提著公文包。他們將他從背後往黑色的車身上摔。有一陣子工夫,他就這麼被人抓著雙臂,整個人朝金屬上錘打一般使勁砸。接著其中一個眼目逼近他,兇猛無情地在他身上來了幾下,那人隨即弓著身子,布袋一般癱倒在地。他們將他拎起來,像扔郵包一樣用力把他拋到車廂後部。然後他們重又坐進車,關上門,開走。

  這一切在短短幾秒鐘內便告結束,路上的交通重新恢復,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

  我鬆了口氣。總算不是衝著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