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我整個人仍處在興奮之中,一點不想午睡。我坐在窗座上,透過半透明的窗簾朝外看。白色的睡裙。窗子和往常一樣微微開啟,徐風吹進,帶著陽光的熱氣,白色的窗紗吹拂著我的臉頰。我的臉這樣包裹著,只能看到凸起的鼻子、蒙著的嘴巴和眼睛的輪廓,從外面看過來,一定像只蠶繭,一個幽靈。但我喜歡這種感覺,這種輕紗拂過皮膚的感覺。這種感覺宛若置身雲端。
他們給我安了一個小小的電扇,多少驅走了一些悶熱。它在地板上的一個角落裡轉動著,葉片包在格子蓋裡。假如我是莫伊拉,我就會知道怎麼拆開,使它成為鋒利的刀口。我沒有螺絲刀,不過假如我是莫伊拉,沒有螺絲刀我也一樣能辦到。可我不是莫伊拉。
如果是她在這兒,她會怎麼對我談論大主教?很可能她會不喜歡他。過去她也不喜歡盧克。不是討厭盧克本人,而是討厭他有家室這個事實。她說我是在侵佔另一個女人的地盤。我說盧克不是一條魚也不是一根草,他是一個人,有權自己決定幹什麼。她說我是在強詞奪理,自我辯解,我說我是在戀愛。她說那算不上什麼藉口。莫伊拉向來比我有邏輯頭腦。
我說她當然不會有這類問題,因為她更喜歡女人,而且就我所見,只要她喜歡,把她們偷過來或借過來她是從來沒有任何顧忌的。她說這可不同,女人之間的權利對比是相同的,因此性是一種機會均等的交易。我說「機會均等」是一個性別歧視詞彙,假如她要堅持這個觀點,那麼整個論點根本就是陳舊過時的。她說我把問題庸俗化了,如果我認為這個觀點陳舊過時,那我就是把頭埋進沙子,逃避現實的人。
這場談話是在我住所的廚房裡進行的。我們坐在桌子旁,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激烈地低聲爭論,這個習慣是從大學裡帶來的,當時我們二十剛出頭,爭論起什麼來總是這樣,聲音不大,但鋒芒畢露。廚房在一間破舊的公寓裡,這是一座有護牆板的房子,靠近河邊,三層結構,房子背後朝外有一座搖搖欲墜的樓梯。我租用的是第二層,也就是說,我得忍受樓上樓下吵鬧聲的上下夾攻,兩台討厭的音響天天鬧到深夜。他們是學生,我知道。我當時還在幹第一份工作,在一家保險公司操作電腦,收入不多。因此和盧克在酒店裡的幽會,對我來說並不僅僅意味著愛或只是性。它們還意味著能夠暫時逃離蟑螂,逃離一天到晚滴個不停的水槽,逃離一塊塊不斷掀起的仿油地毯,甚至逃離我為了把房間打扮得漂亮些、而釘到牆上的海報和掛在窗戶上的刻花玻璃飾物。我也種一些室內植物,可它們不是爬滿紅蜘蛛就是因為沒有澆水而乾枯死掉。我總是忙不迭地趕去和盧克幽會,將它們統統拋到腦後。
我說把頭埋進沙子、逃避現實的生活態度遠不止一種,如果莫伊拉以為她可以靠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只有女人的小團體裡而建造一個烏托邦,那就大錯特錯了。不能只是簡單讓男人走開,我說。不能只是對他們置之不理。
這簡直好比說就因為有梅毒存在,人們便理所當然要染上它,莫伊拉說。
你是說盧克是一個社會痼疾嗎?我反問道。
莫伊拉笑起來。聽聽,我們都在說些什麼,她說。簡直是一派胡言。聽起來就像你媽媽的口氣。
於是兩人一起笑起來,她告別時,我們像往常一樣相互擁抱。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們停止了這一舉動,那是在她告訴我她是同性戀之後。可隨後她又說我不會使她興奮,讓我放心,於是我們重拾舊習。我們可能會打架、會較勁、會拌嘴,但它不會改變任何深層的東西。她仍然是我最要好的老朋友。
至今依舊。
那之後,我又換了一間好一點的公寓,我在那裡住了兩年,這兩年裡,盧克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總算從那樁婚姻中解放出來。我新找到了一份工作,用賺的錢自己付租金。新工作是在圖書館,不是那家有「死神」和「勝利女神」壁畫的大圖書館,是一家比它小的。
我負責把書裡的內容轉換到電腦磁盤上,據說這是為了減少庫存空間和圖書更新費用。磁盤工,我們這麼稱自己。我們把這家圖書館叫迪斯科舞廳,當然這是同事之間的玩笑。轉換工作完成後,那些書照理得進碎紙機。但有時我會把它們帶回家。我喜歡書的感覺,喜歡書的外觀。盧克說我有古文物收藏癖。對此他十分欣賞,他自己也喜歡舊物。
真奇怪,現在怎麼還會想到擁有一份工作。工作,大便。真是一個可笑的詞語。這是男人幹的工作。大便便,大人訓練小孩坐馬桶時常用這個詞。或者用來說家裡養的狗:它把大便拉在地毯上了。你應該用捲起的報紙揍它一頓,母親說。我還記得有報紙是在什麼時候,不過我只養過貓,從未養過狗。
《約伯記》。
所有那些婦女都曾有過工作:這在如今簡直令人難以想像。但確確實實,成千上萬甚至億萬個婦女曾經有過工作。這在從前再正常不過。可如今就像人們曾經用過的紙幣一樣成了遙遠的回憶。我母親收藏了一些,和早年的相片一起貼在剪貼簿裡。那時候紙幣已經不再流通,用它們什麼也買不到。那一張張厚厚的很有質感的紙頭,摸上去滑溜溜的,綠顏色,兩面各有一張圖案,一面是一位戴著假髮的老人肖像,另一面是一座頂端有隻眼睛的金字塔。上書我們信奉上帝的字樣。母親說人們過去常常在現金出納機旁邊開玩笑地寫上這樣的話:我們只信上帝,其他人請付現金。放到現在,這可是褻瀆的言詞。
買東西時你得帶上這些紙頭,不錯,在我九歲或是十歲的時候,大多數人已經在用信用卡。但雜貨店沒那麼快,用信用卡是後來的事。現在看來紙幣是那麼的原始,甚至帶有圖騰崇拜的性質,就像古時候在亞非一帶充當錢幣的寶貝貝殼一樣。在一切通過電子銀行交易之前,那種紙幣我自己一定也用過一些。
我想他們之所以順利得手,這是很大的因素,它使得他們能夠在人們毫無知覺的情況下,一夜之間更改乾坤。假如還是使用可以攜帶的錢幣,難度就要大得多。
一切發生在那場大劫難之後,他們槍殺了總統,用機槍掃平了整個國會,軍隊宣佈進入緊急狀態。當時他們把這場劫難歸咎於伊斯蘭教狂熱信徒。
保持鎮定,他們在電視上說。一切都在控制當中。
我整個人都驚呆了。所有人也都和我一樣,我知道的。難以置信。整個政府居然就這麼消失了。他們是怎麼進入的,這一切又是怎麼發生的?
憲法被凍結時這一切便發生了。他們說這是暫時的。街頭上甚至見不到絲毫暴亂跡象。人們晚上呆在家裡,收看電視,關注事態走向。甚至不知道該去對付誰。
小心,莫伊拉在電話上對我說。就要來了。
什麼要來了?我問。
你等著好了,她說。這一切早有預謀。寶貝,你我都要大難臨頭了。她引用了我母親的一句話,可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接下去幾個星期,一切繼續處於暫汀☆態,雖然這期間也還是發生了一些事。報紙受到審查,其中一些停業關閉,據說,是為了保密的理由。接著道路開始設卡,並使用個人通行證。所有人都對此表示贊同,因為明擺著再怎麼謹慎小心也不為過。照他們的說法,將舉行新的大選,但準備工作需要一些時間。他們說,大家只管照常生活就好了。
然而,還是有所不同。色情商場關了門,那些繞著市中心廣場四周轉圈的性服務流動車再也不見了蹤影。可我一點也不感到難過。我們都知道那些流動妓院是多麼令人噁心生厭。
該是有人出來採取措施的時候了,櫃檯後面的女店員說,我常來這家店買菸。它坐落在街的拐角處,是一家賣報亭連鎖店,只出售報紙、糖果和香菸。這個女人的年紀已經不輕,頭髮灰白,屬於我母親那一代。
他們只是關閉那些色情商場,還是別的什麼?我問。
她聳聳肩。誰知道,又有誰會在乎呢?她說。或許他們只是把那些商場搬到其他地方去也難說。知道嗎?想完全清除這些場所就好比企圖消滅耗子一樣談何容易。她把我的卡號打進電腦錢箱,幾乎瞧都不瞧一下屏幕。那時我已經是那裡的老顧客。人們都在議論紛紛,她說。
第二天清晨,我去圖書館上班,途中又在那家店門外停下,因為煙抽完了,打算再買一包。最近我煙抽得比以前多了。周圍的一切雖然表面上似乎風平浪靜,但其中暗含的緊張氣氛誰都能感覺到,就像地底下的嗡嗡聲令人心神不寧。咖啡我也喝得比以前多了,並開始失眠。大家皆有如驚弓之鳥。與以往相比,收音機裡音樂多了許多,話語則少了許多。
那是在我們結婚似乎有好些年以後。女兒大約三四歲,正上日托。
我們和往常一樣全家起床,我記得,早餐吃的是格蘭諾拉麥片,盧克開車送她上學。那天她穿著幾星期前我剛給她買的小衣服,格子的工裝褲和藍色的T恤衫。那是在幾月份?一定是九月。學校是有一輛校車專門接送孩子,但不知怎的我希望讓盧克送,就連校車我也開始放心不下。沒有哪個小孩走去上學,失蹤事件實在太多太多。
我走進那家街頭小店,平日那位婦女不在。換上的是一個男人,一個年輕人,恐怕連二十歲都不到。
她病了嗎?我把卡遞給他時問。
誰?他反問道,聽起來口氣咄咄逼人。
平日在這裡的那個女的,我說。
我怎麼知道,他說。接著他把我的卡號打進去,仔細查看每個數字,再用一根指頭一個一個地打進去,顯然他是個新手。我用手指在櫃檯上敲打著,恨不得立刻就抽上煙。同時我禁不住納悶,不知是否有人告訴過他脖子上的小膿包是可以治癒的。他的長相我記得清清楚楚:高高的個子,微微有些駝,黑髮剪得短短的,棕色的眼睛似乎盯在我鼻樑後面二英呎遠的地方;再有就是那些青春痘。我想他之所以在我記憶中如此清晰是因為他接下去說的話。
對不起,他說。這個卡號無效。
這太荒唐了,我說。絕不可能,我戶頭上還有幾千塊錢。兩天前剛通知我的。再試試看。
確實是個無效卡,他固執地堅持道。看見紅燈了嗎?這說明你的卡號已經無效了。
你一定是弄錯了,我說。再試試看。
他聳聳肩,臉上的笑容極不耐煩,但還是重新敲了一遍。這回我仔細看了他手指敲擊的數字,再核對屏幕上出現的數字。沒錯,是我的卡號,但紅燈還是亮了。
看到了嗎?他重複道,還是那副笑容,彷彿他心知肚明有什麼可笑之處,卻不打算告訴我。
我會到辦公室與他們聯繫,我說。銀行的電話系統常常出現紊亂,但耐心打幾個後通常都能接通。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比憤怒,就好像被人無端指控了一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罪名。好像這個錯是我自己造成的。
去聯繫吧,他口氣冷淡地說。因為沒付錢,我只好把煙留在櫃檯上,心想上班時可以向同事借幾根抽。
在辦公室我真的打了電話,但連著幾次,聽到的都是錄音。它不斷重複著:線路忙。請稍後再打。
整個上午線路都忙得不可開交,起碼在我看來是這樣的。我又打了幾次,都沒能接通。但即便如此也還不算太反常。
午飯後,兩點左右,主任走進磁盤室。
我有事要通知你們,他說。他看上去一副落魄模樣;頭髮亂七八糟,雙眼發紅,目光游移不定,像喝醉了酒一般。
我們全都抬起頭,關掉電腦。屋裡大約有八到十個人。
對不起,但這是法律規定。真是十分抱歉。
怎麼啦?有人問。
我不能留你們在這兒了,他說。這是法律,我不得不照辦。我得讓你們離開。他說話的聲音近乎溫柔,就好像我們是一群野生動物,被他捉到關在罈子裡的一群青蛙,似乎他想顯得人道些。
這麼說我們全都被辭掉了?我說著,站起身。什麼原因?
不是辭掉,他說。是讓你們走。你們不能再在這裡工作了,這是法律。他用手一遍遍來回梳理著頭髮,我心想,他一定是瘋了。工作太緊張,緊繃的弦終於斷了。
你不能這麼說說就算了,坐在我邊上的女同事說。你這話聽起來太荒謬可笑,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就像電視人物說的話。
這不是我的話,他說。你們不明白。請你們走吧,馬上離開。他提高了嗓音。我不想惹麻煩。如果有了麻煩,書會損失,設備會癱瘓……他扭頭越過肩膀朝外看了一眼。他們在外面,他說,就在我的辦公室裡。假如你們現在不走,只好等他們親自進來趕你們走。他們只給了我十分鐘的時間。此時他聽起來越發癲狂了。
他是瘋了,有人大聲開口道;大家心裡一定都這麼想。
可我這裡看得到走廊外面,那裡站著兩個男人,身穿軍裝,扛著機槍。這簡直太戲劇化了,令人難以置信。可他們確確實實站在那兒:就像火星人,自天而降,忽然顯形。他們身上有一種似夢似幻的氣質;過於搶眼,與周圍環境太不相稱。
別管電腦了,見大家忙著收拾、整理東西,主任又說。好像我們想把它們拿走似的。
我們聚集在館外的石階上,相互間無言以對。沒什麼好說的,因為誰也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相互看著別人的臉,每個人臉上除了不安再就是有些羞慚,彷彿我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被人逮著了一樣。
這簡直令人不可容忍,一個女同事說,但語氣並不那麼肯定。這件事中到底有什麼令我們覺得該當如此?
我回到家時家裡沒人。盧克還在上班,女兒在學校裡。我感覺很累,腰酸背痛。可剛坐下,又忍不住站起來,似乎沒有辦法安安靜靜坐著。我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從一間屋到另一間屋。我記得自己不斷觸摸家裡的東西,這個舉動也是無意識的,只是把手指頭放在那些東西上面而已。烤麵包爐,餐桌上雙柄有蓋的糖缸,還有客廳裡的菸灰缸。過了一會兒,我抱起貓,摟著它繼續走。我盼望盧克快點回家。我想我應該做點什麼,採取一些行動,可又不知道該採取什麼行動。
我試著繼續給銀行打電話,但一如既往還是錄音。我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對自己說神經已經過分緊張,不能再喝咖啡——然後來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把一口未喝的牛奶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我把貓貼到胸前,感覺它在我喉嚨邊呼嚕作響。
又過了一會兒,我給母親的住所打電話,但無人應答。那時她已經基本安頓下來,不像過去那樣頻頻搬家,隔幾年就搬一次,如今住在河對岸的波士頓。我等了一會兒,又給莫伊拉打。她也不在。半個小時後再試,終於通了。在不斷打電話的空當裡,我就在沙發上坐著。頭腦裡想的是女兒在學校裡的午餐。心想也許花生醬三明治讓她吃得太多了。
我被解僱了,在電話裡一聽到莫伊拉的聲音我便忙不迭地告訴她。她說她呆會兒過來。那時她在一家婦女團體的出版部門工作。專門出版有關控制生育、預防強姦及諸如此類的讀物,雖然那時對這類東西的需求量不再像早先那麼大了。
我呆會兒過來,她說。她一定是從我的聲音中聽出來我對此求之不得。
一會兒後她到了。好了,她說,一邊脫下夾克,懶散地一屁股坐到那張特大號椅子裡。把經過說給我聽聽。等等,還是先來杯喝的。
她站起身,到廚房去倒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酒,回來坐下。我則試著把事情經過告訴她。聽我說完,她問,今天用電子信用卡買東西了嗎?
是的,我說。我把卡失效的事也跟她說了。
他們把那些卡凍結了,她說。我的也一樣。團體裡的也是。所有卡上性別標明是F(女)而不是M(男)的戶頭都被凍結了。他們只需按幾個按鍵就成了。我們現在已是一文不名。
可我銀行戶頭上還有兩千多塊錢呢,我說,彷彿唯有我個人的戶頭最重要。
女人不能再擁有財產,她說。這是一項新頒布的法律。今天看電視了嗎?
沒有,我說。
是電視上播的,她說。到處都在播放這條消息。她不像我,臉上沒有絲毫驚恐之色。而且不可思議地還挺高興的樣子,似乎她早就猜到會發生這一切,現在事實終於印證了她的預測。她甚至顯得更加精力充沛,沉著堅定。盧克可以用你那筆錢,她說。你的電子賬戶會轉給他用,起碼他們是這麼說的。由丈夫或最近的男性親屬接管。
可你怎麼辦?我問。她什麼男性親屬也沒有。
我只好來暗的了,她說。一些同性戀夥伴會接管我們的戶頭,替我們買所需的東西。
可這是為什麼?我問。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
我們沒有理由問為什麼,莫伊拉說。他們只能那麼幹。取消電子賬戶和開除工作同時進行,雙管齊下。不然你可以設想一下機場會發生什麼情形?他們不想讓我們投奔別處。這一點可以肯定。
我去學校接女兒,一路上車開得格外小心。盧克到家時,我已經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女兒正在冰箱旁邊角落裡的小桌子上畫畫,用的是氈制粗頭筆。她的作品全都用膠帶張貼在那。
盧克在我身旁跪下,擁抱我。回家途中我從車裡的收音機上聽到了。別擔心。這肯定只是暫時的。
他們說了為什麼嗎?我問。
他沒有回答。我們會渡過這一關的,他說著,用力抱緊我。
你無法瞭解這件事對我的打擊有多大,我說。我感覺就好比被人砍掉了雙腳。我沒有哭。同時也抬不起雙臂去擁抱他。
不過是一份工作罷了,他說,試圖用此話來安慰我。
我想你會繼承我的所有財產,我說。而我分明還活著。我想開個玩笑,但話說出口,聽起來卻是那麼的不祥,令人毛骨悚然。
別這麼說,他阻止我。他仍跪在地板上。你知道我永遠不會丟下你的。
看看,我心想,這麼快他就擺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派頭了。緊接著我又自責:你開始患多疑症了。
我知道,我說。我愛你。
後來,把女兒安頓睡下,我倆坐下吃晚飯時,我覺得好過了些。我把下午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說給他聽。包括主任怎麼進來突如其來地宣佈了這個消息。要不是這個消息太可怕,整個過程本來是很滑稽可笑的,我說。我以為他喝醉了。或許真是這樣。我還告訴他那裡出現了軍人,還有其他的一切。
隨後我想起當時看到卻沒有在意的一件事。他們不是普通軍人。他們是與以往不同的另一類軍人。
當然,是有人上街遊行,參加者大部分是婦女,也有一些男人。但人數比預想的少。我想大家都被嚇壞了。而且,當人們得知只要見到遊行隊伍,警察或軍隊或隨便什麼人就會開槍掃射,格殺勿論,遊行活動便自生自滅了。接著發生了一系列的爆炸事件,郵局、地鐵紛紛被炸。但究竟誰幹的誰也不能肯定。也許就是軍隊自己幹的,這樣他們便有充足理由調查個人電腦檔案資料和進行其他官方調查,比如挨門逐戶進行搜查。
我沒有參加那些遊行。盧克說那種事徒勞無益。說我要替他們著想,替家人著想,替他和女兒著想。這一點我確實做到了。我開始忙於家務,經常自己動手烘烤食品。我強忍淚水,不讓自己在飯桌上哭出聲來。可是此刻,我坐在臥室窗旁朝外看時,突然之間便涕泗橫流。周圍鄰居我認識的不多,外出見面時,除了一般的寒暄,什麼也不敢多說。誰也不想以不忠的罪名被人舉報。
想到這裡,我又想起母親,好多年前的母親。我當時想必只有十四五歲,這個年紀的女兒們最受不了她們的母親。我記得有一天她回到家來,我們時常搬遷,這是其中的一個住處。她帶了一幫女伴,她們是她頻頻變換的朋友圈中的一部分。那天她們剛參加完遊行,當時正逢色情騷亂時期,抑或是墮胎騷亂?反正這兩者如影隨形。時有爆炸事件發生:墮胎診所被炸,音像店被炸。令人應接不暇。
母親臉上有一塊傷痕,還流了些血。要想把手穿過玻璃窗,就別想不被割傷,對此母親這樣評論。去他媽的蠢豬。
去他媽的吸血鬼,她的一個女伴說。她們把反對者稱為吸血鬼,因為那些人高舉的標語上寫著:讓她們流血吧。那麼一定是墮胎騷亂時期了。
為了躲開她們,我走進自己的臥室。她們說話聲太大了,而且哇啦哇啦沒完沒了。她們沒理我,我也打心眼裡討厭她們。討厭母親以及她放蕩不羈、無賴粗野的朋友。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打扮成那樣,穿工裝褲,好像自己還是小姑娘。而且滿口粗言穢語。
你真是個乖乖女,她常這麼對我說,語氣總的來說還算和悅。她對自己能夠比女兒更離經叛道,更無法無天頗為自得。小姑娘都是這麼乖的。
我很明白,我之所以討厭她,一方面是因為她對我敷衍塞責、例行公事的態度。但同時我又希望她能給我一份規規矩矩的、永久安定的生活,不要像現在這樣居無定所,成天處於動盪之中。
你是我想要才生的,天曉得,在另一些時候她會這麼說,一邊說一邊慢慢翻動著裝著我照片的相冊。這些相冊裡嬰孩時期的照片特別多,可是隨著我年齡的增長,照片漸漸少了,似乎是某種瘟疫使我的複製品總數銳減。她說話的口氣帶有一些悔意,似乎我沒有完全如她所願成長,有些辜負了她的期望。天下沒有一個母親完全符合孩子心目中的母親形象,我想反過來也一樣。但儘管如此,我們倆待對方都還不壞,我們像大多數母女一樣和睦相處。
我希望母親能在這兒,那樣我就能告訴她我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有人出了門。我聽到遠處傳來關門聲,在側門那個方向,還有腳步聲。是尼克,現在我可以看見他了。他從小路上走下來,踏上草坪,呼吸著潮濕的空氣,那中間瀰漫著各種氣味:鮮花,肉質植物,以及一團團隨風飄舞的花粉,如同牡蠣卵傾入海中。哦,這些動植物的繁殖是如此豐茂多產。他在陽光中舒展身體,我能感覺到他全身一塊塊肌肉層疊凸現,就像貓的脊背拱起。他沒穿外衣,只穿襯衫,袖子捲起,手臂大膽地裸露出來。那陽光曬出的棕褐色會延伸到哪裡?自從那晚在灑滿月光的起居室裡經歷了那一幕幻景之後,我還沒有和他說過話。他只是我的信號旗,我的旗語。身勢語。
這會兒他斜戴著帽子。這麼說又要召我去了。
扮演這樣一個小聽差的角色,他可以得到什麼?用這種曖昧不清的方式為大主教拉皮條,他究竟有何感受?這件事是令他深惡痛覺,還是令他對我愈加想入非非,愈加渴望得到我?因為他對在那些書堆中真正發生的一切毫無所知。他所能想到的,不外乎就是性變態的種種勾當。比如大主教和我互相在對方身上塗滿墨汁,再用嘴將其舔掉;或者在疊得高高的禁止使用的新聞紙上做愛。至多如此,他不可能想得再遠了。
不過放心好了,他做這件事決不會白幹。人人都會以不同方式從中獲益。多得幾條煙?或是比常人多幾分自由?不管怎麼說,他能證明什麼?光有口頭指證是沒有用的,大主教輕易就能將其否認推翻,除非他準備率領一幫得力幹將尾隨而去。一腳踢進門來,我先前是怎麼說的?當場抓獲,罪大惡極,居然在玩拼字遊戲。快,把這些單詞吞下去。
也許他僅以知曉某個秘密為快。把柄在我手裡,人們過去常這麼說。這是一種只能使用一次的權利。
我願意把他往好處想。
我失去工作之後的那天晚上,盧克想跟我做愛。為何我興致索然?單單是絕望就應該讓我有此衝動。可我整個人仍然感覺麻木。就連他的手放在我身上我也幾乎沒有知覺。
怎麼啦?他問。
不知道,我說。
畢竟我們還有……他說著又住了口,沒有提我們還有什麼。我忽然想到他不該說我們,因為就我所知,他並未被人剝奪走什麼東西。
畢竟我們還彼此擁有,我說。這是實話。可為什麼我的語氣聽起來,連我自己都感覺到,如此淡然冷漠?
於是他開始吻我,好像我這麼一說,一切便回到正常軌道。可是某些東西還是改變了,某種平衡。我覺得整個人在縮小,當他摟住我,擁我入懷時,我縮成了玩具娃娃那麼大。我覺得愛正拋棄我獨自前行。
對此他並不在乎,我心想。他根本就不在乎。甚至或許他還更喜歡這樣。我們不再彼此相屬。相反,如今我屬於他。
卑鄙可恥,毫無道理,虛假不實。但那卻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實。
因此,盧克,此刻我想問你,並急需知道的是,過去我究竟是對是錯?我們從未涉及這個問題。在我有機會問的時候,我不敢啟口。我捨不得因此失去你。
.迪斯科舞廳(discotheque)一詞源自於法語,其意為record library(錄製品圖書館),外加磁盤(disc)正好是該詞的頭四個字母,故有此說。
.Job(工作)一詞在英文裡也有「大便」意。
.《聖經·舊約》中的一卷。約伯為該故事中人物,備歷危難,仍堅信上帝。
.源出商標名,以紅糖、葡萄乾、椰子或乾果等為配料的燕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