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上床時我都會想,清晨醒來我又會回到自己的家裡,一切將恢復原樣。
可是今早醒來,一切依然如故。
我穿上衣服,夏天的衣服,還是夏天,似乎時光在這個季節停滯不前。七月,一個個令人透不過氣來的白天,一個個洗蒸汽浴般大汗淋漓的夜晚,難以入眠。我努力使自己跟上時間的腳步。我在牆上作出記號,一個記號代表一個星期裡的一天,每過七天,就在中間畫過一道橫線。可是有何用處?這又不是有期徒刑,有出獄的日子。這裡不需要時間來做什麼和完成什麼。但不管怎麼說,我所做的一切至少能讓我在想知道時,能知道是什麼日子。昨天是七月四日,是過去的獨立日,現在被廢除了。九月一日是勞動節,這個節日還保留著。雖然過去這個節日和母親沒有任何關聯。
不過我是靠月亮計算時間的。陰曆,而不是陽曆。
我彎腰穿上紅鞋。現在的鞋子輕多了,在裡面拘謹地開了些小小的洞眼,當然,和大膽挑逗的涼鞋根本不可同日而語。雖然平常時有鍛鍊,彎下腰還是費了些勁,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內部漸漸流通不暢,手腳不靈,有些不能隨心所欲。女人到了這個分上,依我過去的想法,就是很老了。我覺得自己連走路都已老態龍鍾:蜷曲著身子,脊樑骨彎成一個問號,缺乏鈣質的骨頭疏鬆得像風化的石灰岩。這是我在年輕時候、充滿想像的年紀裡常有的想法。也許人們在光陰所剩無多時,便會更加珍惜一切。我忘了考慮精力的消耗。有些時候我確實會格外欣賞一些事物,比如雞蛋、鮮花等,可我馬上會想這不過是一時風花雪月的感傷情緒罷了,頭腦中閃過柔和的彩色印片法,就像過去在加利福尼亞大量印製的有落日圖案的美麗賀卡。高光澤度紅心紙牌。
那一瞬間,危險在視野裡暫時模糊。
我希望穿衣時盧克能在跟前,在這間屋裡,這樣我就可以和他拌拌嘴皮子。很荒唐吧,可那確實是我所渴望的。不為什麼大事,只為雞毛蒜皮、無足輕重的日常小事爭吵一通,諸如誰來把碗碟放進洗碗機,該輪到誰來給要洗的衣服分類和清洗衛生間等等。我們甚至可以單單為什麼不重要,什麼重要而爭論不休。那該是多麼難得的享受啊。即使在過去我們也並非經常為之。這段日子來我把所有那些爭吵過程都在頭腦裡編成了電影,當然也包括後來的和解。
我坐在椅子裡,天花板上的花環在我頭頂上漂浮著,像一個凝結的光環,一個零。宇宙空間星體爆炸形成的一個空洞,石子投向水面激起的一圈漣漪。一切都是白色的圓形。我等待著新的一天,等待著整個地球隨著那架亙古不變的時鐘圓面,逐漸展開、旋轉。猶如幾何圖形的日子就這麼循環往復,週而復始,平穩潤滑地逝去。上嘴唇已經佈滿汗珠。我等待著,千篇一律的雞蛋早點很快就會送來,像這屋子一樣溫熱,蛋白外面包著一層綠膜,吃起來帶著點硫磺味。
接下來,就是同奧芙格倫一道去採購。
我們同往常一樣,來到教堂,看看墓碑。然後移步到圍牆前。今天只掛著兩具屍體:一個是天主教徒,但不是牧師,佈告上畫著一個倒十字架,還有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麼教派。屍體上只有一個紅色J的標記。它不代表Jewish(猶太人),否則應該用黃色星。不管怎麼說,猶太人現在已所剩無幾。他們因為被視為雅各的後代而得到另眼相待。有兩條路任他們選擇。要麼皈依,要麼移民到以色列。如果新聞還有幾分可信的話,大多數人都選擇了移民。我曾在電視上見到一艘滿載猶太人的船隻,他們靠在船的欄杆旁,身穿黑衣,頭戴黑帽,蓄著長鬍鬚,盡力裝扮出猶太人的模樣,那些過去的服裝不知是從哪裡弄來的。婦女們頭戴披巾,面帶微笑,揮舞著雙手,當然,動作有些僵硬,彷彿在鏡頭前擺弄姿勢。另一個鏡頭拍的是一些有錢人,正排著隊上飛機。奧芙格倫說,一些非猶太人裝扮成猶太人也混出去了。但這條路並不好走,因為想要移民的人得經過各種測驗,而且這條路如今也已卡緊了。
當然人們不會僅僅因為是猶太人而被處以絞刑。被吊死的只有那些不肯保持安靜、拒絕作出選擇的猶太人。或者皈依不是出於真心。這些也是在電視上看到的。深夜突擊查抄,從床鋪底下搜出私下藏匿的猶太教物品。包括猶太律法,有穗飾長方形披巾,還有大衛之盾。同時出現的還有這些東西的主人,他們滿臉怒容,毫無悔改之意,被眼目們往他們自家臥室的牆上推搡著。播音員用悲天憫人的話外音控訴他們背信棄義、以怨報德的行為。
所以那個字母J並不代表猶太人。會是什麼呢?Jehovah's Witness(耶和華見證人)?還是Jesuit(耶穌會會士)?不管它代表什麼,總之他是已經死了。
在經過這個例行的注目禮後,我們繼續上路。朝一些沒人的地方走,這樣兩人可以聊聊天。假如這可以稱之為聊天的話。掐頭去尾的輕聲低語,從白色雙翼頭巾的縫隙中傳出。它更像是一封電報,一個有聲信號。被刪除的發言。
在任何地方都不宜站立太久。我們可不想因閒逛罪而遭逮捕。
今天我們走的是與「安魂經卷」禱文店相反的方向,那裡有一個類似開放公園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老式建築,裝飾華麗,鑲嵌著彩色玻璃,是典型的晚期維多利亞風格。過去這個地方被稱為紀念館,但我從不知道它紀念的是什麼。某一類死者吧。
莫伊拉曾告訴我,在這所大學建校初期,那裡是大學生們的食堂。她說,當時要是有女生進去,男生們就會用小圓麵包扔她。
為什麼?我問。這些年來,莫伊拉越來越精於此道,滿肚子類似的趣聞軼事。我不太喜歡這樣,這種對過去心存積怨、耿耿於懷的態度。
為了把她趕出去。
也許這更像往大象身上扔花生,我說。
莫伊拉大笑,她總是這樣。星外怪物,莫伊拉說。
我們站立著端詳這座大樓,從外表上看多少有點像是教堂,天主教堂。奧芙格倫說:「我聽說眼目們就在裡面擺酒設宴。」
「聽誰說的?」我問。附近沒有別人,我們盡可以自由交談,只是出於習慣,兩人聲音還是壓得低低的。
「小道消息。」她回答。她停頓了一下,眼睛斜視著我。隨著她雙翼頭巾的移動,我可以感覺到眼前隱約可見一團白色。「用一句暗號。」她說。
「暗號?」我問,「什麼作用?」
「靠這個暗號,」她說,「你可以分辨出誰是自己人,誰又不是。」
雖然我看不出知道這個對我有何用處,還是忍不住問:「什麼暗號?」
「五月天,」她說,「我曾經用它試探過你。」
「五月天。」我重複道。我想起那天的情景。救救我。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用它。」奧芙格倫說,「對整個關係網其他人的情況知道得太多對我們不利。萬一被捕就糟了。」
這些低語傳達的內容,這些內幕的透露,令我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但在當時我卻一直篤信不疑。儘管後來它們似乎顯得不太可能,甚至有些幼稚,像一場兒戲,像女子俱樂部活動,又像流行在校園裡的秘密。它還像過去每逢週末,完成作業以後,我總喜歡讀的間諜小說,或是夜間電視節目。暗號,不可與人言說的秘密,身份詭秘的人物,暗中接頭:所有這一切似乎都不應該是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可話又說回來,這只是我自己的想像,是我從以往的歲月中得出的對現實世界某種看法的後遺症。
還有各種關係網。建立關係網,這是母親常掛嘴邊的老口頭禪之一,早已過時的陳詞濫調。即使到了六十多歲,母親仍在從事她稱之為「建立關係網」的活動。但就我所看到的情形而言,這個詞所指的不外乎就是同其他幾個女人共進午餐。
在拐角處我與奧芙格倫告別。「再見。」她說完,腳步輕快地沿著人行道走開,我則踏上通往大主教家的小路。尼克在那。歪戴著帽子,今天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但他顯然是在那裡等我的,等著向我傳遞無言的信息,因為一經斷定我已看到他,他便用軟羊皮往「旋風」車上重重擦抹了一下,快步往車庫方向走去了。
我沿著礫石路穿行在厚厚的濃綠草坪之間。賽麗娜·喬伊坐在柳樹下,在她自己的椅子裡,枴杖擱在胳膊肘旁邊。她的裙子是挺括、涼爽的棉布。她的色調是藍色,水彩色,不像我是紅色,在吸熱的同時,又放出熱氣。她側身朝著我,正在編織。這麼熱的天氣擺弄毛線她怎麼受得了?不過也許她的皮膚已經麻木,也許她根本感覺不到,就像一個過去曾被灼傷過的人一樣。
我垂下眼睛看著小路,輕輕走過她身旁,希望她不要看到我,反正我也知道即使看到,她也是視而不見。可這回不同。
「奧芙弗雷德。」她喊道。
我停頓了一下,不敢確定。
「叫你呢。」
我把被頭巾擋住的目光轉向她。
「過來,我找你有事。」
我穿過草坪,站在她跟前,目光低垂。
「你可以坐下。」她說,「來,坐在這個墊子上。你來幫我舉毛線。」她手裡夾著根香菸,身旁的草地上儘是菸灰,還有一杯飲料,不知是茶還是咖啡。「這裡太悶熱了。你需要點空氣。」她說。我坐下來,放下手中的籃子,裡面是千篇一律的草莓和雞。那個含有詛咒意味的詞出現在我腦海裡:新鮮事。她把一束毛線在我伸出的兩隻手上放好,開始把它繞成團。看上去我就像被捆綁住一般,彷彿被戴上手銬。或許換個說法更確切些:被蛛網罩住。毛線是灰色的,從空氣中吸入了潮氣,就像被尿濕的嬰兒床毯,散發著隱隱的綿羊味。起碼我的雙手會沾滿羊毛脂。
賽麗娜纏著毛線,嘴角叼著悶燃著的香菸,裊裊升起的煙霧令人嚮往。由於她雙手漸漸癱瘓,動作相當吃力、緩慢,但卻十分果斷。也許對她而言,編織是為了鍛鍊意志,它甚至可能引起疼痛。也許這是一種療法:一天十行平針,十行反針。但她所做的一定遠遠超過了那個數。我對她那些常青樹木和幾何圖形的男女孩童有了不同的看法:那恰恰表現了她的固執,而這種固執並非都是那麼可鄙。
我母親從不織毛線活,也不碰任何女紅。可是每次她從乾洗店取回衣服,比如上好的襯衣、冬天的大衣等,她總要把安全別針收集起來,掛成一條鏈。然後找個地方把別針鏈別起來——床上,枕邊,椅背,或是廚房烤箱手套上——為了不至於丟失。可往往一轉眼便忘得乾乾淨淨。我常常會在家裡,在不計其數的家裡的某個地方,不經意地見到它們。它們是她存在的蹤跡,是某個不再為人所知的初衷的殘餘,彷彿道路上的路標,卻不知指向何處。向家庭生活的回歸。
「這麼說,」她停下動作,任由動物毛髮纏繞著我的雙手,接著從嘴角取下煙蒂扔出去。「還沒動靜嗎?」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我們之間交談的話題不多,除了這件神秘莫測的事情,實在沒有什麼共同語言。
「沒有,」我說,「什麼動靜也沒有。」
「真糟糕。」她說。難以想像她怎麼帶小孩。不過別操心,大部分時候會由馬大們照看。她希望我能懷上孩子,這樣一切便告結束,我便可以從她眼前永遠消失,再不用屈辱地忍受汗涔涔的纏繞糾結,再不用在她那點綴著星星點點銀白色花朵的帳頂下用肉體擺成兩個三角形。一切從此太平寧靜。我無法想像她會為了其他原因而希望我有此幸運。
「你的時間不多了。」她說。不是發問,而是事實。
「不錯。」我不帶感情地回答。
她想點另一根菸,正摸索著打火機。顯而易見,她的兩隻手越來越不管用了。不過萬萬不能主動提出幫忙,那樣會冒犯她。這個錯就錯在注意到了她的弱點。
「也許是他不行。」她說。
我不清楚她什麼意思。她是說大主教呢,還是上帝?假如是說上帝,她應該說不行,不管說誰都屬於異端邪說。只有女人才不行,是她頑固地幽閉著不肯接納,或者是因為破損而失效,或者是天生就有缺陷。
「是啊,」我回答,「也許是他不行。」
我抬頭望她,她則低頭看我。自從初次見面以來,這是第一次我們這樣長久地四目對視。那一刻在我倆之間拉長,索然寡味,平乏單調。她竭力想看清我究竟是否真實。
「也許吧,」她說,手裡舉著沒有點燃的香菸,「也許你該換個方法試試。」
難道她是在建議匍匐著進行?「什麼其他方式?」我問。我必須保持嚴肅。
「借用別的男人。」她說。
「你知道我辦不到。」我說,小心翼翼不讓自己怒形於色。「這是違法行為。你知道會受到什麼懲罰。」
「這個我知道。」她說。顯然她是有備而來,經過了深思熟慮。「我知道公開場合當然不行。但人們都這麼幹。女人們經常為之,一貫如此。」
「你是說和醫生?」我問,頭腦裡回憶起那雙充滿同情的褐色眼睛,那隻脫掉了醫用手套的手。上次去換了一個醫生。也許有人告了他的密,要麼就是哪個女人舉報了他。當然,並不是說他們沒有證據就會相信她的話。
「確實有人這麼做。」她說,此刻她的音調雖然仍有距離,卻幾乎可以稱得上友善;就像在考慮選用什麼指甲油。「奧芙沃倫就是這麼幹的。當然,大主教夫人是知情人。」她停了停,讓我去仔細領會這句話。「我會幫你的。我保證你平安無事。」
我思忖著。「不要醫生。」我說。
「好的。」她表示贊同,至少在這一時刻,我倆親如密友。就如同這是一張廚房裡的桌子,兩人在一起討論怎麼去赴一個約會,設想一些屬於女孩子的促狹把戲,以及如何在男友面前賣弄風騷。
「有時他們會藉機敲詐。大可不必一定找醫生。可以找一個我們信賴的人。」
「誰?」我問。
「我考慮找尼克。」她說,聲音幾乎是柔和的。「他跟我們很久了。忠心耿耿。由我來同他講。」
這麼說是尼克為她在黑市上跑腿了。這是否就是他一貫得到的回報?
「大主教那裡怎麼辦?」我說。
「至於這個,」她的語氣堅定,不,不止是堅定,簡直是咬緊牙關,就像錢包猛地撳上,「我們不告訴他就是了,你說呢?」
這個想法縈繞在我們之間,幾乎近在眼前,幾乎可感可觸:沉重,無形,黑暗;有如合謀串通,出賣背叛。看來她確實想要這個孩子。
「這件事太冒險,」我說,「還不止冒險。」確實,這樣一來我的性命便處在危險之中,但不論我答應與否,遲早總有一天都是要走到這一步的,不是這種方式就是那種方式。我們兩人都清楚這點。
「你還是答應為好。」她說。我心裡也這麼想。
「好吧,」我說,「我答應。」
她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或許我可以為你弄點東西。」她說。因為我順從聽話。「你想要的東西。」她又加上一句,聲音簡直像抹了蜜。
「什麼東西?」我說。我想不出有什麼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她會願意或有辦法弄來給我。
「照片。」她說,似乎在哄小孩,一份冰淇淋,上動物園玩。我疑惑不解,再次抬頭看她。
「她的照片,」她說,「你的小女兒。不過對能否弄到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這麼說她知道他們把她安置在了哪裡,在哪裡撫養她。她一直都清楚。我喉嚨被什麼哽住了。這個狠毒的壞女人,居然不告訴我,不讓我知道任何消息。甚至不肯承認。她是木頭人,是鐵石心腸,根本不會體會別人的心情。可我不能把這些話說出口,我不能不看看即便是那麼小的一張紙片。我不能放棄這個希望。我不能說。
她是真的在微笑了,幾乎帶著幾分賣俏的神情,令人想起她從前作為電視模特的魅力,那種魅力如同瞬息間的靜電在她的臉上閃現。「這鬼天氣太熱了,別幹了,你說呢?」她說著,把我一直用雙手舉著的毛線取下來。然後,拿起那根不停在手中撥弄的香菸,有些不太自然地放進我的手心,合上我的手指。「自己去找根火柴吧,」她說,「廚房裡有,你可以向麗塔要。就說是我吩咐的。不過,只能抽這麼一根,」接著她不無戲謔地又加上一句,「我們可不想毀了你的健康哦!」
.勞動(Labour)一詞在英文裡也有「分娩」之意,在此語意雙關。
.猶太教男子晨禱時披在肩上之用。
.猶太人的標記,由兩個等邊三角形反向疊成的六角星。
.耶和華見證人,19世紀後期Charles T.Russell在美國創立的一個基督教教派認為「世界末日在即」,主張個人與上帝感應交流。
.耶穌會會士,1534年Ignacio Loyola所創天主教一修會的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