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悶熱比白天更難忍受。雖然電風扇吹著,但什麼也不見擺動,儲存了一天熱氣的四堵牆壁,此時像剛用過的烤箱,不斷散發著熱氣。雨一定很快就要來了。我幹嗎盼望下雨?它只會使空氣更加潮濕、悶熱。遠處有閃電劃過,但不見打雷。往窗外望去,我可以看見天空陰霾密佈、昏暗低沉,夾雜著灰濛蒙紅外線的天際後面有微光閃現,彷彿在翻湧的海水中才得以一見的閃爍的波光。探照燈沒開,這有些反常。電源中斷。要麼就是賽麗娜·喬伊一手安排的。
我靜坐在黑暗中:沒必要用燈光來突出我依然活著的事實。此刻我重又穿回紅色的修女服,那件綴滿閃光飾片的羽衣已被脫掉,口紅也已用衛生紙擦去。我希望什麼都看不出來,希望我身上什麼味道也沒有留下,包括他的味道。
她是夜半時分過來的,如她先前所言。我聽見她枴杖點地,拖著步子,隱隱地順著地毯沿走廊那頭由遠而近,然後輕輕敲門。我沒有吭聲,只是跟在她後面,穿過樓道,下樓。她可以走得很快,比我想像的要有勁得多。她左手牢牢抓著樓梯欄杆,也許很痛,但強忍著,努力保持鎮定。我心裡想:此刻她一定正疼得咬緊嘴唇。但她想要那個孩子健健康康。下樓時我見到鏡子裡兩個影子一晃而過,一個紅,一個藍。我和我的對立面。
我們經過廚房出去。廚房空無一人,只有一盞昏暗的小燭光夜燈還亮著,顯出空曠的廚房在夜間特有的寧靜。長檯面上的碗碟,瓶瓶罐罐,以及粗陶罈子在微弱的光線中影影綽綽,顯得無比沉重。刀具已經收進木頭擱架裡。
「我就不和你一起出去了。」她低聲說。聽她低聲說話感覺真是奇特,彷彿她是使女中的一員。通常夫人們是不會壓低聲音說話的。「出了這扇門,向右走。跟著會看到另一扇門,門沒鎖。只管上樓敲門,他在等你。我就坐在這裡,沒有人會看到你。」這麼說她會等我,以防萬一出什麼麻煩。以防卡拉和麗塔醒來,為了辦什麼事從廚房後面的屋裡出來進到廚房。如果是那樣,她會對她們說什麼?說她睡不著。說她想喝杯熱牛奶。她那張巧言善辯的嘴巴定會讓她們信以為真。我敢肯定。
「大主教在樓上他自己的臥房裡,」她說,「這麼晚他不會下樓,向來不會。」那只是她的想法。
我推開廚房門,邁出去,停了一會兒讓眼睛適應。我已經很久很久不曾獨自一人在夜裡出門了。雷聲轟鳴,暴風雨越來越近。那些衛士她是不是已經打點好了?我會被當做秘密潛行者開槍打死的。我希望她以某種方式收買了他們:比如用煙或是威士忌,也可能他們對這個種馬場的把戲一清二楚,假如這個不成,下次她會換他們也難說。
車庫門只有幾步之遙,我走過去,腳無聲地踩在草坪上,迅速打開門潛入。樓梯很暗,暗得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摸索著拾級而上:這裡鋪著地毯,我想是蘑菇色的。這裡過去一定是公寓套房,租給學生或有工作的單身漢居住。附近許多大房子裡都有這種套房。過去人們把它稱作單身套房或一室公寓。我很高興還能想起這些。獨立門戶,廣告上會用這個詞,那意味著你可以享受性而不會被人窺視。
我走到樓梯頂端,舉手敲門。他親自來開門,還會有誰呢?屋裡有一盞燈,僅有一盞,卻亮得令我直眨眼睛。我目光越過他,不想與他對視。這是一個單間,裡面是一張摺疊床,已經鋪好,房間另一角是一套廚房用的設備,另外一扇門應該是通往浴室。屋裡的陳設簡潔,如軍人一般,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上沒有畫,也不見任何植物。就像在野外宿營。床上灰毯子上印著「美國」字樣。
他退後一步側身讓我過去。他穿著襯衣,舉著煙,煙是燃著的。在屋裡悶熱的空氣中,我嗅著他渾身上下的煙味。我真想脫掉衣服,沐浴其中,把它擦在我的皮膚上。
沒有前奏,他知道我為何而來。他甚至什麼也沒說,沒有必要浪費時間,這只是一件例行公事而已。他從我身旁移開,關燈。外面,就像給我們的動作打上標點一樣,驟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就是炸雷。他在脫我的衣服,一個用黑暗做成的男人,我看不見他的臉,我幾乎喘不上氣來,幾乎站立不住,我不再站著。他的嘴貼在我身上,還有他的雙手,我等不及了,而他已經在動了,哦,愛,這久違的感覺,我的肌膚重新有了生命,雙臂抱著他,倒下,似水的柔情將我包圍,不絕如縷,沒有窮盡。我知道這種機會也許不復再來。
這是我編造的。實際不是這麼回事。以下才是真正發生的情形。
我走到樓梯頂端,舉手敲門。他親自來開門。屋裡亮著一盞燈,令我直眨眼睛。我越過他的眼睛,看到這是一間單人房,床鋪已經鋪好,屋裡的陳設簡潔,如軍人一般。沒有畫,但毯子上印著「美國」的字樣。他穿著襯衣,手裡拿著煙。
「嗨,」他對我說,「來一口。」沒有前奏,他知道我為何而來。讓人弄大肚子,未婚先孕,遇上麻煩,這些都是從前人們對這件事曾經有的叫法。我把煙拿過來,深深地吸了一口,還給他。兩人手指幾乎碰都沒碰。可那口煙已經讓我暈糊糊了。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望著我,臉上不見一絲笑容。假如他準備碰我,最好還是對我友善些。我覺得自己又蠢又笨,雖然我清楚自己既不蠢也不笨。可他在想什麼?為什麼他一聲不吭?也許他以為我一直都在「蕩婦俱樂部」與大主教或更多的人鬼混。我居然會在乎他想什麼,這讓我有些惱火。還是實際點吧。
「我時間不多。」我說。真是笨嘴笨舌,我想說的並非這個。
「我可以射進瓶子裡,你再倒進去。」他說。臉上沒有笑。
「沒必要這麼粗暴吧。」我說。也許他覺得自己被利用。也許他想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麼,某種情感,某種認可,承認他也是人,而不只是專事生殖的植物心皮。「我知道這對你不容易。」我試探道。
他聳聳肩。「我可不是白幹的。」他惡聲惡氣地回答。但仍然沒動。
我是花錢雇來的,你也是花錢雇來的,我在心裡反覆念叨著。那我們就看錢辦事好了。他不喜歡塗脂抹粉,不喜歡珠光寶氣。我們將冷面相對。
「你常到這兒來嗎?」
「像我這樣的好女孩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我應道。兩人都笑起來:這樣好多了。這表明我們都知道自己在演戲,在這樣一個佈景中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離別更增思念情。」我們引用的是過去夜場影片中的對白,而那些影片是更早時候拍的:這種對話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與我們所處的年代相隔久遠。即便是我母親也不這麼說話,從我記事時就不曾有過。現實生活中恐怕沒有一個人會這麼說話,根本從一開始就是編造出來的。但這句傷感多情、苦中作樂的性調侃居然如此輕易就泛上腦海,真是令人不可思議。現在我終於明白它的用處了,明白它一直以來的用處:是為了把自己的內心包裹起來,保護起來,使他人無法企及。
我黯然神傷,因為我們的談話方式無比悲涼:消失的音樂,退色的紙花,襤褸的綢緞,回聲的回聲。一切都消失了,不可能再來。猛然間我失聲痛哭。
他終於走上前來,抱住我,輕輕拍打我的背,就那麼托著我,安慰我。
「別哭了,」他說,「我們可沒有多少時間。」他攬著我肩膀,引我到摺疊床邊,讓我躺下。他甚至沒忘了先把毯子掀開。他開始解扣子,然後開始撫摩,並在我耳邊親吻。「不要浪漫色彩,」他說,「可以嗎?」
這句話曾經有別的意味。過去它指的是:不要附加條件。如今則意味著:不要英雄氣概。它意味著:如果真有什麼事,別為我冒險。
然後就過去了。就這樣。
我知道這種機會也許不復再來。別了,即便在當時我也這麼想,別了。
實際上並沒有什麼雷聲,是我加進去的。為了掩蓋我羞於弄出的聲音。
以上也不是真實情形。我不能肯定真實情形究竟如何,不能完全肯定。我所希冀的只是一種重述:愛情所感受的向來只是大約情形。
在進行到中途時,我想到坐在廚房裡的賽麗娜·喬伊。她一定在心裡想:下賤。她們對誰都可以張開兩腿。只要給根香菸就成。
事後我曾經想:這是一次背叛。倒不是說事情本身,而是指我自身的反應。假如我確定他已不在人世,是否會有所不同?
我不想有愧。我希望自己沒有廉恥之心。我希望自己懵然無知。這樣我就不會知道自己有多麼無知。
.此處「離別」(abstinence)有「禁慾」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