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這個故事有所不同。希望它多幾分雅趣。希望在這個故事中我哪怕不能更快活起碼也多一些亮色,至少更活躍一些,少一些猶豫不決,少被瑣事分心。希望它更有條理。希望它與愛情有關,或者與某種啟迪人生的感悟有關,甚至於與日落、飛鳥、暴風雨或冰雪有關。
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它確實與這些事物有關,只是與此同時,總會有那麼多別的東西橫插進來,那麼多竊竊私語,那麼多對別人的思忖猜測,那麼多無法證實的飛短流長,那麼多不曾出口的話語,那麼多暗中潛行和躲躲閃閃。有那麼多時間需要忍耐挨熬,那些時間厚重得有如油炸食品或濃濃大霧。接著猛地一下,所有這些紅色事件,如爆炸般濺撒在原本端莊穩重,宛若夢中的街頭。
很抱歉這個故事中充滿了痛苦。很抱歉它只是零散的碎片,就像被交叉火力輪番掃射或被暴力撕裂的人體。但要我改變它卻無能為力。
我曾試圖加進一些怡神悅目的事物。比如鮮花,因為假如連花都沒有,那會是個什麼地方?但一遍遍講這個故事令我心痛。一遍就足夠了:難道每次不都是這樣嗎?但我還是不停地講著這個充滿傷感、飢渴、悲慘的故事,講著這個進展艱難緩慢、殘缺不全的故事,因為我畢竟還是希望你能聽我講這個故事,正如我也願意聽你講一樣。但願能有機會,但願能同你見面,但願你能逃出來,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在天堂或牢獄或地下,總之逃到別的什麼地方。那些地方的共同點是都不屬於這裡。和你講點什麼,至少說明我相信你的存在,相信你就在那裡,相信你是活生生的人。對你講這個故事,我使你得以存在。我講,即你在。
因此我還要講。因此我強迫自己繼續不停地講。我現在就要講到你最不喜歡聽的一段,在這段故事中,我舉止輕浮,行為不端,但我還是要盡力不遺漏掉什麼。在聽了前面所有一切後,不管我還剩下什麼沒講,你也該聽聽,雖然內容不多,卻都是實情。
接下去故事是這樣的。
我回到尼克身邊。一次又一次,自覺自願,沒讓賽麗娜知道。不是應召而去,沒有任何藉口。不是為他,完全是為我自己。我甚至沒有想過這是在把我自己給他,說到底,我有什麼可給的?我並沒有慷慨施與之感,相反,我充滿感激之情,為了他每次的接納。他大可不必如此的。
為了到他那裡去,我變得毫無顧忌,瞎碰運氣。從大主教那裡回來,我會順原路回到樓上,然後再沿著過道,從後面馬大們走的樓梯下去,穿過廚房。每次我都會聽到廚房門在我身後喀噠一聲關上,每次都幾乎令我回頭。它聽起來那麼刺耳,像耗子夾的聲音,又像武器的聲音,但我不讓自己回頭。而是快步穿過那幾英呎被照得通亮的草坪,探照燈又回來了,我在頭腦裡時刻準備著子彈穿過我的身體,甚至不等呼嘯聲響起。我會在暗中順著樓梯摸索著拾級而上,靠在門上歇一會兒,讓雙耳沸騰的血液平靜一下。恐懼是一服強力興奮劑。然後我會輕輕敲門,乞者般怯生生的敲門聲。每次我都會想他一定不在,或者更糟,想他會拒絕讓我進去。他可能會說他不想再為我破壞規矩,自己找死。最最糟的是,可能會告訴我他已對我失去興趣。但這些他哪一樣也沒做,令我感到自己真是三生有幸,能得如此稀世恩寵。
我說過這段不好。
經過是這樣的。
他打開房門。身上穿著襯衫,沒有束在腰裡,而是鬆鬆地搭在外面。手裡拿著一把牙刷,或是一根菸或一個杯子,裡面盛著什麼。在這兒他有屬於自己的小庫存,我想全是黑市的玩意兒。他手裡總有活幹,似乎他的生活一如往常,沒有盼我來,沒有在等我。或許他真的沒盼我來,沒在等我。或許他對未來毫無預感,或者不願傷腦筋也沒膽量去好好想想。
「太晚了嗎?」我說。
他搖搖頭表示不晚。我們倆如今都明白在我們之間根本不存在太晚的問題,我這麼問不過是出於禮節罷了。這讓我更覺身處主動,似乎我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何去何從由我決定。他站到一邊讓我過去,隨手把門關上。然後他走到房間那頭關上窗子。接著關燈。兩人之間沒有什麼交談,特別在這個階段。我只顧忙著寬衣解帶,已經脫去了一半。我們把談話留到後面。
和大主教一起時,我總是閉起眼睛,即便只是分手時的那一吻。我不想那麼近看他。可在這裡卻完全不同。每次我都把兩眼睜得大大的。真希望屋裡有點亮光,比如,模仿大學時代的做法,在瓶子裡插根蠟燭,但那樣太冒險。於是我只好將就,權且以照在樓下、透過和我房間一樣的白色窗簾灑進屋裡的探照燈燈光應付了事。我希望看到他身上所有的一切,將他盡收眼底,牢牢記住,把他的形象儲存在我心裡,為了日後有個想頭:包括他身上的線條,肌肉組織,皮膚上閃閃發光的汗珠,以及那張略帶嘲諷、含而不露的長臉。我早先對盧克也該如此,多注意他身上的細微之處,包括每一顆痣每一塊疤每一道傷痕。可我沒有這麼做他的身影便日漸淡沒。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他的身影漸漸逝去,我越來越失去信心。
對這個人,只要他喜歡,我願意穿上粉色的羽衣錦裳,戴上紫色的星狀飾片,或隨便什麼別的東西,甚至包括兔子尾巴。但他對這些裝飾一無所求。每次我們做愛都做得死去活來,就好像我們確知這種機會對兩人而言將不復再來,而且同誰都永不會再有這種機會。而每當它再次來臨,則次次對兩人都是一份驚喜,一份額外的禮物。
和他呆在這裡讓我感到安全。他的小屋就像一個洞穴,兩人緊緊相偎其間,任屋外狂風大作,暴雨滂沱。當然,這只是一種臆想。這間屋子是最最充滿危險的地方之一。萬一逮著別想活命。但我毫不在乎。再有,我何以如此信任他?這本身就是缺乏考慮的魯莽之舉。我怎麼會想當然地自以為瞭解他,哪怕是一絲絲的瞭解?他到底是什麼人,究竟是幹什麼的?
我把這些不安的竊竊私語拋到一旁。只顧口無遮攔地亂說一氣。我說得太多了,把不該說的都說了。我告訴他有關莫伊拉和奧芙格倫的事,但沒提盧克。我還想說有關我屋裡那個女人的事,那個在我之前住在那裡的女人。但我沒說。我嫉妒她。要是在我之前她也來過這裡,也在這張床上躺過。我不要聽。
我對他說了我的真名,並由此感到自己終於為人所知。我簡直就像個大笨蛋。真不該這麼沒頭腦。我把他當成了一個偶像,一個用硬紙板剪的圖樣。
與我相反,他談得極少:不再閃爍其辭,也沒有調侃玩笑。他只是不斷地提問題。他似乎不關心我說些什麼,只對我身體的潛在價值反應靈敏,但在我說話時他始終望著我。始終望著我的臉。
難以想像一個我如此感激涕零的人會背叛我。
我們誰也不曾使用過「愛」這個字眼,一次也不曾,那是玩命,是冒險,會招來大禍。
今天見到了一些不同的花朵,枝葉更乾爽,輪廓更分明,都是些在盛夏開放的品種:像雛菊和金光菊等,季節的腳步正慢慢走向秋天。我和奧芙格倫一起行走時,見到好些花園裡零零星星開著這些花朵。我幾乎沒聽她說話,我已經不再信賴她。她對我絮絮低語的一切顯得極不真實。對我來說,如今那些話還有何用處?
你可以趁黑夜摸進他房間,她說。仔細檢查他的書桌。一定有什麼文件、批註等等。
門是鎖著的,我喃喃道。
我們可以為你弄把鑰匙來,她說。難道你不想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是幹什麼的嗎?
但我目前的興趣已經不在大主教身上。我得竭力不讓自己把對他的冷漠顯露出來。
一切照舊,尼克說。不要有任何改變。不然會被他們察覺。他吻著我,自始至終注視著我。答應我好嗎?千萬別出差錯。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腹上。有了,我說。我覺得有了。再過幾個星期就能證實。
我知道這只是痴心妄想罷了。
那他就會愛死你了,他說。她也一樣。
可這孩子是你的,我說。絕對是你的。我希望他是。
但我們追求的並非這個。
我辦不到,我對奧芙格倫說。我太膽小。總之幹這種事我根本不行。我會被抓住的。
我連讓自己的語氣裡帶幾分遺憾都提不起勁來,我竟變得如此懶怠。
我們會救你出去,她說。到情況萬分危急,大難臨頭,真正迫不得已時,我們會負責救援。
但事實是我已不想離開,不想逃跑,不想越境投奔自由。我只想呆在這裡,和尼克在一起,在這裡我對他觸手可及。
對你講這個,我確實感到自慚羞愧。但這件事本身的意義卻不僅於此。即便到了今日,我仍然認為自己說這件事實際上是在誇耀,裡面不無自得的成分,因為它清楚表明了我曾處在何種山窮水盡的極端境地,從而使我所做的一切都變得合情合理,情有可原,多麼值得。就像在得了一場險些送命的大病之後,向人們講述自己大難不死的經歷,又像戰爭中的倖存者講述有關戰爭的故事。所有這些故事都一本正經。
這樣一本正經地說到一個男人,要是放在過去,簡直不可想像。
一些日子過後,我變得有理智了些,我不再對自己使用愛這個字眼。我說,我不過是在這裡為自己創造了某種生存方式罷了。早期移民的妻子們一定也是這麼想的,還有在戰爭中倖存下來的女人,假如她們尚未失去男人。人性是如此容易適應環境,隨遇而安,母親會這麼說。人的適應性真是不可思議,只要有些許補償,對什麼都能習以為常。
很快就會有了,卡拉把每月用的衛生巾給我時說。用不了多少日子了,怯生生的笑容中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她知道嗎?她和麗塔知道我夜裡偷偷從她們的樓梯下去幹什麼嗎?難道是我自己洩漏了秘密,大白天做夢,痴痴傻笑,在自以為沒人看見時輕輕撫摩臉頰?
奧芙格倫已經不再對我抱任何指望。她很少再低聲說什麼,更多的是談論天氣。我並不對此感到遺憾。相反,我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