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三具屍體吊在那兒,即便有白色口袋套著,她們的腦袋還是顯得長得出奇,像吊著脖子掛在肉店櫥窗裡的死雞,又像剪掉翅膀的鳥兒,飛不起來的鳥兒,遇難的天使。使人無法移開目光。在幾條裙子底下,幾雙腳晃悠著,兩雙紅鞋,一雙藍鞋。要不是那些繩子和袋子,乍眼望去,她們彷彿在翩翩起舞,芭蕾舞的騰空動作,用閃光攝影拍下來。她們看上去像經過精心編排,像娛樂演出。一定是麗迪亞嬤嬤的主意把藍色置於中間。

  「今天的挽救儀式到此結束,」麗迪亞嬤嬤面朝麥克風宣佈,「接下來……」

  我們全都把臉轉過來,豎起耳朵盯著她,等待下文。她一貫樂於此道,喜歡把停頓的時間拉得老長。人群中泛起一陣波動。接下來或許還有一些別的什麼事情。

  「你們可以起來了,圍成圈。」她對台下的我們微笑著,神態慷慨寬厚。看來她是要給予我們些什麼東西了。賜予。「現在,按順序排好。」

  她是對我們說話,對使女們說話。一些夫人和她們的女兒已經離開。大多數還沒走,不過都遠遠呆在後面,在一旁觀看。她們沒有加入我們的圈子。

  兩名衛士走上前來,捲起粗繩,騰開地方。其他人把墊子拿開。我們開始在台前的草坪上擠來擠去,一些人搶佔前面靠近中央的那圈位置,多數人則用力插到前後兩排中間,這樣前後都有一層保護。在任何一個類似的集體活動中,千萬不能動作遲緩,退縮不前。那表明你性格冷漠,缺乏熱情。這裡是充滿活力的地方,細微的聲浪此起彼伏,個個身手敏捷,群情激奮。人人身體緊繃,兩眼放光,彷彿在瞄準什麼目標。

  我不想在前也不想在後。我無法斷定會發生什麼事,但憑感覺肯定不會是什麼我願意近看的。但奧芙格倫已經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第二排,前面一排的人寥寥無幾。我不想看,但也沒有退後。這方面的傳說我曾聽到過一些,卻不大相信。不管我聽到了什麼,我對自己說:他們應該不至於那麼過分。

  「你們知道參與處決的規則,」麗迪亞嬤嬤說,「你們先等著,聽到我哨子響後才動手,隨你們愛怎樣就怎樣,聽到第二次哨響就住手。明白嗎?」

  我們中間響起一片嘈雜聲,算是無形的贊同。

  「那好。」麗迪亞嬤嬤說。然後點了點頭。這時兩名衛士從台後走了出來,不是剛才抬走繩子的那兩位。他們倆一起半抬半拖著另一個人。此人也穿著衛士的軍裝,但頭上沒戴軍帽,軍服也又髒又破。臉上被砍得傷痕纍纍,淺紅褐色的傷口顏色發暗。皮膚腫著,凹凸不平,滿臉是沒刮的鬍子碴兒。看上去不像是臉,倒像是一棵叫不上名字的蔬菜,一棵被壓壞的球莖植物或塊莖植物,一棵沒長好的東西。即使離得那麼老遠,我也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夾雜著糞便和嘔吐物的味道。金黃色的頭髮散落在臉上,一簇一簇纏結著,上面沾著什麼?乾了的汗水?

  我滿懷厭惡地盯著他。他看上去像個醉鬼。像個喝醉後和人打了一架的酒鬼。他們把個醉鬼帶到這裡幹什麼?

  只聽麗迪亞嬤嬤開口道:「這個人,他犯了強姦罪。」她的聲音顫抖,半是因為氣憤,半是出於某種勝利的喜悅。「他曾經是名衛士。但他濫用了值得信賴的地位,使其軍裝蒙羞。他凶殘的同夥已被擊斃。大家都知道,根據《聖經·申命記》第二十二章二十三至二十九節,對犯強姦罪者,將處以死刑。我還想加一句,這個罪行的受害者是你們當中的兩個,他們以槍口威逼實行強姦。情節十分殘忍。我無意渲染細節弄髒你們的耳朵,只想說受害者之一是位孕婦,如今嬰兒已經夭折。」

  四周響起一片嘆息聲。我在不知不覺中捏緊了拳頭。這太不像話了,如此侵犯我們。還有那個嬰兒,受了多少苦才好不容易懷上的。當時我確實有一種殺戮欲,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挖出他的眼睛,將他撕得粉碎。

  眾人往前擁,搖著頭,鼻孔翕動,呼哧呼哧地嗅吸著死亡的氣息。我們相互對視,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仇恨。槍斃太便宜他了。那人的腦袋含混不清地搖晃著:他聽到麗迪亞嬤嬤的話了嗎?

  麗迪亞嬤嬤等待了片刻,然後臉上泛起微笑,把哨子舉到唇邊。接著我們便聽到哨響,哨聲尖銳清脆,就像很久以前的排球賽。

  兩名衛士鬆開那人的手臂往後退。只見那人腳步搖搖晃晃——是被上了麻藥了嗎——接著便跪倒在地。他的兩眼在浮腫的臉上皺縮起來,似乎燈光太強受不了。他肯定是一直被關在黑牢裡。只見他舉起一隻手摸摸臉,彷彿想感覺一下自己是否還活著。所有這些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的,但感覺中卻無比漫長。

  沒有人向前移動一步。女人們面帶恐懼地望著他,彷彿他是一隻筋疲力盡的老鼠,正拖著身子爬過廚房。他乜斜著眼望著我們,一群圍著他的紅衣女人。一邊嘴角微微翹起來——是在笑嗎?真是不可思議。

  我努力想看清他的模樣,看清在纍纍傷痕底下他究竟長得什麼樣。我想他大約三十歲左右。不是盧克。

  但很可能是,我知道。有可能是尼克。我知道不管他做了什麼,我都絕不能碰他一下。

  他說了些什麼。聲音含混不清,似乎他喉嚨受了傷,成了大舌頭。可我還是聽清楚了。他說的是:「我沒有……」

  剎那間,人流猛地朝前擁去,就像從前在搖滾音樂會上,門一打開,那種急不可待的心情大浪一般將我們淹沒。空氣中充滿了刺激,人人都躍躍欲試。無拘無束,隨心所欲。這就是自由。在我身體裡,也同樣熱血沸騰,激動得發暈,眼前到處是一片紅色。但就在紅衣人流觸到那人之前,奧芙格倫已經撥開前面的女人,揮動雙臂,搶先跑上前去。她將那人推翻在地,抬起腳兇猛無情地狠狠踢他的頭,一下,二下,三下,既准又狠。這時只聽人聲鼎沸,喘息聲,低沉的咆哮聲,叫喊聲響成一片,紅色的身體一擁而上,他的身影頓時被淹沒在手臂和拳腳中,從我眼前消失了。一聲巨大的尖叫從某個地方傳來,彷彿馬受驚時的嘶叫。

  我沒有跟著跑,竭力使自己站著不動。有什麼東西從後面朝我打來。我踉蹌了一下。等我站穩腳跟回頭望去,我見到那些坐在椅子裡的夫人和女兒們全都向前傾著身子,台上的嬤嬤們興致盎然地往下張望。在那裡一定看得更為清楚。

  那人成了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

  奧芙格倫回到我身旁。她面孔緊繃,毫無表情。

  「我看到你的行為了。」我對她說。這會兒我重新有了感覺。我感到驚諤,氣憤,噁心。簡直野蠻透頂。「你為什麼要那麼幹?你!我原以為……」

  「別朝我看,」她說,「她們正盯著。」

  「我不管。」我說。聲音越來越高,忍無可忍。

  「控制一下自己。」她說。她假裝為我撣掉手臂和肩膀上的灰,湊近我耳朵。「別傻了。他根本不是什麼強姦犯,而是政治犯。是我們自己人。我把他打昏。是讓他不再受苦。你知道她們是怎麼對待他的嗎?」

  自己人,我心想。居然是名衛士。聽起來令人難以置信。

  麗迪亞嬤嬤再次吹響哨子。但眾人並沒有立刻住手。兩名衛士擠進去,將她們拉開。一些人躺在草地上,她們是被誤打或誤踢了的。還有一些人已昏厥過去。她們滯留在後面,三三兩兩,或者孤身一人,顯得恍惚迷茫。

  「現在去找到你們的同伴重新排好隊。」麗迪亞嬤嬤對著麥克風說。但沒幾個人聽她的。一個女人朝我們走來,走路的樣子似乎在黑暗中摸索。是珍妮。她臉頰上有一道血痕,白色的頭巾上血跡斑斑。她面帶微笑,燦爛的微笑。眼神渙散。

  「嗨,你們好,」她說,「近來如何?」她右手緊緊抓著什麼。是一綹金髮。嘴裡小聲地咯咯笑著。

  「珍妮。」我說。可她不予理會,完全視若無人,處於自由落體的狀態,與外界隔絕。

  「祝你們玩得開心。」她說著,徑直從我們身邊穿過,向大門走去。

  我目送著她的背影。心裡想,出去容易。我甚至一點也不為她感到惋惜,雖然我本該如此。我感到憤怒。但我並不為此覺得驕傲,一點也不。可是,那恰恰是關鍵所在。

  我的手聞起來一股溫熱的瀝青味。我恨不得立刻回到樓上浴室裡,用氣味難聞的肥皂和浮石反覆刷洗,一直洗到把身上這股味道消除乾淨。這股味道令我作嘔。

  但與此同時我還感到餓。這太荒謬了,卻是實話。死亡令我飢餓。也許是因為我被掏空了,或者這是身體的本能反應,通過這點來證實我還活著,還能反覆默念至少那幾個字:我活著,我活著。我依然,活著。

  我渴望上床,做愛,立刻就做。

  我頭腦裡泛起一個詞:津津有味。

  我可以吞下一匹大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