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我坐在屋裡的窗檯邊,等待。大腿上是滿滿一抱揉皺的星狀飾片。

  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等待了。但我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麼。你在等什麼?人們過去常這麼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催人快點。不需要回答的。你這麼等是為什麼則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問話,對它我也不知該怎樣回答。

  然而,確切地說它又不算等待。它更像是一種缺乏懸念的懸念狀態。沒有時間了。

  我失寵了,那意味著我不再得寵。我應該對此大感痛心。

  但我感到的是平和,寧靜,毫不在意。別讓那些雜種騎在你頭上。我一遍遍地對自己重複著這句話,但它不起作用。你也盡可以說,別讓那兒有空氣。或者,別活了。

  我想你可以那麼說。

  花園裡空無一人。

  我在想天會不會下雨。

  外面,天色逐漸昏暗下來。四週一片微紅。很快天就會黑下來。說話間就已經暗了不少。照以往來看用不了多長時間。

  有好些事我可以做。比方說,我可以放把火燒了這房子。我可以把衣服和床單攏成一堆,用那根藏起來的火柴點燃。如果點不著,這件事也就算了。可要是真讓我點著,那起碼也是件大事,多少能表明我的存在。可是幾束火苗,很容易就能撲滅。另外我可能弄出滾滾濃煙,把自己嗆死。

  我可以把床單撕成條,編成帶子,一頭綁在床腳,試著破窗而出。可是窗玻璃是防碎的。

  我還可以去找大主教,跪在地上,像人們說的,披頭散髮,抱住他的腿,懺悔、哭泣、哀求。別讓那些雜種騎在你頭上。我可以用那句拉丁文說。不是祈禱。我眼前清楚地呈現出他的皮鞋,漆黑鋥亮,堅硬無比,不可穿透,將其中的秘密深深包藏。

  再不然我可以用床單做成索套套在脖子上,一頭拴在櫃子裡,用力往前扯,結束自己的性命。

  我可以躲在門後,等她帶著隨便什麼判決、苦行或懲罰令,一瘸一拐地沿過道走進門時,一躍而上,將她擊倒打昏,對準她的頭猛踢。讓她不再受苦,我也不再受苦。讓她從我們倆的苦難中解脫。

  這樣能爭取不少時間。

  我可以從容不迫地下樓,往前門出去,走上街頭,極力保持鎮定自若,一副目標明確的樣子,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多遠。可紅色太顯眼了。

  我還可以到車庫那頭尼克的屋裡去,像過去一樣。可以想想他會不會讓我進門,肯不肯為我提供庇護。這次可是出於實際需要。

  我在心裡胡思亂想著這些念頭。哪一個似乎都值得一試。比較可取的又似乎一個都沒有。此刻能感覺到的只是身體的疲乏,兩腿痠痛,眼睛發澀。最後你就是這麼完了的。「信仰」不過是個繡上去的字眼。

  我朝窗外的暮色望去,想到目前已是寒冬季節。雪花輕柔地飄落,毫不費力地將大地萬物裹上柔軟的銀裝。快要下雨了,月色迷濛,使一切都顯得模糊不清,色彩難辨。據說,在最初的冷感過後,凍死是沒有痛苦的。只需躺在雪地上,像孩子們堆的雪人天使,睡去便可。

  在我身後,我感覺到她的存在,我的女前輩,酷似我的人,身著綴滿星狀飾片和羽毛的霓裳,在枝形吊燈下懸在空中,像一隻停止飛翔的鳥兒,一個變成天使的女人,等著被人發現。這次是被我。我怎麼會以為自己在這裡是孤身一人?這裡一直都是有我們兩人的。戰勝它,她說。這場鬧劇已令我厭倦,我不想再保持沉默。你誰也保護不了,你的生命對誰都毫無價值。我希望它早點結束。

  我站著不動時,聽到了黑色篷車的聲音。我先聽到然後才看到。它伴隨著暮色一道出現,像是聲音變成了固體,又像是凝固的一塊黑夜。它駛進車道,戛然停下。我只能看見那隻白色眼睛和兩隻翅膀。一定用的是磷光漆。影影綽綽中有兩個人跳下車來,走上前門的台階,撳響門鈴。我聽到門鈴在門廳裡丁咚響起,就像雅芳小姐的幽靈。

  這麼說,更可怕的結果來了。

  我白白浪費了太多時間。我應該趁還有機會時爭取主動。我應該去廚房偷把刀來,或者設法弄把剪刀。還有花園裡的大剪子,毛衣針。只要有心尋找,這裡處處都是武器。我本應該多留些心的。

  可是現在想這些為時已晚。他們已經走上鋪著灰玫瑰色地毯的樓梯。腳步聲沉重發悶,前面的地板隨之震動。我背朝窗戶。

  有人推開門,我以為是陌生人,不料卻是尼克。他啪地把燈開亮。我一時難以確定是怎麼回事,除非他是一夥的。這種可能性歷來存在。尼克,秘密眼目。卑鄙的人從事卑鄙的伎倆。

  下流傢伙,我心想。我張開嘴巴剛要說出來,只見他走上前,湊近我,放低嗓子。「別擔心,是『五月天』。放心跟他們走。」他用我原來的名字叫我。何以見得這就該有什麼特殊意味?

  「他們?」我說。我看到他身後站著那兩個人,過道頂上的燈光使他們的頭顱看上去像骷髏。「你一定是瘋了。」我疑心重重,望著他頭頂上方,一位黑色的天使告誡我遠離他們。我幾乎能望見它。他為什麼就不該知道「五月天」?所有的眼目肯定都知道此事。到目前為止,他們一定已經從不知多少具身體裡,多少張嘴巴裡把這個詞用力擠壓出來,搗碎、扭曲。

  「相信我。」他說。這句話本身從來就不是護身符,提供不了任何保證。

  但他話一出口我還是立刻就接受了。畢竟這是我的惟一機會。

  他們一人在前,一人在後,把我夾在當中下了樓梯。腳步不緊不慢,一路燈光照著。不管我多麼害怕,一切都平平常常。從這裡我可以看到那隻鐘。上面沒有具體時間。

  尼克沒有和我們一起走。可能從後樓梯下去了,不想被人看見。

  走道上,賽麗娜·喬伊站在鏡子下面往上看,臉上一副懷疑的神情。她身後是大主教,起居室的門開著。他的頭髮異常灰白。他看上去焦慮而無奈,但已經從我身邊退縮,與我拉開距離。不論我對他還意味著什麼,此時的我也意味著一場災難。夫妻倆肯定剛為我大幹了一場,她一定讓他吃盡了苦頭。不管怎樣,我心裡還是對他充滿了歉意。莫伊拉說得對,我是個軟弱無能的人。

  「她幹了什麼?」賽麗娜·喬伊說。這麼說,他們並不是她叫來的。她為我準備的懲罰不管是什麼,都要隱秘得多。

  「我們不能說,夫人,」我前面的那個人說,「對不起。」

  「我想看看是誰授權你們的,」大主教說,「有授權令嗎?」

  我簡直要喊出聲來,身子也往扶梯上靠,完全不顧臉面了。這麼說我可以阻止他們,至少暫時阻止他們。如果他們是真的,就會站著不動,假如是冒牌的,就會立刻跑掉,把我繼續留在這裡。

  「我們不需要有授權令,先生,不過一切都符合規程,」還是先前那個人回答,「她犯了侵犯國家機密罪。」

  大主教把手放到頭上。我到底說了些什麼,對誰說起,又被哪個與他作對的人發現了?也許從現在開始,他將成為一個危及國家安全的危險分子。我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他整個人在縮小。他們中已經開始實行清洗,還會有更多的人遭到清洗。賽麗娜·喬伊臉色驟然發白。

  「賤貨,」她說,「他那樣對你,你竟如此恩將仇報!」

  卡拉和麗塔擠搡著從廚房出來。卡拉已經哭了起來。我曾經是她的希望,但我令她失望了。如今她的身邊將永遠不會有孩子。

  篷車停在車道上,雙重門敞開著。那兩個人,現在是站在左右兩邊,一人抓著我的一隻胳膊肘拉我上車。我無從知道這究竟是我生命的結束還是生命新的開始:我把自己交到陌生人的手裡任其發落,因為我別無選擇。

  於是,我登上車子,踏進黑暗也許光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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