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第十二屆基列研究專題研討會」會議記錄的部分文字。該研討會是「國際史學會大會」的部分內容,於二一九五年六月在努納維特地區迪奈大學舉行。
主席:努納維特地區迪奈大學高加索人類學系瑪洋·克里森·穆恩教授。
主要發言人:英國劍橋大學20-21世紀檔案館館長詹姆斯·達西·皮艾索托教授。
克里森·穆恩:
很高興歡迎各位蒞臨今天上午的討論會。看到如此眾多的學者聚集在此聆聽皮艾索托教授的演講,令我不勝欣喜。相信皮艾索托教授的發言一定精彩絕倫,富有價值。基列研究會的同仁們一致認為,這段歷史時期很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因為它是重新繪製世界版圖、特別是這個半球版圖的決定性因素。
在演講開始之前,先宣佈幾件事。明天的垂釣活動將按原計畫進行。如果有哪位忘了攜帶合適的雨具和驅蟲劑,可以到登記台購買,收費低廉,盡可放心。「漫步自然」和「野外仿古著裝演唱」活動安排在後天舉行,因為根據我們一貫正確的喬尼·冉寧·多格教授的預測,屆時天氣有望轉晴。
這裡我想提醒大家一下本次大會上由基列研究會主辦、作為第十二屆研討會部分議程的一些其他活動,歡迎大家參加。明天下午,來自印度巴洛達大學西方哲學系的哥珀·切特吉教授將作題為「早期基列國家宗教中的克利須那和卡莉成分」的報告;星期四上午的報告人是塞林達·梵·布倫教授,他來自得克薩斯共和國聖·安東尼奧大學軍事史系。梵·布倫教授的報告題為「華沙戰略:基列內戰中的城市中心包圍策略」,屆時他將引用大量實例,相信一定十分精彩。這些活動想必大家都會殷切希望參加。
另外我還要提醒我們的幾位主要發言人遵守時間——雖然此話顯然有些多餘。我們得留下足夠的提問時間,另外我想誰也不願意像昨天一樣誤過了午餐時間。(笑聲)
皮艾索托教授不用我來介紹,他在大家中間早已是聲名遐邇,廣為人知。即使無緣和他相識的人,從他浩如煙海的著作中也已對他的大名耳熟能詳。他的著作包括《歷代節約法令:文獻分析》,以及著名研究成果:《伊朗與基列:從日記中展現的兩個二十世紀後期的單一神權國家》。大家都知道,皮艾索托教授與其劍橋大學的同仁諾特裡·維特教授合作主編了眼下正在審議中的這部書稿,他在促使這本書由錄音轉述成文字、註釋和出版中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他發言的題目是:「有關《使女的故事》真實性鑑別中的一些問題」。
有請皮艾索托教授。
掌聲。
皮艾索托:
謝謝主席。相信各位都很欣賞昨天晚餐上可愛的紅點鮭,此刻我們在欣賞一個同樣可愛的來自北極地區的會議主席。這裡使用的兩個「欣賞」意思極其明確,當然絕不包括早已廢棄不用的另一層意思。(笑聲)
還是言歸正傳吧。我希望就我簡短髮言的題目所提示的內容,談幾個與所謂的書稿有關的問題。這部名為《使女的故事》的書稿,如今已為大家所熟悉。我之所以稱它為「所謂的」,是因為如今擺在我們眼前的東西並非它的原始樣貌。嚴格來說,它剛被發現時,根本稱不上書稿,也沒有書名。《使女的故事》這個名字是維特教授加上去的,這在一定程度上當然是為了向偉大的傑弗里·喬叟表示敬意,可是,當我說相信所有的雙關語都是有意為之,特別是這個雙關語與古語中那個帶有下流意味的詞「尾巴」有關,而在某種程度上,這個詞又正是我們這個長篇故事論述的基列社會歷史階段中爭端起因的時候,那些和我一樣與維特教授有私交的人都會明白我話裡的意思。(笑聲,掌聲)
這件物品——我覺得用「文獻」這個詞有些不妥——是在昔日班各城舊址上發掘出來的,它位於基列政權統治開始之前的緬因州。我們都知道,這座城市曾經是作者提到的「婦女地下交通網」的一個著名站點,後來被愛開玩笑的歷史學家們戲稱為「不貞女子地下交通網」。(笑聲,哼哼聲)因此,我們研究會對它產生了特別的興趣。
這件物品的本來面目是一個鐵製的床腳櫃,美國軍用品,生產時間大約是一九五五年。這點本身並無多大意義,因為大家都知道,這種床腳櫃在商店裡作為「軍用剩餘物資」經常有售,必然四處可見。但這個櫃子用過去人們郵寄包裹時用的那種膠帶緊緊封住,裡面大約有三十盒卡式錄音帶,這種錄音帶早已在大約八九十年代期間隨著激光唱盤的出現在市場上銷聲匿跡。
讓我提醒各位此類東西並非首次發現。舉個例子,各位一定很熟悉那件放在西雅圖近郊住宅區一個車庫裡的《A.B.自傳》,以及人們在過去的紐約州中部城市錫拉丘斯附近建造新會堂時偶然挖掘出來的《P.日記》。
維特教授和我對這項新發現感到十分興奮。多虧幾年前我們優秀的館內古文物技師組裝了一台能夠播放這種磁帶的錄放機,於是我們立刻著手進行將錄音轉述成文字的艱巨工作。
磁帶總共大約有三十盤,敘述間夾雜著不同數量的音樂。一般來說,每盤磁帶開始時都先是兩到三首歌,顯然是為了掩人耳目,接著音樂突然中斷,換上說話聲。是一個女聲,根據我們的聲紋專家判斷,從頭至尾均為同一人。磁帶上的標籤標著真實日期,不用說是在早期基列時代開始之前的某個時期,因為所有此類世俗音樂在基列政權統治下都是明令禁止的。例如,有四盤《貓王金曲》、三盤《立陶宛民歌》、三盤《喬治男孩即興獨奏》和兩盤《曼多瓦尼柔和絃樂》,另外還有一些標題只有一盤。其中《卡內基會堂的扭妹兒》是我最喜歡的一盤。
雖然標籤真實無假,卻並不一定都貼在相應的音樂磁帶上。此外,磁帶沒有按一定順序擺放,隨便散亂著,也沒有標號。因此,整個故事完全靠維特教授和我兩人把一段段口述按照其在表面上的進展脈絡組合而成。不過,正如我在別處所說,這種組合畢竟是依靠猜測完成,只能視為大致正確,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文字轉述工作完成之後,我們又反反覆覆核對了幾遍,因為有口音、指稱不清以及古詞使用等諸多因素的干擾,確實給我們帶來了很大困難。接下來便是決定這些經過千辛萬苦得來的材料究竟屬於什麼性質。有幾種可能擺在我們面前。首先,這些磁帶也許是偽造的。大家都知道,此類贋品屢見不鮮,出版商不惜投入大量資金,自然是希望借此類故事的轟動效應大撈一把。在我看來,歷史上的某段時期很快成了其他社會及其擁護者並非特別出於教育目的的傳說素材,也使許多偽善者的沾沾自喜顯得理直氣壯。請容許我在此插入一句我個人的意見,我要說,依在下之見,我們對基列人進行道德審判時必須採取謹慎態度。當然,如今我們都知道這種審判是我們這個文化所特有的,難以避免。此外,基列社會處於沉重壓力之下,比如人口和其他方面的問題,並且受到某些因素的支配,而我們自身卻有幸不用受其支配。因此,我們要做的不是橫加指責,而是力圖理解。(掌聲)
扯遠了,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上來。這種磁帶很難偽造,同時看過磁帶的專家向我們保證,這些實物本身真實無疑,絕非偽造。至於錄音本身,也就是重疊在音樂磁帶上的聲音,更不會是在過去的一百五十年中製作的。
好,假定這些磁帶都是真的,那麼,講述本身又是什麼性質?顯而易見,它不可能在其所描繪的時間裡錄製,因為假如作者說的是實話,她不可能拿到錄音機和磁帶,也不可能有隱蔽的地方來做這件事。此外,講述中帶有某種思考的成分,我覺得足以排除掉同步發生的可能。那微微的幾乎不動聲色的情感流露,說明它即使不是在平靜中,至少也是事後的回想。
我們覺得,假如可以確定敘述者的身份,便可以著手說明這份文獻——請允許我出於簡潔考慮這麼稱呼它——究竟是怎麼形成的。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試著從兩條線索進行調查。
首先,我們試著從昔日班各城的城市平面圖和其他現存的文獻,來確定當時位於發掘地上房屋的主人。根據推斷,這所房子有可能是當時「婦女地下交通網」的一個「安全屋」。作者也許就藏在屋裡,閣樓上或地下室裡,呆上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她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製作錄音。當然,也不排除這些磁帶是製作好之後才弄到我們說的地方的。我們希望能夠順藤摸瓜,找到假設房主的後代,並希望通過他找到其他材料:包括日記,或者更進一步,找到家人之間的趣聞軼事什麼的。
不巧,這條線索毫無結果。假如這些人真是地下交通網的站點,可能早就被發現並逮捕了,在這種情況下,任何關於他們的資料都將被盡數銷毀。於是我們開始另一種方法。我們查詢了那段時期的所有史料,試圖將著名歷史人物和作者講述中提到的人物對號入座。當時倖免於難的資料只能零零星星找到一些,因為基列政權習慣在各種清洗運動和內部動亂後清理電腦內容並銷毀打印材料,不過還是有一些打印材料保存了下來。其中一些確實被偷偷運到了英國,被五花八門的「挽救婦女」協會作為宣傳之用,那時在不列顛群島有很多這樣的組織。
我們對直接找到講述者本人不存奢望。內在證據表明,她是第一批招來完成生育任務、並分發給那些需要這種服務同時又夠格享受這種服務的上層官員的婦女中的一員。這個政權輕而易舉便收羅了一大批這種女人,方法非常簡單:宣佈所有二次婚姻及非婚同居關係皆屬通姦行為,逮捕女方,並以她們行為不端、道德敗壞為由,沒收她們已有的孩子,讓沒有子嗣、盼子心切的上層人家領養(到了中期,這項政策推廣到適用於所有未在國教內訂婚的婚姻)。這樣一來,在基列政權中身居高位的男性便可以在那些已經生育了一個或多個健康孩子,從而證明有良好生育能力的女性中進行挑選。在高加索種人口出生率急劇下降的年代,能生育健康孩子這一點是求之不得的美德,這種現象不僅在基列,在當時的大多數北高加索社會也都能看到。
我們不太清楚導致人口銳減的原因。當然,一些不育症顯然與在基列之前的時期廣為普及的各種節育、避孕手段有關,包括墮胎。當時還有一些不育是強迫的,這可以用來解釋高加索人和非高加索人之間不同的統計數字。但並非人人如此。還用我來提醒大家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嗎?R型梅毒氾濫成災,臭名昭著的艾滋病病毒蔓延流傳,一旦整個人口得上這些疾病,許多有性能力的青年人便從生殖群中被淘汰出局。死胎、流產、遺傳畸形十分普遍,日益嚴重。這種趨勢與各種核電站事故、核反應堆停堆以及那一時期特有的蓄意破壞事件有緊密關聯,與此相關的還有化學與生物戰爭儲備物資及有毒廢料堆發生洩漏,這些廢料堆有成千上萬,合法、不合法的都有——在一些地方,這些有毒物質被隨便倒進下水道裡——再有就是隨意濫用化學殺蟲劑、除草劑以及其他噴劑。
但不管出於何種原因,其影響卻是有目共睹的。基列政權並非當時對之作出反應的惟一國家。例如,羅馬尼亞先基列一步,早在八十年代就開始禁止所有節育措施,對女性人口要求實行義務妊娠試驗,並將生育與提職、加薪掛鉤。
對我稱之為生育服務的需要早在基列前時期已經得到社會認可,當時這種需要主要通過以下一些不盡人意的方法來滿足,例如「人工授精」、「生育診所」以及使用「代孕母親」,雇來專事生育。基列以違反教規為由廢除了頭兩個方法,但第三個方法因為在《聖經》中有先例可循而被法定下來並加以實行,從而用古老的在《舊約》開始時期和十九世紀前猶他州實行過的同期一夫多妻制代替了基列前時期屢見不鮮的分期一夫多妻制。歷史告訴我們,任何一個新的制度在取代先前的制度時,都無一例外地要吸收先前制度中的許多成分,中世紀的基督教教義體系中的異教成分以及從先前的沙皇秘密警察衍變而來的蘇俄「克格勃」即是明證。基列也不例外。例如它的種族政策,是牢牢植根於基列前時期的,種族恐懼也在情感上起了一些火上澆油的作用,使基列取代原有政權得已順利完成。
講述者作為普通人中的一員,必須將其放在她身處的歷史階段的大輪廓中進行審視。然而除了她的年齡、一些在人人身上都可以找到的身體特徵以及她居住的地方外,我們對她知之甚少。她應該是一位知識女性,只要是在當時任何一所北美大學畢業的人都可以稱為有知識的人。(笑聲,幾聲哼哼)大家知道,這種人遍地都是,因此這一點同樣無濟於事。她認為沒有必要把真名告訴我們,確實,在她進入「拉結和利亞感化中心」後,所有與名字相關的正式記錄肯定都已遭到銷毀。「奧芙弗雷德」並不能提供任何線索,就像「奧芙格倫」一樣,它是一個源於父名的姓,由表示所有關係的介詞和故事中那位高層人物的名字構成。這類名字只有在這些女人進入某一個大主教家裡後才開始使用,離開時便隨之放棄。
文獻中的其他名字對身份確定和真實性鑑別同樣也毫無用處。「盧克」和「尼克」完全是空有其名,就像「莫伊拉」和「珍妮」一樣。很有可能這些全是用來掩護那些人的化名,以防萬一磁帶被人發現。假如真是如此,它將證明我們的觀點不無根據,即這些磁帶是在基列境內錄製的,而不是在境外錄好後再偷運回來給「五月天」地下組織使用。
以上種種可能性排除後還剩下一種可能。我們覺得,假如能夠確定難以把握的「大主教」的身份,整個研究一定會有所進展。我們認為,這個身居高位的人物很有可能是首批絕密「雅各之子智囊團」成員,就是這個團體費盡心機構建了基列的哲學和社會體系。它是在超級大國軍事僵局得到公認,秘密「勢力範圍協議」簽署之後不久成立的,這項協議使超級大國們得以不受外國干擾,自由處置國內日益擴大的反叛勢力。「雅各之子智囊團」的正式會議記錄都在其中葉時期「大清洗」運動中銷毀,該運動使許多基列締造者名聲掃地,慘遭清洗。不過通過和在座的一些人一樣同為社會生物學家的威爾弗雷德·林普金教授用密碼寫成的日記,我們還是掌握了一些資料。(眾所周知,有關自然界一雄多雌性的社會生物理論被基列政權利用來作為推行其一些奇怪做法的科學依據,就像達爾文主義被早期思想體系利用了一樣。)
從林普金留下的材料中,我們知道有兩個人可能性較大,也就是兩個姓名中帶有「弗雷德」的人。一位是「弗雷德里克·R.沃特弗德」,另一位是B.弗雷德里克·賈德。沒有他們的任何照片,但據林普金說,賈德是位妄自尊大的人,他在日記上的原話是這樣的,「一位得在高爾夫球場上施以性愛前奏挑逗取悅的傢伙。」(笑聲)林普金本人在基列政權建立後也沒能活多久。多虧他有先見之明,將日記存放在家住加爾各裡的嫂子家裡,我們才有幸一睹那些文字。
沃特弗德和賈德兩人均有引起我們注意的特點。沃特弗德有市場調研的背景,因此,據林普金的說法,負責女性服裝的設計,同時也是他提出把使女的服飾定為紅色。這個想法似乎出自於二戰期間加拿大戰犯營裡德國戰犯所穿的紅色囚服。另外似乎是他最早發明了「參與處決」這個概念。「挽救」這個概念想必也是他的主意,雖然在基列政權開始時,這個最初在菲律賓使用的詞已經傳播開來,成為一個普通名詞,用來指消滅政治對立面或政敵。正如我在別處所說的,真正屬於基列獨創或本土的東西極少:它的天賦在於善於綜合。
而賈德則似乎對外觀包裝不太感興趣,他更關心的是策略。是他提議使用一種含義不清的名為「C.I.A」的小冊子作為「雅各之子智囊團」的戰略手冊,裡面全是有關如何破壞外國政府穩定性的內容。同時也是他制訂了最初的除掉當時「美國政界要人」的謀殺名單。他還被懷疑精心組織策劃了總統日的謀殺事件,那必定需要大量人員滲入國會的保安系統,否則美國憲法不可能凍結。「國有家園」以及用船運送猶太教難民離開基列的計畫也是他的主意,根據這個計畫,猶太人遣返回國的方案交給私有企業完成,其結果是為了最大限度地獲取暴利,不止一船的猶太人在大西洋上被活活傾入海裡。據我們對賈德的瞭解,他不會對此事件感到難受。他屬於強硬派,據林普金認為,以下這些話便出自他口中:「我們的最大錯誤是教會她們識字。將來我們再不會重蹈覆轍。」
此外,林普金還認為是賈德構想出了「參與處決」儀式的形式,雖然名稱不是他起的。他認為那不僅是清除顛覆分子的極其駭人而有效的方法,還可以充當基列女性群體的出氣閥。縱觀人類歷史,替罪羊的用處向來臭名昭著,而那些平日備受禁錮的使女們,每隔一段時間,能夠有機會靠赤手空拳把一個男人撕成碎片,對此她們一定感激不盡。它是如此行之有效,廣受歡迎,到了基列政權統治中期,這個做法得以規範化,一年四次,分別在夏至和冬至以及春分和秋分舉行。從中可以看到早期大地女神膜拜儀式中繁殖儀式的影響。正如我們在昨天下午的小組討論會上聽到的,基列雖然在形式上毫無疑問是父權制的,但在實質內容上偶爾卻是母權制的,就像社會結構中一些導致其產生的部門。正如基列的締造者們所知,要想建立一個高效的極權主義制度或是任何一種其他制度,首先至少得為小部分特權階層的人提供一些利益和自由,以補償那些被廢除掉的東西。
關於這點,我想就鎮壓女性的管理機構,即眾所周知的「嬤嬤」們說幾句。賈德——根據林普金的資料——從一開始就認為,通過女人來管理女人,是達到生育或其他目標的最好、最划算的辦法。這一點在歷史上有不少先例可循。事實上,任何一個靠武力或其他方式奪取的國家都具有這一特點:即用當地人內部成員管理當地人。而在基列,之所以有許多女人願意充當「嬤嬤」的角色,一來是因為她們確實對被稱為「傳統價值」的東西深信不疑,二來也因為可以從中獲取好處。當權力稀罕的時候,只要一丁點兒便可令人趨之若鶩。另外一點誘惑來自反面:沒有子女、不育或上年紀的未婚老處女可以通過擔任嬤嬤一職,逃避成為多餘人、被裝船送往可怕的隔離營的厄運。隔離營由能夠吃苦耐勞的人口組成,主要用來擔任消耗性有毒物質的清理工作。當然,如果走運的話,可能會被分派去從事不那麼危險的活,比如摘棉花和收穫水果等。
主意是賈德出的,但在實施上卻離不開沃特弗德。除了他,還有哪一位「雅各之子智囊團」成員想得出,嬤嬤們必須取在基列前時期裡女性經常接觸的商品名稱為名,使其產生親近感和撫慰感——這些名稱有系列化妝品、蛋糕混合料、冰凍甜點,甚至藥品,這一著幹得真是漂亮,它使我們越發感到,沃特弗德在他鼎盛時期,不愧是一位卓越天才。賈德在他自己的領域也是如此。
這兩位先生都沒有子嗣,因此有資格獲得使女服務。維特教授和我在兩人合作撰寫的《早期基列的「種子」觀》一文中提出,如同許多大主教一樣,這兩人也染上了導致不育的病毒。這種病毒是在基列以前對流行性腮腺炎進行的秘密基因剪接試驗中產生的,原來準備摻入專門供應莫斯科高級官員食用的魚子醬裡。由於許多人認為該病毒難以控制,過於危險,這項試驗在「勢力範圍協議」簽訂後停止,儘管有人希望將該病毒傳播到人口過多的印度。
然而,不論是賈德還是沃特弗德都未曾與名叫「潘」或「賽麗娜·喬伊」的女人結婚。這一點似乎是作者不無惡意的杜撰。賈德妻子名為班比·梅,沃特弗德妻子叫西爾瑪。不過西爾瑪確曾當過書中寫的那類電視人物。這是從林普金的日記中得知的,他對此出言不遜,毫不客氣。基列政權本身對其上層官員配偶從前離經叛道的行為向來諱莫如深。
總的來說,所有證據更偏向沃特弗德。例如,我們瞭解到,大約就在作者描述的事件發生後不久,在最早的一次清洗運動中,沃特弗德的生命也到了末日。他被控犯有自由主義傾向,私自藏有大量異端畫刊和文學讀物以及窩藏顛覆分子等罪。當時基列政權尚未開始實行秘密審判,還在用電視轉播,因此審判過程通過衛星被轉錄下來,錄像帶現在就存放在我們館裡。沃特弗德的鏡頭不很清晰,但有一點看得很清楚,他的頭髮確實是灰白的。
至於沃特弗德被控窩藏的顛覆分子很可能就是「奧芙弗雷德」其人。她被歸入此類人物自然是因為她的逃跑事件。而且憑這些磁帶可以斷定,很可能是「尼克」幫助她出逃的。他所使用的方法說明他是秘密「五月天」地下組織成員,這個組織與「婦女地下交通網」不同但有聯繫。後者是純粹的解救性組織,而前者則是半軍隊性質的。許多「五月天」組織的特工人員據說打入了基列的高層權力組織。將其人員以私人司機身份安插到沃特弗德身邊顯然是極其成功的一著,一個一舉兩得的高招,因為「尼克」無疑同時還是一名眼目,這類私人司機和貼身僕人一般都身兼二職。
當然,沃特弗德一定有所覺察,但由於所有的高層大主教同時也都兼任眼目的指揮官,他不會對此太在意,也不會讓它來妨礙他自認為只是輕微犯規的好事。像多數後來遭到清洗的早期基列大主教一樣,他認為自己的位置雷打不動,固若金湯。到了基列中期,官風便謹小慎微多了。
以上這些都是我們的猜想。即便這個猜想確切無誤——也就是說,沃特弗德確實是故事裡的「大主教」——也還存在不少等待填補的空白。假如我們不知名的作者別有稟賦的話,其中一些本來是可以由她來填充的。例如,假如她有記者和間諜的直覺,便可以多告訴我們一些有關基列王朝的運作情況。要是現在能搞到從沃特弗德私人電腦打印出來的材料,哪怕只有二十來張,我們定將不惜代價。儘管如此,對歷史女神垂憐賜予的點點滴滴,我們已是感激不盡。
至於講述者最終命運如何,這點還不甚了了。她是否被成功偷運出基列邊境,進入當時的加拿大,然後從那裡取道去了英國?這將是一個明智之舉,因為那時的加拿大並不希望與其強大的鄰國對抗,常有搜捕引渡此類避難者的行動。如果真是如此,她為何不隨身帶上那些錄音故事?也許行程突然,來不及帶上,也有可能她害怕路上被人攔截。反過來說,她也許已再次被捕。因為若是真的已經抵達英國,為什麼不像其他成功逃往國外的人一樣,向外界公開這個故事?可能她害怕假如「盧克」還活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會因此遭到報復,甚至還會連累女兒,因為基列政權為了鎮壓國外反對勢力的宣傳,往往不擇手段,這種株連九族的事也同樣做得出來。例如我們不止一次聽說某個不夠小心的避難者會收到一隻手、一隻耳朵,或一隻腳,藏在諸如一聽咖啡裡,用真空包裝快件寄來。要麼就是她也像某些逃出虎口的使女一樣,習慣了受人保護的生活,一旦到了外面世界,竟變得完全無法適應,無所適從。她也許已像她們一樣,遠離塵世,索居起來。這一切都無從知曉。
另外,對「尼克」策劃她出逃的動機,我們也只有靠推測猜想。可以斷定,一旦奧芙弗雷德的同伴奧芙格倫與「五月天」的關係被人發現,他本人便處於危險境地,因為作為一名眼目,他十分清楚,奧芙弗雷德肯定會遭到審問。與使女私通的刑法極其嚴厲,即使是身為眼目也難逃其咎。基列社會是極端拜占庭式社會,任何過失都會被政權內看不見的敵人利用來陷害暗算。當然,他也可能親手結果她的性命,這不失為明智之舉,但情感因素不能不考慮。此外,正如我們所知,兩人都認為她肚子裡已經有了他的孩子。基列時期的哪個男性會捨得放棄做父親的機會?它是身份的象徵,備受珍視。於是,他喊來一幫眼目解救小隊,雖然真假難辨,但肯定聽命於他。這麼做的結果完全可能也導致了他的滅亡。這點同樣永遠無從知道。
到底我們的講述者是否已平安抵達國外過上了新生活?或者是否在藏身的閣樓上被人發現,逮捕,送往隔離營或「蕩婦俱樂部」甚至被處決?
這份文獻雖然從它自身來說可謂滔滔不絕,但在這些問題上卻緘默無語。我們可以把歐律狄刻從冥界中喚回來,卻無法使她開口作答。我們回頭看她,不過一會兒工夫,她便從我們的掌握中滑離,逃開。正如所有歷史學家都知道的,過去是一片黑暗,充滿回聲,我們可以從中聽到聲音,但具體說話內容卻因為聲音發源地本身就含混不清而不甚清楚。儘管我們已盡力而為,還是無法用我們自己這個昌明時代的眼光,將這些往日的回聲一一精確破譯。
掌聲。
有誰要提問的嗎?
.努納維特(Nunavit)即指今天的努納瓦特地區(the Nunavut Territory),它位於加拿大北極區,85%居民為土著因紐特人(Inuit),即愛斯基摩人。該地區於1999年4月1日正式成為加拿大獨立的政府區域。因阿特伍德寫此書時該地區尚未正式命名,故有此拼寫之誤。
.克里森·穆恩(Crescent Moon),意為「新月」,據阿特伍德本人稱,其名表示女教授瑪洋·克里森·穆恩為土著印第安人。
.冉寧·多格(Running Dog),意為「走狗」,有戲謔之意。
.印度教中的一派。
.印度教女神,形象可怖,既能造福生靈,也能毀滅生靈。
.產於加拿大北部及阿拉斯加。
.「紅點鮭」(arctic char)和「來自北極地區的會議主席」(Arctic Chair)在英文裡諧音。
.此處使用的「欣賞」(enjoy)一詞,在英文裡除有「享用」、「喜愛」等義外,在古英語中還有「與(女人)性交」之義。
.傑弗里·喬叟(Geoffrey Chaucer,1340?-1400),英國著名詩人,其代表作《坎特伯雷故事集》反映14世紀英國社會各階層的生活面貌,體現了人文主義思想。
.在英文中,「故事」(tale)與「尾巴」(tail)為同音異義詞,而tail一詞又有「(女人)陰部」之義。
.80年代美國流行歌星,喜著女裝,濃妝豔抹,使用尖嗓,以男女不分的形象著稱。
.卡內基(Andrew Carnegie,1835-1919),生於蘇格蘭的美國鋼鐵企業家,曾致力於慈善事業,捐款資助英、美等國的文教科研機構,創辦圖書館和卡內基基金會等。
.80年代美國流行搖滾樂演唱小組,其領唱者身著醒目女裝。
.總統日,指美國總統華盛頓和林肯的出生紀念日,為多數州的法定假日,定於每年2月的第三個星期一。
.如莎拉嬤嬤名字源於「莎拉·麗蛋糕」(Sara Lee Cakes),伊利莎白嬤嬤名字源於「伊利莎白·阿登化妝品」(Elizabeth Arden Cosmetics)等。
.源自希臘神話。歐律狄刻為歌手俄菲俄斯之妻,新婚之夜被蟒蛇殺死,其夫以歌喉打動冥王,冥王准她回生,但要求其夫在引她返回陽世的路上不得回頭看她,其夫未能做到,結果她仍被抓回陰間。
《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