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這一天清晨,海面平靜無波,有金色陽光和海洋濕氣鑽進房間。

船長像往常一樣醒來,從鬆軟的白色被褥中起身,習慣性去浴室沖涼的時候,他發現了一點不對勁……昨晚洗澡用過的浴巾和毛巾還沒被人換掉。

潔癖狂魔瞇了瞇眼,叫出負責自己起居的少年傭人的名字:「皮埃爾!」

沒人回應他,要知道這個少年平常每天一大早都會老老實實蹲在門口等他吩咐,而且今天房間內在都安謐得極其不尋常。

太不尋常了……

船長大人放棄每晨一沖,順手取下衣櫃裡一件黑色襯衣,邊系著金屬袖扣子,邊朝著房門外大步走去。他的房間在船艙二樓,等他將最後一顆襯衫領扣一絲不苟系緊,整個人剛好停在了階梯邊,憑欄俯瞰,就能將一樓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一樓的大堂裡,幾十位船員正圍桌而坐,每個人面前都擺著一只碗,每個人神情都真摯而熱忱,充滿期待。像是扎堆乞食的一群餓犬,馬上就可以伸出一條舌頭開始搖尾巴。

而罪魁禍首,中國小廚娘正指揮著幾個船員從廚房裡往外搬出大蒸籠。

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五只……

每一只都足足有十層籠屜,被一一安放排列在桌面,但大家並沒有急著開籠,依舊以一種翹首的姿態盯著廚房,緊隨其後從裡面冒頭的……是由兩個人抬著的一口封閉大鍋,湯鍋並沒有被放上桌子,而是架在了旁邊的四腳架上。

「好了,」東方人在圍裙上搓了搓手,微微笑:「馬上就可以開動了。」

「噢噢噢噢噢!!!!」樓下一片歡騰。

奧蘭多最是心腹的兩名船員——胖達和皮埃爾,更是興奮到兩條手臂波浪晃,不用懷疑,他們倆是眾人中最亢奮的兩只,跟大麻吸多了一樣。

一群小雜碎們,船長大人慢條斯理扣好袖口,覺得自己的權威和地位都受到了威脅。

為什麼,不過做了兩頓飯而已,這個醜陋的東方女孩卻讓他有了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他一步一步走下旋轉木梯。

與此同時,一樓的少女開始講解:「早餐跟前一天晚餐的間隔時間最長,一般在十二小時以上。所以這時候,體內的糖原已經消耗殆盡,必須要及時補充,以避免血糖過低……」

船長走下最後一級階梯,也沒有人注意到。,一方面是因為大家都在如饑似渴傾聽中國大廚的描述,等待她開鍋,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船長還沒洗澡,也沒收拾,更沒來得及穿上擁有「踏踏」震懾力的馬靴,只趿了個行走無聲的拖鞋就下了樓。

秦珊當然也沒瞧見他,只一隻手扣在鍋蓋的把上:「吶,我們今天吃的東西,在中國叫早茶,一般配有茶飲,可惜你們船上沒有茶葉。早茶,算是中國廣東的一種傳統文化,生意人把茶樓當成商談重地,普通人則是緩解壓力偷得浮生半日閒。有一句關於早茶的對聯,講得很好——『為名忙,為利忙,忙裡偷閒,飲杯茶去;勞心苦,勞力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今天給諸位帶來的早茶是水晶蝦餃皇和生滾粥,你們每天在船上的工作都很辛苦,所以更要注重早餐。就像許多長生術所提倡的,要像一個國王一樣吃早餐——」

與此同時,秦珊一把掀開鍋蓋,同時提示桌邊的漢子們可以揭籠。指令到達,大家忙不迭行動,並行不悖。兩面的食物同時大敞,強勢地抓住所有人的視線和嗅覺,濃郁的鮮蝦香氣伴隨滾滾熱氣流淌出來,隨即就是唾液不受控制的分泌……

一邊是上乘的蝦餃,由澄粉和木薯粉特別混合所制的餃皮潔如白雪,薄如蟬翼,幾近透明,剔亮晶瑩,口感不用想也定是柔韌十足。非機器絞動而是以人力按壓拍打的海蝦肉餡被賦予力量,Q彈之極,包裹其中,粉嫩的肉質隱約可見,勾引著人想要去一口咬開……

一邊是蘑菇鮮蝦生滾粥,歷經三個小時精心熬煮的雪白底粥,確保每一粒米都燉爛到潤軟,入口即溶。粥裡混有粉紅的蝦皮,飽滿的蝦肉,口感鮮滑的菌菇切片,用於提鮮的蘆筍顆粒,不用進嘴都能讓人有一種口齒留香的錯覺……

兩道早點對立放置,淡粉的餡料和蝦肉,雪白的胚皮和粥米交相輝映,兩道食物的色澤意外的搭配和諧,鮮亮而極具誘惑……

——中華菜系講究色、香、味、意、形,上品的佳餚,五種優點必達,不會放過一個正常人所擁有的任意一種感覺器官。

秦珊將乾淨的金屬大舀勺塞進粥鍋,一拍手道:「可以享用了,諸位。」

「噢噢噢噢噢噢!!!」又是一片歡呼。

彭——!

一聲槍響像是按下靜音鍵,瞬間掐斷鼎沸人聲。

船艙回歸安靜。

大家回頭,終於注意到樓梯口(被遺忘許久)的船長大人,他上半身黑色襯衫正正經經系到領口,透出一股禁欲冷肅的氣息。下半身卻穿著一條寬鬆的睡褲,和一雙皮毛拖。

——噢,船長今天B沒裝好嗎?

——他難道不知道自己今天這一身裝束,在蝦餃和生滾粥的精巧搭配襯托下,看起來很違和麼?

——他以前明明都在外面甲板上開槍的,為什麼現在又轉移到船艙內了,好煩好煩以後又要加重修理任務了。

船員們表面上很聽話地擱下勺子和大碗,各自又在心裡吐槽。

奧蘭多水藍色的眼眸如颶風前悠邈的大洋,一點點橫掃過大廳,最終定格在不比她身邊的煮鍋高多少的秦珊身上:「你跟我過來。」

他又冷巴巴對眾人說:「我回來之前不允許動口。」

決不能容忍他人對美食的輕視,秦珊舉手:「粥涼了就不好喝了,」她小心翼翼開口,想跟暴君打個商量:「不如等吃完了再討論?」

「你覺得我會接受你的友好提議嗎?」

「不會。」

「那就行了,」奧蘭多背過身,攬手:「滾出來!」

「噢……」

****

早晨的甲板,風聲輕和,浪花泛動細細漣漪,像一隻隻湛藍小手,溫柔地拍撫船身。

奧蘭多還沒有用髮膠將他一頭金毛梳成大背,額前仍舊會有細碎的劉海在緩慢飄動。但他的氣質絲毫沒有因為髮型扮相受到任何影響,依然保持著慣常的冷峻倨傲,像個剛剛起床的王子。

秦珊站在他對面,一米七的身高只能和他肩膀齊平。

「你似乎太得意忘形了,亞洲人。」奧蘭多率先啟唇:「幾天了?你的國家還是沒有送來贖金,等待你和你家人的是什麼,想必你比誰都清楚。」

秦珊抿了抿海風中乾燥的嘴唇:「我還沒有釀好米酒,你不是很喜歡喝嗎?我一定會做出來的,所以能不能再等等……」

「呵,」奧蘭多用冷淡的嗤笑打斷她:「別傻了,紅髮安妮。你該不會天真地以為用食物餵飽他人,用熱情打動他人就能順利活下來?戀愛游戲玩多了吧,以為用鼠標點點選選就能攻略所有人?」

「……」秦珊垂著腦袋斜視到別處,不知為毛奧蘭多總喜歡把她幾乎沒接觸過的東西強加在她身上嘲諷她,上次是海綿寶寶,這次是紅髮安妮,戀愛游戲,其實都是他自己看過玩過的吧一定是這樣吧。

海風把秦珊的髮絲刮到腮邊,她順手夾回耳後,突然反問奧蘭多:「難道我做的不好吃嗎?」

「什麼?」男人一直平視前方的視線此刻才朝她移過來。

她直接又大膽地看著他:「我做的菜不好吃嗎?從紅燒排骨,蒸蟹鉗,到今早的蝦餃,生滾粥,難道我做的不好吃麼?」

奧蘭多皺眉,斟酌出一個形容詞:「不難吃。」

「對,不難吃。」秦珊停頓了片刻,像是要發揮很多見解之前的助跑和緩沖:「昨晚睡覺之前,肯特讓我早點起床做早餐,說船員們還想嘗嘗我親手做的菜。今早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的手藝還算受歡迎,我做的菜餚也還算美味。我一直堅持食物有一種力量,可以讓人感覺到快樂富足,再難受痛苦餓肚子的時候,一碗熱騰騰的面條或者一只香甜的紙杯蛋糕都足夠讓人忘卻煩惱,哪怕只是暫時的。人一生可以放棄很多東西,但他不可能拋卻掉吃飯這件事,因為這是生存下來的基本動力。有人經常嘲諷胖子,你不吃會死啊——這句話簡直太愚蠢了,誰不吃不會死呢。」

「我做的菜不錯,讓你們吃得很高興,這對於你們來說有什麼吃虧的地方?你也曾經因為我可以釀造米酒而寬恕我,沒有割去我一根小指。現在你告訴我,食物沒有任何力量,難道不也是在承認自己當初行為的錯誤麼。」

「女孩,你可能想多了,我的人生從來沒有對錯,都是隨心所欲,」奧蘭多指側一下下點著船舷的欄桿邊緣,冷靜地與她理論:「對我來說,食物有力量,但是金錢更有力量。金錢可以買到食物,一樣會帶來富足和快樂。你在我的船上揮霍我用錢買來的食材做飯,還要白養你家那幾個閒人。再者,如果你們的贖金及時送過來,我和那群沒見識的蠢貨們可以去米其林三星餐廳隨便吃,想必他們會比現在更高興。」

在別的方面,秦珊總是很懦弱溫順,但是倘若涉及到飲食,她向來是一副自負和激動的態度:「是的,世界上有很多美味。但是我親手所制的就只有這一種,帶來的快樂也是舉世無雙。」

奧蘭多幾乎要被她恬不知恥的自信給震撼了,他並不掩埋自己鄙夷的眼色,也許他也從來沒想過要掩埋。他上下打量著秦珊:「我很好奇是什麼讓你這樣狂妄自大?」

「是獨一無二,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資本。」

【注】文中的紅髮安妮哏

《紅髮安妮》是一個故事,講述了住在「綠山牆農莊」 的一對單身兄妹,馬修和瑪麗拉,因為年事漸高,想收養一個男孩幫忙農作。但是孤兒院方面送來的竟是一個瘦小的紅頭髮小孤女——安妮。這個臉上長滿雀斑、有一頭火紅頭髮、活潑好動、愛說愛笑、愛幻想的少女,同馬修兄妹那種沉穩拘謹的性格本來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安妮以她的天真和熱情,最終征服了眾人的心,不僅在綠山牆留了下來,還倍受大家的疼愛。馬修兄妹的生活也漸漸變得充滿活力與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