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蘭多和秦珊回到了船上。
雖說天色已晚,但借著港口不滅的燈火,秦珊能夠看到幾個小時前剛被大螃蟹塗滿黏液、砸的破破爛爛的「奧蘭多號」此刻已然修葺一新:地板打了蠟,泛出星辰般的亮色,白色的帆片收攏妥帖,如沉睡的天鵝羽。高高聳立的桅桿,則被海港的光線塗抹上一層金黃的光暈,像長出一圈晶瑩剔透的溫暖絨毛。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秦珊所關心的重點。
「那隻蟹螯呢?」秦珊視線來回四掃著問道。
一邊的奧蘭多沒搭理她,用指尖抹了一下艙口的金屬門面,檢查船員們的勞動成果,確定沒有灰塵後,才單手叩了叩門:「蠢貨們,我回來了。」
艙門被人從裡面打開,開門的人是胖達。
他手中握著半把撲克,見到船長,猥瑣的財迷臉瞬間換成恭維的笑:「船長大人,您回來啦。」
奧蘭多注意到他手裡的牌:「你們在打牌?」
胖達道:「對,德州撲克,」他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還沒吃晚飯呢,好餓。」
船乾淨了,心情也為之不錯的奧蘭多並沒有計較他們私底下的休閒娛樂,只問:「廚師長呢,不小心被鯊魚吞食了?」
胖達:「剛大掃除完畢,他累得攤在床上不想動。」
「嗯……是嗎?」奧蘭多喉嚨裡滾出的聲音總是低斂而誘人,像深處晃動的海潮。他把一旁將還在喃著「蟹螯去哪了去哪了去哪了」,並且左顧右盼的少女揪過來:「讓她來準備晚餐。」
「誒?」秦珊顯然還在狀況外。
「蟹螯腦殘粉,你想要的東西在船艙的冷凍室,今天的晚餐就交給你了。」
奧蘭多看向吃驚的胖達:「她廚藝還不錯。」
胖達:「您是說那根長四米,寬兩米,重量差不多等於一輛小型轎車的蟹螯?」
蟹螯?蟹螯!!!!
秦珊熱血上湧到頭頂,對於食物的沸騰和狂熱太過猛烈,幾乎瞬間把她的小臉染得通紅,像熟透的蘋果。激動在所難免,畢竟這只蟹螯……可是她生平所見過的最大食材吶……
她當然願意嘗試!但是……
秦珊豎起一根手指:「我需要幾個人幫我把那個大家伙搬進廚房。」
***
「蟹肉是好東西,蛋白質豐富,微量元素也很多,」秦珊繞著那根已經被刷洗乾淨的蟹鉗打量,它體積那樣大,占據了幾乎一半的廚房:「螃蟹這種東西,可以清熱解毒,補骨添髓,養筋接骨,活血祛痰,利濕退黃,利肢節,滋肝陰,充胃液,功效一等。最重要的一點是,味道還足夠鮮美。」
她隨手敲了兩下硬邦邦且富有光澤的殼,傳出的聲音足以證明裡面蟹肉充實:「螃蟹爪越硬越好,而且這一只足夠飽滿。」
有人在身邊的時候,秦珊一如既往地喜歡秀飲食養身方面的高端學識和自身優越。
廚師長抱臂,隔了一只蟹鉗與她對望:「所以你打算怎麼處理?」
他眼神略帶鄙夷,貌似有些瞧不起這個年紀尚小的東方小女孩。
船長的廚師名叫阿巴斯,是個希臘人,有那裡人通有的高大鼻子,豐饒高原一般的平整額頭。他棕髮碧眼,身材適中,年紀估計有三十多,喜歡把頭髮全部梳到腦後,露出讓人無法忽視的清宮劇髮跡線。
其實秦珊挺搞不懂的,好多西方人就算髮跡線很高也不當缺點,而是高傲地露出。中國人就不一樣,大家喜歡用劉海遮擋,遮得越嚴實越好。
秦珊把問題推了回去:「先聽聽你的高見好了。」
希臘人說:「至少得把蟹肉弄出來再料理吧。」
他戴上乾淨的一次性塑料手套,從蟹鉗斷裂處開始一點點往外刨半透明的蟹肉,沒一會就塞滿一個大玻璃容器,然後往瓶子裡淋上橄欖油和檸檬汁。
秦珊看著他專注認真的樣子,重重嗤了一聲。
阿巴斯明顯聽見她的鄙視,抬起頭看向她,棕色眉毛擰緊:「怎麼了,東方人,對我的處理方法有意見?」
「你是廚師嗎?」秦珊走到一旁大理石流理台後面,慢條斯理擰開水龍頭,在消毒水下面交互搓了搓雙手。
「我當然是廚師,我在這條船上幹了十年!」
「別激動老兄。我知道你是個廚師,而且還是個希臘人,希臘飲食文化中,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原汁原味,羊肉通常用香草,檸檬汁,橄欖油醃漬後烹調,上桌時肉質才會清爽鮮嫩,」秦珊慢悠悠打開流理台下面的櫃子:「一種很有意思的烹飪手段。」
「是這樣的,」來自希臘的廚師驕傲昂首:「保護食物本來的味道。」
「那你認為一點點地摳出蟹肉,然後再淋上香料和醬汁,就是在保護味道?在我看來,這是在破壞原味和污染原味,」秦珊半個身子鑽進櫥櫃前翻了又翻,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她的聲音也從櫥櫃裡悶悶傳來:「中國人處理螃蟹,都是一整個蒸,不需要任何處理。洗乾淨,綁結實,活生生地扔進鍋裡。」
阿巴斯激動地反駁:「這麼大一隻,怎麼蒸?我們最大的鍋直徑只有一米五。」
「感謝上帝,你們還有這麼大的鍋,」秦珊以一種感激的眼神望了眼阿巴斯,繼而看向他身邊幾名負責打下手的船員:「我需要斧子和錘子。」
「需要那玩意兒幹嘛?」
「不能一整個燙死,就只能分屍了。」
「你可以用刀。」
「如果你這裡有可以切開硬殼的刀的話。」
圍觀黨胖達舉手:「船長有!」
秦珊眼珠子慢悠悠轉過去:「你覺得他會給嗎?」
「不會。」
「那就是了。」
效率向來很高的船員馬上給秦珊拿來斧頭,她仔細消毒完畢,圍著蟹螯繞了一圈,最終停在一邊蟹鉗前,用細細的胳膊掄起斧頭……
「這種粗重活交給我這種純爺們來辦就好。」胖達憐香惜玉,湊上前去發揮助人為樂的精神。
少女面露凶相,差點將斧頭正對著他臉掄去:「滾開死胖子!我自己來!不准動我的肉!」
胖達嚇cry,嚶嚶嚶閃躲到一邊。
於是,我們的船長和他低智商(船長的評價)的下屬們打了會德州撲克後,一直贏覺得沒什麼意思,就離席來到廚房,第一眼看到的一幕就是——
矮巴巴的中國少女正高舉銳利的斧頭,像砍樹幹那樣,一下一下豪放凶猛地砍伐著蟹螯一邊的鉗子,刀片般堅硬銳利的蟹殼碎屑濺冒在她臉上,也是一副毫不知覺的狀態。她的表情寫滿殘忍的快意,如同一個變態連環殺手在分屍,她還在用中文碎碎念著聽不懂的話,但讓人能感覺到似乎是在罵人……
——「蠢貨!你硬是吧,硬的過老娘的巨斧嗎?」
——「硬,讓你硬,分分鍾削死你信不信!」
——「我砍,我砍,砍死你個小東西,敢對著大爺射|精!砍得你手斷腳斷,魂飛魄散,終身不能再擼!再也硬不起來!」
在廚房打下手的船員們為其氣場所懼,均默默退散到幾尺開外形成大圈圍觀。
奧蘭多:「她在做什麼?」
胖達驚魂未定:「好像是準備蒸蟹螯呢。好可怕噢,從一拿起斧頭砍鉗子開始,就像換了個人。」
船長大人已經領略過她料理前後疑似雙重人格的症狀,所以這會也不覺得奇怪,只拍了下胖達的肩:「等著享受美味吧,熊貓。」
***
半個小時後,秦珊指揮幾個船員,將一米長的半隻蟹鉗抬進鍋裡。
中國少女蓋上鍋蓋,橫眉豎目的神情一瞬間回歸溫柔,她眨了眨麋鹿般黑亮純淨的雙眸,嬌憨一笑:「嘿嘿,辛苦你們了。」
救命啊,船員們爭相跑開,太可怕了啊啊啊。
秦珊摸了摸後腦勺,咦,他們怎麼了?
等待蟹鉗蒸熟的過程中,秦珊詢問了一下胖達船上人員的數量後,開始著手准備與之對等的小碗,每只碗裡都撒入適量薑末,三勺米醋,一湯匙白糖攪勻,然後一一放置排列到船員們用餐的長桌上。
大火暴力蒸了半個小時,又以小火徐蒸十分鍾的蟹螯出鍋,原先青藍的半透明外殼,此時已轉深,泛出鮮亮的紅澤,切口處白嫩鮮滑的蟹肉袒露無遺,紅白調的色感搭配給人以視覺上的強烈刺激。而那一種帶有海味的腥鹹鮮香,幾乎是開鍋的那一刻起,就瞬間盈滿一整艘船……
外面席地而坐打著牌的水手們嗅見香味,垂涎欲滴,紛紛拋下手中撲克,跑到廚房邊圍觀。
「讓開,讓開。」搬運菜餚的船員抵開他們,劈出一條空路。
他們將大段蟹鉗搬上長桌,水手們立刻湧了過去,搶著椅子坐下。但是他們並沒有立刻開動,因為主位還空著,船長還沒有到來。
那麼船長大人此刻正在哪裡呢,他還在廚房,目睹秦珊收拾殘渣的全過程,先是洗刷切過薑片的砧板,菜刀,擰上醋汁的瓶子,放回原地。接著沖擰好抹布擦拭流理台,直到光潔閃亮。最後彎著腰,用掃帚一點點認真將地面的蟹殼碎片堆積到一塊,她行動高效,且有條不紊。
他提醒她:「你可以去講解吃法了,船員們等的很著急。」
秦珊沒看他一眼,仍舊屈身將蟹殼屑子攬入簸箕,一次沒全部掃進去弄乾淨,又重來了一次,才回答道:「總有人以為,食物上桌,料理就結束了。」
她提著簸箕走到垃圾桶旁邊,小心地到進去,防止有遺落到外面:「其實根本不是,從食材的準備,到最後收拾好廚房的殘局,才是合格的料理。乾淨的廚房才讓人有做菜的欲望,不是嗎?」
奧蘭多蹙眉,給出建議:「你可以選擇飯後再來打掃。」
「不行,」秦珊嚴詞厲色拒絕:「那樣就要洗碗了,我討厭刷碗。」
不再糾結這個問題,奧蘭多注意到空蕩蕩流理台上的幾只顯眼的小東西:「為什麼台子上還有四只沒有收起來的碗碟?」
「我爸媽和兩個哥哥的晚飯,」秦珊立馬擱下掃帚,對高個子男人作揖請求:「留一些給他們吧,就當我這次晚餐的酬勞好不好?」
***
五分鍾後,秦珊清理完廚房,洗淨雙手,在圍裙上搓乾,才握著那隻消毒過的錘頭,來到餐桌前。
船長大人同時落座。
阿巴斯坐在比較靠前的位置,頗帶挑釁意味地問秦珊:「小廚娘,這玩意兒什麼佐料都沒加,只是蒸了蒸,你覺得會好吃?」
秦珊歪頭看向他:「當然會好吃。」
阿巴斯攤開手:「怎麼吃,我們面前可是只有一碗加著薑末的醋,刀叉呢?連用餐的工具都沒有,就像士兵已經上了戰場沒帶武器那樣愚蠢。」
「不需要刀叉,」秦珊搬起一只空椅,走到長桌一邊的中央,禮貌地讓船員挪了一些空地,她踩上椅子,站的很高:「用手吃啊。」
「用手抓?這也太髒了吧。」
「船長(那種潔癖狂魔)肯定不會同意的嘛!」
「這個蒸蟹鉗也看不出有什麼特色呀!」
餐桌上登時議論紛紛。
「那你們覺得,怎麼吃比較好,」秦珊環視一周,反問他們:「刀叉?恐怕完全駕馭不住這麼細膩鮮嫩的蟹肉吧,筷子,你們會用嗎?用勺子舀麼,這分明是固體不是在喝湯。中國吃蒸蟹,有個很牛逼的套件,叫蟹八件,錘、鐓、鉗、鏟、匙、叉、刮、針。螃蟹端上桌,先要用剪刀剪下兩只大螯,用錘對准蟹殼四周輕輕敲打,鏟打開背殼,然後分別將鉗、叉、刮、針輪番使用,或剔,或夾,或叉,或敲,取出金黃的蟹黃、潔白的蟹膏、鮮嫩的蟹肉。多麼高雅的吃法,享受起蟹肉來完全是個貴族,讓人賞心悅目。」
她爬上椅子,站在那裡,正對著那只紅彤彤的蟹鉗:「可是有什麼意思?世界發展的很快,人們也覺得把自己局限進一個越來越富有品味和格調的生活方式裡才是正確的。今天,你們的船長讓我用那隻蟹螯做晚餐的時候,我大腦裡閃過很多菜餚。我自負地想,一定要做一頓絕佳的蟹肉宴,清燉蟹粉獅子頭,潮州炸蟹棗,脆脆蟹肉沙拉,濃湯蟹肉土豆,青豆蟹肉粥,蟹肉馬斯卡彭薄煎餅,蟹肉培根奶油意麵,蟹肉小籠包,杏仁芝士烤蟹肉,煙熏蟹肉泥肉卷,許多許多,太多的美味可以選擇,有太多值得發揮的地方,簡直是一桌精彩大餐,滿漢全席。」
「直到我看到廚師長是個希臘人。」
「希臘美食講究原汁原味,而我所計劃的一切,卻在破壞這種原味。世界上最早使用蒸汽技術烹飪的國家就是中國,並且貫穿了一整個農耕時代。炎黃時期,我們的祖先就從水煮食物的原理中,發現蒸汽也可以把食物弄熟。」
「蒸,才是最保持食物原味和原型的做法,是烤燜燒炸炒燴燉,放再多汁液調料都無法達到的獨特口味。食物的成分和原貌都不易破壞,香氣不會流失,不需要翻動炒散,水分充足,濕度飽和,成熟之後的原料質地細嫩,口感軟滑。」
「阿加斯問我,什麼佐料都不加會好吃嗎?」
「怎麼可能沒有佐料,海水賦予其腥鹹和鮮味;吸收天地靈氣,日月精華而千辛萬苦長成的大自然的尊貴原料,怎麼會不好吃?很久之前,人類不知道調味品,香料,以及各種細致的烹飪手段,品嘗方法,刀叉筷子什麼都沒有,更別提蟹八件那種繁瑣又復雜的東西。他們只知道大口飲用山泉,一下下撕開鮮肉送進嘴裡,豁達豪情,不拘小節,心中滿懷對自然成果的尊敬和愛意,不受禁錮和局限地享受食物,不拘泥於世俗和他人眼光地享受食物,心隨意動,這才是最原始的美味,大自然的真正風味!」
話音剛落,秦珊雙手握緊錘頭,高舉到頭頂,而後猛一下沖著蟹螯中央地帶狠狠砸落,她力氣很大,速度飛快,動作帶起的氣流路過頭頂,足以讓她腦門兩邊的細碎劉海翻動……
彭——!
巨大的砸力讓脆蹦紅潤的螃蟹殼支離破碎,白嫩的鮮肉迸發飛濺出來,蒸到透骨的濃郁海鮮香味如洪水一般,流淌灌滿一整間廚房,它帶著海洋的鹹,海風的腥,肉質的鮮,這種味道像有生命力一般,鑽進鼻腔,流入腹中。幾乎都能把人立刻喂飽,但下一秒,又馬上能讓人肚囊空洞餓到極點。
環桌而坐的船員們沉醉,夢幻的海洋,夢幻的藍天,夢幻的海鮮氣息,從未有過的原始自然體驗,太美了……
秦珊端起一只小碗,從那處被砸開的豁口裡挑出大塊白嫩細滑的蟹肉,半蘸進深濃的醋液,她跳下椅子,徑直走到最前頭的奧蘭多身邊,將碗遞恭敬地遞上:
「第一口獻給我們的船長。」
***
晚餐後,秦珊特別獲得批准,用一張漆盤端著裝有剩餘蟹肉的四只小碗,來到押扣人質的地下室。
——蟹肉幾乎被船員們哄搶一空,這還是她好不容易省下來的。
秦珊的父母和哥哥都在這裡,外面多人把守,屋子裡四面監控,沒人敢輕舉妄動。
秦珊把小碗一個接一個遞給他們,用中文講到:「我今天蒸了螃蟹,特地留了點給你們。」
大哥邊蘸醋品嘗邊說:「上次鴻門宴之後就一直沒見到你,很擔心你出事。」
「我怎麼會出事,」秦珊笑瞇瞇道:「看我今天不是還完好地給你們送吃的來了。」
秦母見女兒尚好,激動地噙著淚說不出話。
秦父連連點頭,握緊她手腕,正色囑咐:「我知道你在很努力地拖延時間,但還是要注意,這幫強盜隨時可能撕票。」
秦珊肯首:「嗯!」
二哥很快就吃光了所有蟹肉,他吮吸掉指頭上的細肉殘渣和姜醋汁,回味道:「哎呀……好久沒吃到小妹親手做的菜了,你在用美食攻略了那幫海盜嘛?難不成今天在船上大展身手了?」
秦珊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搖了搖,譏諷道:「大展身手?才沒有,我就做了個最普通的蒸螃蟹。」
「不得了,就做個蒸螃蟹都能讓他們高興到允許你來探望我們?」
「沒辦法,我太懶了,讓我弄一桌還不如給我一刀,果斷選了個倒騰螃蟹最簡單的辦法。所幸的是,我嘴炮功底比較強,唬得他們一愣一愣的,個個聽完之後,再看蒸蟹肉就跟見到玉食珍饈似的。呵呵,果然還是太年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