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肅靜,肅靜,良久的肅靜。

船艙二樓的會議室內,「奧蘭多號」上所有的船員圍著U型長桌,正襟危坐。

奧蘭多坐在披有獸皮櫻桃木椅上,這個座位正對門中央,是主座。他兩條大長腿交疊著翹在桌沿,雙手交叉擱在腹部。

他今天穿了一套純黑色的西服,氣派而優雅,像是要去參加女王的晚宴。

實際上,他只是個開個晨會。

早上八點,船員們便收到通知,不少一個的到齊,現在已經過去半個小時,奧蘭多都沒有開口,只是坐著。面前桌面攤著一份報紙,所有人都知道那上面寫了什麼。

冰冷的沉默往往比凶狠的爆發更加折磨人。

性格比較直接的胖達君成為第一個打破寂靜的人,因為他實在憋不住啦,舉手要求發言。

奧蘭多點點頭。

胖達甘當炮灰,為同事們抵擋炮火:「船長,其實這件事的主謀是我,。」

「哦?說說看,什麼原因?」奧蘭多收回長腿,擺正坐姿,皮埃爾忙湊上去把桌子抹得珵亮。

胖達抽過那張報紙,指向一處:「看,專家也分析了,「求婚明顯是應對心理壓力的簡單方式,這是做給手下看的」「這也是想要拿到錢的極端有效的方法」,為了體現船長的別出心裁深明大義,並且能幫助我們更快拿到贖金。」

奧蘭多冷漠的臉上浮出一絲溫和了然:「噢……」但是下一秒,溫和瞬間凝結成冰點:「你以為這種狗屎磚家說的話就能輕易把我糊弄過去?」

他從黑色西服內兜掏出一只精致的銀色金屬手槍,長指扣進護弓,將手槍打著旋:「左腿?右腿?還是中間?自己選吧。」

「嚶嚶,」胖達害怕地熱淚盈眶:「船長,求放過,我講實話,講實話。」

會議室裡頓時響起一片不滿噓聲,胖達這貨可是船上出了名的雷聲大雨點小,以前對付敵人也是,每次剛開始都興致勃勃沖在最前面,一見情勢不妙立馬夾尾巴縮到船長背後。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我們經過一致商議,希望那位中國小姐可以留下來,原因有以下三點:第一,廚師長阿加斯的契約書快要期滿了,他即將離開我們團隊,回陸地上娶妻成家,我們還要再去苦心盡力尋找新的廚師長,現在正好有個送上門的,不要白不要;第二,船員們一致認為,人質女孩的廚藝非常好,人也乖巧老實懂事……」

第二點還沒講完,奧蘭多就不耐煩地打斷了胖達:「你口中的人質女孩,和我知道的那個一定不是同一個人。」

什麼,我們還有別的人質女孩?我怎麼不知道?代言人胖達疑惑地轉頭看向眾人,迎接他的是同事們鋪天蓋地砸來的白眼,記錄筆和紙團:蠢貨,這是諷刺!聽不出來嗎!

胖達抱頭躲避,等到眾人平息後,才繼續干巴巴開口:「第三點……」

「不想聽了,」奧蘭多淡淡掐斷他的話:「你歸位吧。」

圓滾滾的胖子只好垂頭喪氣坐回原位。

奧蘭多撐直雙臂站起身,環視一周,手掌隨意拍了兩下報紙:「我已經差不多了解情況了,現在,來讓我問你們幾個問題,皮埃爾。「

被喚名字的淺金髮少年兩臂緊緊貼在身側,像軍人那樣直起身來:「船長,請您發問!」

「奧蘭多號上,海盜守則的第一條和第四條分別是什麼?」

皮埃爾響亮地回答:「第一條,所有重要的決定都要經過投票和船長的允許!第四條,女人不得上船!」

「坐下,」話音剛落,奧蘭多把銀色手槍扣到報紙中央,金屬叩擊木質的重響足以讓在場所有人的心臟都提起來:「從一開始,你們就在違反規章和制度。所以現在就算說上一百條,一千條,一萬條的理由來補救,也不會起什麼作用。人都存有僥幸心理,以為先斬後奏就可以順利達到目標,但往往到最後,懊悔的也是這批人。」

胖達唯唯諾諾道:「可是現在除了秦珊一家子,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船長您跟她求婚了啊……」

奧蘭多垂眸,瞥了眼報紙上秦珊一家人出航前在游艇上拍攝的照片,接著用力點了點秦珊的臉:「天底下沒人會相信,如此丑陋的中國人還有人要。」

「還真不是噢,船長,」胖達嗖一下從背後掏出一個ipad,按亮:「您看,我特地總結了一下推特,臉書,和湯上對於該則新聞的跟帖,可以統計出一個比較客觀的餅狀圖,其中有92.1%的網民對於此事表達了祝福羨慕憧憬向往以及展望未來的正面態度……」

「哦,那我一定是剩下的7.9%」船長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陰森的寒意。

「剩下的是在詢問能不能參加婚禮,去哪參加,以及黑人,白人,黃種人之間的對罵。」

「滾。」

船長大人非常殘暴地宣布散會。

***

散會後,船長回到房間,支走所有人,打開衣櫥。

介紹一下這個衣櫥吧,很大,櫃門打開後第一眼能看到的是奧蘭多的日常衣服,基本都是加價格不菲的正裝,西服,制服,襯衣,顏色也很單調,黑白灰,根本找不出鮮艷靚麗的休閒服侍,說明衣櫃的主人古板,正經,且裝逼。

而在這些大量而正式的著裝後面,隱藏著一個類似保險箱一樣的小門,輸入密碼擰開,則是另一番別有洞天,裡面分類擺放有許多型號,品牌的智能手機,筆記本,平板電腦,psp,ps3,ps4,wii,手辦,組裝機甲人,漫畫,書籍,單機游戲光盤,動漫光碟……等等等等,儼然一個讓無數宅男都心向往之的夢幻全能小天地……

誰說船上的生活無聊!?誰去年剛添加的一條新守則說「禁止使用手機」?

奧蘭多掃視一圈,挑選出一個平板電腦,倚回床邊,開機,登陸自己的推特,搜到那條關於自己的「求婚」新聞。

跟帖的無聊網民果然非常多:

「中國人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覷,居然能勾引到那麼性感爺們的白人老公!第三世界正在崛起,他們馬上就要征服全球了!」

「樓上滾,一個唯美的愛情故事都能被你扯向政治話題」

「好羨慕!我也好想有一個傑克船長跟我求婚!!!:P」

「新婚愉快,上帝一定會保佑你們這一段跨越種族的勇敢愛戀!」

「2L,你才該滾回你老媽的肚子裡用羊水洗洗腦,等北朝鮮的核彈射進你嘴裡,你恐怕才會從你的安徒生童話世界中清醒過來」

「哈哈:D,可笑的美國人,還不起中國的金錢債務只能肉償了嗎?」

「樓上是哪個被欺負多了沒長眼睛的偏激黑鬼,這個海盜頭領是個英國佬。」

「英國不是腐國嗎,竟然還有直男?」

「你們太低估東方人的實力了,他們那裡的女人,幾千年來都在傳承著一種媚術,能讓男人亂舉烽火只為博一笑」

「只有我在意這個中國女孩的年齡和長相嗎?」

「あなたは一人じゃない,この中国人の女に似て秋山澪」

……

還有一些……活躍在社交網站、並且知道奧蘭多推特賬號的其他海域的海盜頭領,還特別在新聞下面偷偷@他,並且夾帶著一類微妙的笑臉表情,比如:)

奧蘭多很想給他們一個人回一個「再見」,但想了想,還是沒有。

無趣,可笑。

是的,太可笑了,那些祝福的人都沒有長眼睛嗎?不過想想也是,這份報道上並沒有刊登他的照片,民眾們大多會認為海盜頭領是個丑陋的胡子大叔,如果新聞裡放上了他的相片的話,恐怕網路上那些跟帖評論都是一邊倒的在羞辱中國女人不知天高地厚高攀英俊的海盜頭領。

不,不對,應該都會抨擊他白白長得這麼好,挑選女人的眼光竟然那麼差吧?

不管怎樣,都是可悲的人生啊。

身負假新聞,清譽遭到損傷,知名度瞬間提升到全球的船長大人,仰面倒回柔軟的床褥,他揉了揉因為姿勢壓成蓬松狀的金色頭髮,叫出皮埃爾的名字,其間不忘把平板電腦塞到枕頭下面。

恭候在門外的少年僕人馬上給出反應,推門而入。

奧蘭多端起手邊一杯咖啡:「皮埃爾,你也參與了這次可笑的活動?」

皮埃爾垂首,老實承認:「對不起,船長。」

「什麼理由讓你違背我?」

「從四歲被您收養至今,我都一直很敬重您,船長。可是,船上的伙食實在太差了,我們提出建議,阿加斯總是不采納,還自大地認為自己的飯菜很好吃。直到大家嘗到了中國人親手烹飪的食物。那一刻,我才覺得吃到的東西叫食物。」

「美食比贖金還重要?」

「怎麼說呢,贖金會在幾年內揮霍一空,但是如果能留下中國女孩,船上所有人,包括船長您,都可以享受到幾十年的美味佳餚,她的價值量可比贖金高多啦。」

「哦?是嗎?」奧蘭多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

看上去船長大人有些動搖了,皮埃爾加緊推波助瀾:「對,讓她留下來吧。」

奧蘭多輕輕擱回咖啡杯:「去把中國人帶到我這來。」

「得令~」

五分鍾後,被五花大綁在地下室的秦珊,被面帶笑容的船員如同扛米袋那樣,搬進了船長的房間。

「早上好。」奧蘭多同她禮貌地打招呼,狹長濃密的金色睫毛溶進日光,幾近透明。

還摸不著情況的秦珊:「什麼事?」

奧蘭多用指背叩了兩下茶幾上的報紙,示意她可以看一看。

秦珊因為被綁著,兩只手不大方便,只能傾下身去瞅,她看東西有輕聲叨念出來的習慣:「日本名餐館被爆以次充好,用脈紅螺充當鮑魚……可惡,原來國外也有這種事……」

果然吃貨的眼裡只有吃嗎,奧蘭多長吸一口氣,提醒:「……上面。」

秦珊:「噢……」目光慢慢上移:「有媒體報道,馬德拉海盜頭領可能愛上了中國被劫持家庭中的15歲女兒,甚至為了她……」

「聒噪星人,你不念出來會死?」

「噢,對不起,」秦珊接著往下看,越發覺得可疑,她小心地問出自己的疑惑:「這條新聞……該不會說的是我和你吧……?」

「正是。」奧蘭多冷著一張臉回答。

秦珊立刻給出真實反映:「哈哈哈哈哈哈。」

「請閉上你的血盆大口,」奧蘭多瞥見女孩眼裡毫不掩飾的、亮晶晶的笑意,心頭更加窩火:「看見這種虛假新聞也能讓你開心成這樣?別再陷入編造出來的夢幻世界無法自拔了,像你這樣的女人,再積八百輩子的德也不會有像我這樣優秀的男人看上你的,醒醒吧。」

「噢,」秦珊回歸正經狀,可憋不住微彎的嘴角還是會讓人察覺到她正在竭盡全力忍著笑:「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事情流傳出去?」

奧蘭多扶額:「因為船員不想讓你走,他們暗中設計陷害我。」

「……?」

「可是我還是希望你快點消失在我眼前,」奧蘭多重復一遍:「拿到贖金之後,趕緊滾。」

秦珊聞言,斜視一邊不拿正眼瞧他:「我也正有此意。」

「不過在你走之前,你必須辦一件事,」奧蘭多陰冷的目光飄向緊閉的房門:「做一頓最後的晚餐,犒勞犒勞我這些「貼心」的船員……」

「至於晚餐的要求……」奧蘭多慢悠悠補充:「越難吃越好,黑暗料理之中的黑暗料理。」

船長話畢,門板外傳來撲通撲通的倒地聲,不絕於耳。

不得不說,船長這個懲罰方式設計的很巧妙,如果一定要用中國成語來形容話,那就是一石二鳥,一箭雙雕。

一方面能讓好吃到不擇手段的船員生不如死;另一方面,能讓在食物上有完美主義強迫症的秦珊同學生不如死……

果然,強迫症少女馬上給出反對意見:「我反對,讓我做黑暗料理,還不如給我一刀。」

「反對無效,」奧蘭多執杯,一口喝空所有咖啡:「cheers.」

他以一種干杯的方式結束對話,秦珊知道那是什麼意思,「cheers」在英國口語中經常會被用來表達「謝謝」。

奧蘭多提前道謝,以他的惡劣人格來看,這個致謝並非一種禮貌,而是威脅,不給秦珊任何二次反對的機會。變相地告訴她,再不同意只會帶來更加嚴重的後果。

看來奧蘭多對這次「假新聞」的事件很生氣。

所以秦珊也沒有再頑抗,她同意了奧蘭多的提議:「我可以做一次黑暗料理,」她說:「不過對我來說,這是一次很艱巨的任務,我需要認真准備一下。」

一拍即合,奧蘭多站起身:「有什麼要求可以直接提。」

我們的船長大人已經迫不及待想見到下屬們品嘗完黑暗料理後,那一張張扭曲悲催的面容啦。

秦珊擰眉想了想:「我還要去一趟上次的中國特產店,那裡有我很多想要的特殊材料。」

****

晚間,帶著潔白帆片的「奧蘭多號」再次靠岸,它明亮而光鮮,如同一艘貴氣的商船。跟停泊在同一港口的其他船只比起來毫不遜色,反而還更加鶴立雞群。大多數見到它的人,只會為它優雅華貴的外表傾倒,根本不會猜到這實際上是一艘海盜船。

秦珊下船之前,奧蘭多遞給她一只帽子和口罩。

秦珊翻了翻兩樣東西:「這是什麼?」

「戴上。」奧蘭多總是一副懶得搭理她的樣子。

秦珊把黑髮理到耳後,端端正正套好帽子,扣上一邊口罩的過程中,她發問:「為什麼非要打扮成這樣?」

奧蘭多抱臂:「因為你現在是舉世矚目的,被求婚者。」

「這樣打扮反而會更加引人側目吧?你沒看過網絡上那些吐槽萊昂納多躲狗仔的照片嗎?」

「好吧,」奧蘭多掃了秦珊的臉蛋兩眼,從她手裡奪過口罩:「那你自己注意一點。現在不論誰跟你出門,都要做好隨時逃亡的准備。」

「真是用生命在跟我逛街啊。」秦珊想起上次奧蘭多對她「如廁」的吐槽。

奧蘭多沒再講話,兩指夾住秦珊帽簷,猛地替她把帽簷壓得更低了點,這個動作直接而大力,幾乎讓秦珊趔趄了一下,她扶住欄桿:「你的人生字典中從沒有過「憐香惜玉」這個詞?」

奧蘭多雙手插兜,從船上輕松跳躍到陸地:「我的人生字典告訴我,對待女人才需要憐香惜玉;對付不男不女的,盡量別讓她死就行。」

「……我哪裡不男不女了?」秦珊站在船頭,雙腿稍分,腿微曲,身體前傾,做著立定跳遠的准備姿勢。

奧蘭多快要被她那愚蠢可笑的起跳方式給逗樂了:「你能像個正常人那樣下船嗎?」

「你們船這次停得離岸上有點遠,我只敢這麼跳。」話落,秦珊身體前送,劃出一條斜線,落地,成功著落在奧蘭多身側。

奧蘭多像海豹那樣擊了兩下掌:「原來短腿動物這樣跳躍,頭一回見到。」

秦珊單手把因為氣流沖擊稍微有點松動的帽子壓緊,嚴肅地陳述:「你別小看這一系列動作,這可是我們初中畢業體育考試必測的項目之一;而且上大學之後,學校每年的體能測試都必須通過這個。」

「不必多言,」奧蘭多修長的雙腿交替邁動:「畫面感很強,我已經能聯想到短腿國度的一群小柯基在爭先恐地往前跳。」

「你以為自己的腿有多長嗎?」

「當然沒有,它們比你的身高還短一點,怎麼能叫長。」

「……我有點不想說話了。」秦珊投降。

奧蘭多勾唇一笑:「明智的選擇。」

一路無言,穿越市集,瓜果的香甜氣息和海產的腥味縈繞鼻端。和上次一樣,繁華的鬧市裡,總有人在不停地和奧蘭多打招呼,奧蘭多也一一回應,他偽裝的富商身份和天生的萬人迷外表讓他一直以來都大受歡迎。而他對那些商販們的態度,和對待秦珊的態度截然不同,溫和而親切,這讓他擁有了更高的當地人氣,如同王子巡游民間。

至於秦珊,她根本不需要擔心被發現嗎,她上一次經過這裡就是小透明,此番戴上帽子,更是完全被奧蘭多的光輝掩埋進塵土。

她一直很奇怪一件事,於是悄悄拽了下奧蘭多的衣角:「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什麼?」

「就算你們再會偽裝,但只要被劫持過一次的人回來跟警方描述一下,不是還會知道你們是海盜嗎?就算再怎麼偽裝,船還是那艘船,形狀不會變,人也還是那群人,身形不會變。為什麼海事局到現在還沒抓到你們?」

奧蘭多冷呵一聲,嘲諷的低沉嗓音飄進秦珊耳裡:「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秦珊不敢抬頭,依舊半垂著腦袋直行:「你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其實你丑的慘絕人寰對吧?」

奧蘭多撫額頭,突然沒有什麼吐槽的力氣:「拜托你少看點幻想小說,蠢貨。」

「……噢,可是真的很神奇啊,這麼長時間也沒人發現你們。」

「大爺勉為其難告訴你,一,人質都是夜晚被抓,之後會關在暗室,大多數時間的光線都很差,對船員的面貌也很難辨認清晰;二,人質經常被注射安定,思維神智會有所干擾;三,我可不止擁有一艘船;四,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還記得我什麼打扮嗎?」

「你戴了一頂紳士帽。」

「一種偽裝,為了擋住我顯眼的金色頭髮。」

「……好吧。」所以上次跟我們一起去荒島也是因為自己太顯眼了嗎,秦珊默默回憶著:「可是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會,沒說兩句話,你就脫帽鞠躬了。」

奧蘭多豎起兩指攀住下巴:「是嗎,看來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被你的愚蠢深深折服。」

「……」秦珊握拳清咳一聲:「可是我現在完全能夠描述出你的模樣,等我被放回去之後,我可以直接畫出你的人像。」

很無所謂的腔調:「隨便你。」

「你不怕嗎?」秦珊側過頭看他,她不敢抬高臉,所以視線只能停留在奧蘭多筆挺的肩膀。

「怕,好怕怕噢,」男人捏出細小的嗓門兒,馬上又回歸本音:「才怪,先管好你自己,黑暗料理做不好就把你扔進海裡喂魚,成為它們的黑暗料理。」

秦珊很想對他做一個微博自帶的再見表情。

****

兩人很快來到中國特產店,店主依舊是上次的那位女華人。她好像常年穿旗袍,這次是綠底子玉蘭花繡樣。她妝容也跟著衣著淡了些,整個人看上去文藝了許多,但是她一開口,那種骨子裡的風情氣質立刻跟著話語流淌出來:「小美人,上次你問的酒曲我可是特別進貨了噢~」

她眼睛好尖,秦珊大半張臉都被遮在帽簷下,還是被她一下認出,所以秦珊索性也不擋了,一把扯下帽子,禮貌地回她:「謝謝你。」

女老板笑呵呵:「前兩天還在報紙上瞧見你呢,」她促狹地瞄了眼奧蘭多:「真沒想到我們雅各布的真實身份竟然是……」

秦珊兩根食指連打「十」字,示意她可以住口。

女人了然,不再說下去,把話題轉向八卦:「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哦~真是讓人羨慕呢,一周前還結伴光臨蔽店采購東西,今天就已經成為一對即將新婚的夫婦了。」

秦珊很不自在,但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種時候,越解釋越會讓別人覺得是掩飾。

奧蘭多明顯也不想在這裡多待,催促:「快點買完。」

「嗯,」秦珊視線飛快地滾過貨架,操著中文問:「我上次在你這裡看到過的鹵水呢?」

女華人也換上家鄉的母語,她一聽就是廣東人,普通話裡帶著濃重的粵語腔:「你要制作臭豆腐?」

「對,我還要石膏=w=」

「你要親自做豆腐?真是厲害啊,小寶貝,難怪咱們的海盜頭頭也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女掌櫃指了指櫃台後頭的小門:「這幾天外頭溫度有些高,我把鹵水擱回倉庫保存了。你稍等,我去搬出來給你。」

「好,」秦珊一雙烏亮的眼睛來回打轉,掃視四下,由衷贊賞:「你這裡真是什麼都有,百寶箱,多啦A夢的口袋。」

「開店不面面俱到,怎麼叫開店呢。」女人撂下這句話,扭動腰肢,隱沒進倉庫。

***

「一定要白頭偕老早衍□幾啊——」

在女老板肆無忌憚的粵語祝福聲裡,秦珊滿頭黑線地從特產店裡鑽出身體。奧蘭多緊跟在她身後,小店的門框有些矮小,金髮男人微傾上身才能順利出來。他注意到少女懷中抱著一個密閉的不透明容器,皺了皺眉:「這是什麼?」

「黑暗料理的終極法寶,」秦珊環緊懷裡的東西,裡面的東西很寶貴,她又詳細補充回答了一下奧蘭多的問題:「用各種爛菜發酵長達四個月的惡臭鹵水,你要聞聞看嘛?」

「不用了。」潔癖狂馬上否認,並且彈開兩米遠。

秦珊注意到奧蘭多的嫌棄樣,不由心情愉悅,得逞地笑了。她吹口哨吹出小曲兒,目光悠然滑過燈火和夜景,接著,她瞄見了一處,笑容不由僵在唇角。

是兩個年輕的外國男人,穿著很明顯的警察制服,正朝著自己這邊看。

巡街的路警。

心立馬蹦到嗓子眼。

秦珊匆忙扭頭,看向奧蘭多的方向,他還在兩米開外的地方,唯恐避之不及,神態自若地信步行走。難道沒注意到警察嗎?秦珊努力壓抑著胸中的擂鼓,想叫他的名字,卻又不敢明顯地發出聲音,只能假裝鎮定地,慢吞吞走到男人身邊,拉住他的手,拐彎,把他帶進路邊的小巷裡,逃離甩脫掉路警的視線。

一切動作都是下意識的,不是奔命的流亡,也不是艱難的背負。不帶一點重量和阻力,流暢而自然,直到兩個人都停在了狹窄的小巷中央。

停下來的一刻,秦珊突然後怕到都不知道怎麼動作,直到男人疑惑的語氣在頭腦上方響起:「你為什麼要屏息?」

秦珊這才喘出一大口氣,她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因此緊張都忘記呼吸,新鮮的氣流鑽進鼻腔,她松開奧蘭多的手臂,壓低聲音,接近氣息的吐露:「剛才有警察朝我們這邊看!」

奧蘭多冷淡地附議:「我注意到了。」

「那你還正大光明地在那走!」秦珊發出的聲線還是很輕,但毫不掩飾內心的焦躁和責備。

然後沒有任何響動,有野貓從上方的屋簷跳躍過去,劈開夜色,如同滑翔的精靈。

秦珊見奧蘭多半天沒吭聲,不禁仰起臉來,第一眼就接觸到了男人的表情,路燈的光淋透了他的面龐,他臉上有一種很奇怪的神情,展露無遺,好像是無法理解……

秦珊讀出他表情的意思,向他解釋起自己舉動的緣由:「怎麼了?為什麼要用那種表情看我?剛才那麼危險,你差點就要被抓住了。」

奧蘭多展平衣袖上被女孩拉扯出的皺褶,才慢條斯理開口:「我只是在奇怪,你為什麼不向路警求助,而是帶著我躲起來。」

五雷轟頂!

秦珊想不出另外一個詞能用來形容此刻的感受,強大的震動,她幾乎是一瞬間全身僵直,四肢冰涼,瞳孔放大,耳膜也就此鼓動顫抖。

心臟比剛才發現那兩名路警的一刻,跳動的,還要劇烈。

大腦裡安了一枚定時炸彈,隨時都要炸開。

她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這樣做。

她,在下意識地,反射條件性質地……保護奧蘭多,第一反應就是害怕他被發現,被逮捕;剛才的幾十秒內,她沒有一秒鍾想過要去幫助自己,逃離開他的禁錮。

太震驚了,無法控制的震驚,真的控制不住,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太可怕了,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秦珊的眼眶發熱,她幾乎要掉出眼淚,這到底是為什麼,什麼原因,讓她變成這種樣子,她完全可以不用幫他釀酒,卻依然惦記著酒曲,她清楚地知道他的口味,她甚至還努力討好著船上的所有人,還有一分鍾前,她為什麼沒有朝著警察呼救,為什麼沒有,她明明可以的啊。

奧蘭多沒料到這個問題會讓面前的中國女孩兒突然呆滯,然後像是要哭出來一樣,他注視了她片刻,覺得這貨可能是在懊惱忘記叫警察,建議性地發問:「需要我去巷口幫你看看那兩名路警還在不在麼?」

「不要,」他看見女孩揪緊身側的衣擺,她始終沒有抬起頭看他,臉埋在黑沉沉的頭髮絲裡,她沉沉沌沌的聲腔從那裡傳了出來:「奧蘭多。」

「嗯。」

「我覺得……」她艱難地陳述:「……我好像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斯德哥爾摩候群症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對於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這個情感造成被害人對加害人產生好感、依賴心、甚至協助加害於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