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秦珊講完這句話的下一秒就後悔不已,她馬上就能想到奧蘭多對此給出的反應,而男人也那樣做了。

奧蘭多盯著秦珊,原先那種奇怪的神情沒有一點退卻,反而變得更加奇怪,他緩慢地開口,發出三個相同的擬聲詞:「歐,歐,歐。」

三個「歐」從他喉嚨深處低沉地滾出,音調一個比一個低,像是在幸災樂禍,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還反應不過來,像是在緩解這片充盈在二人之間的詭異氛圍,又或許三種功能都有。

這是什麼反應,在這種古怪的擬聲詞裡,秦珊身體的知覺好像慢慢回來了,臉頰兩邊的空氣變得炙熱而浮躁。她第一反應是抬手壓低帽簷,像是要把自己一整個人都藏起來那樣。但事實上,這個帽簷頂多只能遮住她半張臉。

奧蘭多倚回身後的牆面:「需要讓船醫給你看看麼?畢竟你身上的病也不少。」

「……」秦珊每一個單詞都講得極為艱辛:「……不,用,了。」

她猜測到奧蘭多的回答了,好像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委婉一點。其實反思一下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貌似一直都在奧蘭多在拼命嫌棄她,而她卻在不知不覺地倒貼。這種無聲無息的病態關系早就埋下種子,潛伏在暗處慢慢生長,直至今日,她才因為一個點觸動,驚醒,察覺,繼而震撼。

她要趕緊跟面前的男人撇清關系,雖然他看起來傲嬌毒舌,實際強大又危險。

說話突然變成了一件很難的事情,秦珊干澀地啟齒:「其實,我只是……開個玩笑……」

她還沒講完,刺眼的強光透進這道狹小的空間,打斷她吞吐的詞匯。下一刻,一只強勁的手臂把她帶到身後,強光也瞬間被手臂主人的身形阻斷。隨後,她聽到了一個陌生的男聲從前方透進來:

「噢,讓我們來看看,誰躲在巷子裡?」

話罷還隨性地吹了聲口哨,就跟他打進來的手電光一樣,突如其來,且刺耳。

秦珊被奧蘭多架在背後,男人身形過於高大,她根本看不到前面的事物,只能輕聲細氣問:「誰?」

「警察,」奧蘭多冷冷補充:「兩個,而且還是剛才的那兩位。拜你的好心所賜,讓他們更加注意我倆了。」

又干了一件蠢事嗎,秦珊有些郁悶地垂眼。

奧蘭多再一次開口,不過這次不是對她講的,而是那兩名路警:「麻煩把手電關上,別嚇壞我身後的小貓。」

「嘿!我就知道你們有兩個人,」巷口的巡警之一將手電筒的光打暗了些,向平常那樣詢問:「一瞧見我們就往巷子裡躲做什麼?鬼鬼祟祟的。」

奧蘭多有些輕佻的回答:「我並沒有看到你們,而且一男一女,躲進巷子能干些什麼?」

另外一個巡警似乎被他的話給逗樂了,發出輕微的笑:「你沒看到我們,你的女伴可看到我們了,而且還看了好一會呢,」他從工作服的衣兜裡掏出登記簿,嘲笑:「白天滿大街的情侶都敢隨處接吻,大晚上的,你們還需要躲進巷子?這個理由也太可笑愚蠢了。」

奧蘭多揚起尾音,輕「哦」了一聲:「我的女伴是個東方人,那裡的女人保守含蓄,情|事上都不喜歡見光。」

「中國人?」巡警二號貌似更有興趣了。

奧蘭多把藏在身後的秦珊拽進兩人視線裡:「請看,中國人。」

二號抬高手電筒,照透女孩的臉,她戴著鴨舌帽,頭不敢抬太高,這個姿勢讓她看上去很羞澀。女孩兒皮膚白得發亮,黑發垂墜在肩膀,鼻頭小巧圓潤,不像西方人生得那般尖刻。

中國人在這裡並不多見,而且馬德拉一帶的巡警曾接到海事局的通知,嚴密關注人質的去向。眼前的一切讓這位警官的職業熱血病又犯了,他呼喚同伴的名字,挑眉:「夏,還真是少見,讓我們走近瞧瞧。」

「來吧。」奧蘭多的語氣宛若邀請和吸引。

那名叫夏的警察也同意了,兩個好基友並肩朝朝巷子裡走。

秦珊不由縮起脖子,她心底深處依舊畏懼著被發現,但她又清楚地知道,這是一次向警察蜀黍求助的絕佳好機會。

她張了張嘴,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如同魚刺那樣被卡在喉嚨裡。她不由側仰起頭去看奧蘭多,他的神情格外冷峻,這讓她更加開不了口了。

兩名巡警越走越近,被路燈拉長的影子幾乎就要蓋住秦珊。

可恥的懦弱,可恥的矛盾,可恥的掙扎,翻湧在身體裡的所有情緒那麼可恥。好吧,既然已經這樣了……秦珊心裡的天秤陡然傾塌到一邊,她不動聲色地扯了一下奧蘭多的襯衣,看似商量地輕聲道:「我們,趕緊逃……?」

「逃?」奧蘭多重復這個字,像是聽見笑話。下一秒,他身體脫離開秦珊單薄的手指,快步向前,迎面朝著二人走去……男人速度快得驚人!電光火石,秦珊都沒看得清他的動作,而兩名高個子闖入者也還沒來得及高呼,就被奧蘭多一手一個,制服住上身,劈倒在地!

秦珊毛骨悚然,吃驚地瞪著前方。

剛才還在談笑風生的一對基友,這會已經一左一右,抵著兩面的磚牆滑坐身體,最終定格在地面上,人仰馬翻的扭曲姿勢,足夠證明他們徹底失去知覺。

一切的發生,都悄無聲息。

制造出當前狀況的始作俑者,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他只是筆直而修長地站立在那裡,從褲兜裡掏出手帕,慢條斯理擦手。

「他們不會死了吧。」秦珊小心翼翼問。

「昏迷而已,」奧蘭多收回手帕:「不過,中度腦震蕩也足夠讓他們休個特別年假了。」

「……」噢奧蘭多你為何這麼diao,秦珊一直認為奧蘭多只會用高調的槍彈解決問題,卻沒料到他也擅長無聲的暴力。

「走了,」奧蘭多回給她半個頭:「站著不動,是在打算撥打119,然後把他們護送進醫院?」

「不會,當然不會。」秦珊連連擺手,越過橫檔在路面的兩具「死屍」,跟緊奧蘭多的步伐。

深夜將至,奧蘭多和秦珊行走速度都挺快,一大一小,步履一致,如同兩個行色匆匆的歸家者,與其他路人沒什麼區別。

豐沙爾忽明忽昧的光影從兩側滑過,秦珊講出一路上都在思考的問題:「你襲警了,以後恐怕不能在這裡經常露面了,對吧?」

「是。」

秦珊嘟囔:「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都覺得自己像個麻煩和負擔了。」

「你的自我認知水平怎麼突然這麼高,真是令人深感不適,」奧蘭多加重譏諷:「那麼,再由我幫你提升一下吧,你,不是像個麻煩和負擔,而是,就是個麻煩和負擔。」

「……對不起。」

「一直不停地道歉是為了提醒我向你道謝?」

「啊?」迷茫的臉。

「算了,」男人終結這場費勁的交談:「當我什麼都沒說。」

秦珊扁扁嘴,像在下決心似的,然後抬起頭,對奧蘭說:「這句話我也想對你說,剛剛就想跟你講了。」

「哪一句?」奧蘭多問,他神態向來漠然。語氣也一樣,搜不出情緒。

「「當我什麼都沒說」這一句,剛才在巷子裡……」秦珊又患上暫時性口吃:「我對你說的,說的那個斯德哥爾摩,只是……」

「玩笑,」奧蘭多實在受不了她這讓人煩躁的大舌頭,打斷她,替可笑的病患把話講完:「玩笑,對嗎?我知道了。」

秦珊抿緊兩瓣嘴唇,默認,嗯,玩笑,只是玩笑。他也聽到了。

秦珊心口酸酸澀澀的,被自己下意識的舉動震撼到神志不清,一不小心坦白出心境,及時替自己圓場,對方也全部相信,順利找到台階下。擺明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可她心裡依然不是滋味。

她低頭,看向懷中的陶罐,這個不大不小的容器正在被自己的兩條手臂環緊,裡面裝著鹵水,用來醃制臭豆腐。唔,臭豆腐,這大概是她留在船上的最後一道料理。早上,她就從肯特口中得知,因為一直無法確定他們海盜船的位置,中方政府已有松動和妥協的傾向,估計很快就會送來贖金,換他們回國。

鼻子發酸,一定是因為苦盡甘來終於能回家,一定不是因為捨不得。等她回到首都後,暑假結束,她背起書包返校,這次特殊的經歷恐怕能夠讓她全校聞名,所有同學都會羨慕她,稱贊她,托父母的工作和名氣,也許她還會上上電視節目,擼個微博熱門話題啥的。再過一個月後,風頭過去,一切終歸平靜,她繼續像以前一樣,上課,放學,三點一線。好好念書,天天向上。

而她再也見不到奧蘭多了,再也不會見到,終生不會再見,老死不相往來。

好難過,秦珊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不捨,她可能已經喜歡上奧蘭多了,非常不可理喻的發生,連她自己也不曾預料,奧蘭多除了臉好個高戰斗力變態之外,根本找不出其他優點。刻薄,毒舌,自大,水仙。可是她對他的好感又驚人強烈,像是真實存在的一個尖銳固體,鈍在心口,讓人喘不過氣。

秦珊清楚地知道自己隨時會離開這裡,那個求婚新聞壓根就是個笑話,她的三觀完全也絕不允許她拋棄父母和家人,從此駐留在船上。

但是她有一些話,一定要及時告訴他。

那些習慣把情緒深埋心底的人都太強大太厲害了,秦珊完全做不到,她現在不說出來,以後就不會再有機會。

等到老了,一定會後悔的吧。

秦珊抬起頭,發現自己已經和奧蘭多拉開了一段距離,她因為沉思不由放慢了步子,所以沒有跟上。

她奔跑了幾步路,走到奧蘭多身側,和他齊驅並行。

「我有話要跟你說。」秦珊這次的發言沒有再斷斷續續。

「說吧,骨灰盒。」

「啊?」

「一直盯著懷中壇子擺出一臉悲痛的神情,不知道的人都會以為你揣著一盒骨灰,而不是一壇鹵水,」奧蘭多環顧四下:「你難道沒發現嗎,我們身邊的行人都對我們避之不及……」

女孩吐出聲音打斷:「奧蘭多,我喜歡你。」

奧蘭多停頓一秒:「另一個玩笑?」

「不,不是玩笑,是發自內心的表達,」秦珊眼睛直視前方,就好像她一點都不緊張那樣:「我現在必須要告訴你,我恐怕快要離開了,有些話一定要在這之前說掉,不然憋在心裡很難受。雖然你不是什麼好人,但是我覺得,一個年僅十五周歲、還沒什麼辨識力認知力的少女,對一個厲害的成年男性心生愛慕很正常。好了,我現在舒服得多,感謝你的傾聽。」

「這是你剛才抱著骨灰盒思考出來的結果?」

「是的。」

「好吧,讓我想想,是因為那個愚蠢新聞讓你產生錯覺?還是因為剛才在巷子裡對巡警描述的謊言?」奧蘭多給出自己的設想,還不忘附加一句:「我一直認為東方女性很內斂,看來我錯了。」

「不是那個,也不是新聞。我現在回憶起來,沒出新聞之前,我就已經對你有好感。」

「需要我給出回應嗎?」

「隨便你。」給出回答的瞬間秦珊就反悔了,其實她想說的是,最好不要,你一向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可是她又好想,好想知道答復。

奧蘭多佇足,跟在他襯衣上流動的光斑也因此停歇,他說:「明確告訴你,看見你的臉就煩。早點離開,我不想再見到你,永遠。」

……………………好吧………

一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回應,壓在身上的無形高山頓時粉碎消散,秦珊覺得肩頭都輕松了好多,她腮幫子鼓了鼓,而後重重吐出一口氣,

「你在別扭嗎,其實你也有一點捨不得我,對嗎?」

「呵,呵,」奧蘭多帶著短促的停頓低笑兩聲,這種笑法讓他接下來的話更加具備嘲諷意味:「我捨不得?本來以你的自我認知能力稍微有點長進,結果馬上倒退回原始人水平,人果然不能誇。」

「奧蘭多,你知道你一直很像什麼嗎?」秦珊斜過眼看他。

「不想聽。」

秦珊捏了捏下巴,斟酌出形容:「就像中國的小學生,噢,不一定,可能全世界的小學生都這樣。專門挑女同學的弱點欺辱,揪著她們的小辮子不放。其實心裡覺得她好死了,可喜歡她了。但是小孩子嘛,沒什麼情商可言,只能靠欺負她來吸引人家的注意。」

奧蘭多當即斷言:「你連原始人水平都無法保持,已經徹底淪為負值。」

「哦,是麼,來買東西的路上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對別人都很親切,唯獨對我格外刻薄,」秦珊豎起一根食指,微笑篤定:「你就繼續說吧,越講我不好,就越發證明你不捨……」

這一刻,奧蘭多很想把秦珊的大腦劈開,看看裡面到底什麼構造。他不放棄抨擊:「認真建議你去看看醫生,你不僅在斯德哥爾摩症上病入膏肓,你渾身上下還充斥著自虐傾向,盲目自信,雙重人格,面容丑陋,身材矮小,體型肥胖,胸部發育不良等一系列無可救藥的絕症。」

秦珊握緊拳頭,瞇緊眼,小腦袋激靈般抖了兩下:「啊~感受到鋪天蓋地的愛意了呢。」

奧蘭多:「……」

無話可說,無言以對。

生命不止吐槽不休的船長大人,生平第一次嘗到語塞的滋味。

秦珊其實是有點難過的,除去小學鬧著玩的一次,她是第一次認真跟男人表白,不是男生,是男人,結果馬上就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不過她又覺得挺高興的,總算把心裡話全部宣洩出去,奧蘭多那麼討厭她也好,從此不抱一點希望,也不會再跟他有瓜葛。她的父母親還被這個罪犯綁著,喜歡上他,擺明是三觀不正吧。

所以,作為一名樂觀主義積極份子,秦珊非常迅速地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徹底發揮臉皮厚如城牆之精氣神,奧蘭多無論說什麼,她都擺出一副甘之如飴的樣子。要知道,水至清則無魚,人不要臉則無敵。果然,奧蘭多被她嗆得講不出一句話。

秦珊很賤地開口:「咦,你怎麼不說話了,在默認嗎?被我戳中心靈深處刺激得講不出話來了?」

奧蘭多很不想開口,但如果不開口就是默認,開口就是「宣洩愛意」,damn it!這女人為什麼這麼無恥?

奧蘭多心情很不好。

這種不快的心境一直維持到上船之後,他與秦珊分道揚鑣。

秦珊去了廚房,她要制作豆腐,然後把它們泡進鹵水裡醃制。船上的食材和設備很齊全,有黑豆,黃豆,和豆漿機,她今早就把豆子泡在那裡做准備了,這會只需要用豆漿機磨成豆漿即可。

很快,豆子被磨碎,過濾好,乳白色的潔淨液體被秦珊小心倒入罐中,她按照一斤豆0.6兩石膏的比率,滴入幾滴石膏水,用木棒慢慢攪勻,豆漿漸漸凝固,成為豆腐花的形態……做個甜豆腐腦或者鹹豆腐腦什麼也不錯,秦珊一邊想著,一邊用勺子將豆腐花舀出,倒進已經鋪好包布的托盆,盛滿後,包緊,蓋上木板,壓上個十來分鍾……

秦珊這邊進行的很順利,臭豆腐原料,鮮嫩白淨的水豆腐已然成型。

而……我們的船長,他由於很不爽,在甲板上吹了會風後,才重返船艙,踏上樓梯,打算回房休息。

皮埃爾已經體貼地等在房門外,此刻,少年僕從已經為他在二樓備好晚餐,打掃好房間,准備妥當沐浴用品。

大多數時候,奧蘭多會因為一塵不染,干淨亮潔的寢室而心情愉悅,緊接著會簡單誇贊一下皮埃爾,並且給他一份額外獎勵的小費。

但是今天,他沒有。

皮埃爾干巴巴等了半天,其間還多嘴地提示了一句:「船長,已經為你打掃過房間了,很干淨吧。」

奧蘭多慢吞吞切著牛扒,叉了一小塊送進嘴裡:「嗯。」

味同嚼蠟。

皮埃爾偷偷看他,船長今天……似乎格外冷峻無情呢,皮埃爾嘗試著問出聲:「船長大人,您怎麼了?牛扒不合口味嗎?」

「不,」他又叉了一塊,又叉了一塊,又叉了一塊,三塊全部塞在嘴裡嚼嚼嚼,然後優雅地舉起高腳杯,抿了口紅酒,強咽下去:「美味,比中國人做的好一百倍。」

「……」皮埃爾冒汗,這種違心的話您也能面不改色講出來。單純的淺金發少年還惦記著秦珊到底能不能留下來的事:「真的嗎,船上的人都說,吃過中國人做的東西,再吃別的都像在嚼屎。她一旦走了,我們船上的人恐怕要用一輩子來回憶那種味道啦~~」

正在「嚼屎」的金發男人聞言,再也吃不下去,平靜地放下刀叉,用餐巾印去唇角油漬,他揚起一絲古怪的笑容:「是嗎,你們都很喜歡她?」

「嗯,感覺她人很好相處呢,很積極,對人很溫柔,謙遜懂禮貌,還有一手好廚藝,」少年莫名感覺到寒意,但還是如實回答:「船長難道不喜歡她(做的菜)麼?」

奧蘭多喝盡杯子裡的紅酒,那液體紅晃晃,男人瞇起眼,表情如同一個饜足的吸血鬼:「呵……等你們嘗過她的黑暗料理之後,還能繼續喜歡她麼……」

皮埃爾:「……」好賤的問題,好難回答。

「所以,你們並不是喜歡她,只是喜歡她的食物。等她親手所制的菜餚讓你們幻滅,你們也會開始討厭她了吧。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暫時的利益。」撂下這句話,奧蘭多起身,越過身體和面容都十分僵硬的少年,去了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