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秦珊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已經死了,投胎變成一匹狼,爪子都是毛絨絨的,她在叢林裡奔跑不休,不知道跑了多久,感覺不到累,也看不到盡頭。直到一陣細細的風扎進身體,中彈無誤,沒有疼痛,神智卻在漸漸消散,身體仿佛不再屬於自己,眼前的一切都越發模糊,她所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面,是一個獵人從樹後慢悠悠走出,他的金色頭發分外顯眼,雙眸湛藍,並不屬於蔭綠的叢林,更適合作為海洋的載體……

「奧蘭多你是人嗎我都投胎變成狗了你還不放過我!?」

房間裡爆發出女孩噩夢轉醒前的囈語聲,分貝很高,河東獅吼。

奧蘭多也在房裡,背身立在窗前,他自然會聽見這句夢話,雖然秦珊講的是母語中文,但奧蘭多並沒有忽略掉自己名字的存在。

他覺得這個中國女孩可能太愛他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到就算了,還要叫出來,真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煩。

奧蘭多收起望遠鏡,交到身邊的皮埃爾手中,攤手,少年僕從立刻捏著濕巾為他擦拭手板心,問:「船長,到哪了?」

奧蘭多從桌邊拿起一只雕花金質糖罐,擰開蓋子:「倫敦港近在眼前。」

皮埃爾仔細地角對角疊好手巾,彎彎眼:「快到家了!船長!聽胖達他們講,您入行當海盜後十年都沒回去過?」

奧蘭多隨意選出一顆水果糖放進嘴裡,口齒不清,冷嘲熱諷:「嗯……多虧了你們的精彩助攻,我本來可以一百年不用回去。」

淺金發少年搓搓手緩解尷尬:「……船長一定很激動吧!我是個孤兒,都沒有家人可以思念呢。」

「相信我,你這樣會更輕松,」奧蘭多疑惑:「請問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激動?」

「看見您在吃糖,一種緩解壓力的方式。」

奧蘭多:「不,槽點滿滿且身心羸弱的中國人好不容易醒來,我需要含著糖控制一下唇舌,以防一個不小心,又把她說死。」

「……好吧,船長。」別人提前含糖是為了進行香甜的親吻,你提前含糖是為了堵住惡毒的嘴巴。

奧蘭多扣好第一枚領口,立領的襯衣讓他看上去嚴肅了一點:「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單獨跟她講。」

皮埃爾退出房間。

秦珊醒了,她身體下方是久違的大床,枕頭,松軟得像雲,馬上就能陷進底部,這種舒適的環境很久沒有體驗過了,好像回到了中國的家裡,去學校上課前的某個清晨。

言隨心動,女孩講出口的第一句話,是:「媽……幾點了?」

迷離的,悠長的,惺忪的,慵懶的,帶有一絲求寵溺的撒嬌味兒。

潑冷水的人立馬接上,他站立在床邊,如同一株筆挺的高木:「雖然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我判斷你很有可能是在呼喚你的母親。很遺憾,她已經不在這了。」

秦珊瞄見了奧蘭多的下巴,她立刻回憶起昏睡前的最後一幕,那會是在餐廳,奧蘭多正提槍對准她的臉。

一個激靈挺起上身,秦珊完全清醒,她換成英語:「我沒有死?」

「沒有,」奧蘭多就著手頭邊的只椅子隨意坐下:「你我資歷千差萬別,就算一起死,我的靈魂也會高出你一百級,我們不會在天堂再見,更不可能在地獄重逢。」

秦珊突然想起什麼:「我爸媽呢?你把他們殺掉了?」

「嗯,」奧蘭多淡淡補充:「還扔進海裡喂魚,屍骨無存。」

秦珊兩顆大黑眼立馬噙滿淚花,水珠兒不停朝外滾:「我不是說選B嗎,我爸爸也選了B,你為什麼還要殺掉他們?」

被褥裡的女孩瞬間情緒崩潰,嚎啕大哭,聲嘶力竭,五秒內完成這一切的發生。

奧蘭多最受不了這個,一手猛力掐住秦珊兩面臉頰,女孩的嘴型被迫凹成了「o」,哭腔也就此停息:「你能安靜一點嗎?別逼我往你口中塞奶嘴。」

女孩兒的抽噎聲只能從喉嚨裡發出,聽起來像打嗝。

「你爸媽已經回國,」奧蘭多嫌棄地松開秦珊的臉,觸碰過的指尖在床頭桌的報紙頁面上連揩兩下,才將那份報紙遞給秦珊面前:「我剛才騙了你,事實證明,你也極其好騙。」

秦珊抽著氣,垂下濕噠噠的睫毛去看報紙,B1版面右上角——

【求婚事件塵埃落地:馬德拉海盜頭領將擇日迎娶中國女孩,其余人質順利回國】

秦珊瀏覽完新聞大概內容,又捂住嘴嗚咽,真慶幸,真傷心,紙張上暈染開一團一團的淚漬,秦珊哭得停不下來。

奧蘭多從女孩眼底抽出報紙:「你不用激動到泣不成聲,新聞標題的前一句明顯是假的。」

秦珊抽泣,斷斷續續地說:「不是因為這個……我爸他們回去了,我覺得很高興。可是又忍不住難過,什麼精神支撐都不在了,我現在完全變成一個人……」

「你不是一個人。」男人沉穩的嗓音傳來。

是在安慰我嗎?秦珊揉眼睛的動作頓時停下。

奧蘭多卷起報紙,隨手捅進腳邊的垃圾桶:「就在你下方的海底,還有很多和你智力水平相當的同伴,不過它們的行動力要比你好一些。」

秦珊擦乾淨腮幫子上的水,神經病才會對奧蘭多有期待。

「進入正題吧。」奧蘭多十指交叉:「船快要抵達英國,你得陪我去見見一個人。」

秦珊:「誰?」

奧蘭多:「我的母親。」

秦珊:「不是假新聞嗎?為什麼還要見家長?」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留你下來,」奧蘭多慵懶地倚靠回椅背:「南半球的蝴蝶煽動翅膀,北半球的暴風襲擊海洋,鬧劇一旦開始,就很難輕松收尾,」男人好整以暇抱臂:「不過你放心,你的任務不會太難。」

「好吧,看在你送我家人完璧歸趙的份上,我答應你,」秦珊瞪著眼看他:「告訴我你媽媽的情況。」

奧蘭多:「她很討厭我。」

秦珊:「言簡意賅,需要我怎麼做?扭轉她對你的看法?」

奧蘭多:「不,讓她更討厭我。」

秦珊:「有點困難啊,在長輩面前,我做不到像你這麼沒禮貌。」

奧蘭多:「你太抬舉自己了。這個目標完成起來一點也不難,你只要站在那裡,就萬事大吉。」

秦珊:「……噢,好,好吧。」

****

英國,倫敦。

七月下旬的首都,除去經濟發展方面永不止休的如火如荼,這裡沒有一點暑夏的熱度,更像是在過春。

「奧蘭多號」抵達這裡的時候,是非常好的大晴天,日光直射,氣溫也沒有超過30℃。

倫敦港是英國第一大港,不折不扣的航運中心。剛到區域內,秦珊就跑上甲板趴在欄桿邊遠眺,遠處,兩座塔一樣的橋面情人般相看不厭,非常醒目。繁榮的金錢氣息從不絕於耳的汽笛聲中可見一斑。今日無風,遼遠的泰晤士河如同銀鏡玉帶般優美,氣質淑女,又好似一名紳士那樣心胸寬闊,包容著諸多船塢和碼頭,接納著無數遠航的人民。

船即將靠岸,奧蘭多也來到甲板。

秦珊扭過頭問他:「你家住在倫敦?」

「不,在鄉下,」奧蘭多的側臉在陽光下白的發光,他講出一個地名:「華威郡。」

秦珊斜視:「那我們為什麼要來倫敦,而不是直接開去那邊的港口?」

「你還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致力於問問題,你自己不會看麼?很多事情都能從觀察中找到答案,」奧蘭多眼底倒映著粼粼的湖水,這讓他看上去溫和了不少,但實際是他一旦開口,就能證明一切皆為幻覺:「難道你的瞳孔長在了肚臍裡面,被衣服遮蔽,還是說,其實你長了兩只肚臍眼在臉上。」

「求你別再說了,」秦珊手指曲在欄桿橫槓:「讓我我猜一下,是不是因為你在海上漂泊太久,想重新體驗一下回到陸地的踏實感,去乘地鐵或者坐公交車回家?」

「很棒的回答,原來你比我想象中要厲害。」

秦珊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過獎了,謝謝。」

「不必言謝,」奧蘭多禮貌地回敬:「我真心實意地欽佩你,因為沒有人類能像你一樣,長著腦袋只是為了看起來高一點。」

「……再見。」

****

順利檢查完(假)護照,兩個人通行無阻,踏上倫敦的土地。

碼頭上人山人海,大多數都是陌生的西方面孔。秦珊從來沒來過這裡,很害怕被人群沖散,只能亦步亦趨跟緊奧蘭多,有好幾次不由地想去扯住他衣袖,但又立刻想起這人肯定會嫌棄,只得訕訕收回——與其被無情地撥開,倒不如完全別向他伸出手。

秦珊踩著奧蘭多投在地面的影子,問:「胖達他們怎麼不來?」

奧蘭多言簡意賅:「老實待在船上會比較幸福。」

秦珊指了指自己:「底下幾天就我和你兩個人在一起?」

「嗯,奉勸你別忙著竊喜,」奧蘭多打擊人心的能力真是一流:「下午到了我家,會重新回到一群人狀態。」

誰竊喜了,秦珊翻白眼:「……噢,你家人很多麼?」

「不算多,但我母親一個頂十的討厭。」

秦珊:「對不起,我又要問之前的問題了,我們現在去哪?」

「Harrods.」

「那是什麼地方?」

「百貨商場,購買新裝備。你這一身搭配太精妙了,將你的奇行種體型襯托得更加奇行種。」

秦珊嘴硬:「那不是正順應了站在那就能讓你老媽討厭的本意嗎?」

「呵,」奧蘭多喉嚨裡溢出一聲嘲弄的輕笑:「你這一身連我家的門都進不去,更別提會面。」

秦珊張了張口,剛想再說點什麼,兩個身形壯實的男人禮貌地高喊著:「借過,麻煩讓一讓,小姐。」

他們一前一後,扛著一幅套著透明保護袋的巨大長方形畫作,四邊角套有海綿防止撞到人或者被嗑壞,看起來極其愛惜的樣子。

秦珊只好停住腳步,她還沒來得及讓奧蘭多等等,那兩人就抬著肩上的東西從她和奧蘭多的間隙間強行穿過。這幅畫的面積特別大,旁邊黑壓壓的全是人,秦珊努力地踮腳,努力地左顧右盼,也瞧不見前面的任何事物和情況。

人實在太多了,她擔心奧蘭多沒注意到她已經被攔在後頭,又或者就算注意到了,按照男人平常的個性,肯定也不會耐心等她。秦珊摸了摸褲兜,要是和奧蘭多走失了怎麼辦,沒手機,沒錢,人生地不熟,連個聯系的辦法都找不到。

一個世紀般漫長,「畫」行駛的速度簡直堪比蝸牛,秦珊的視野只能一點點回來。

她都已經做好撞擊人群狂奔去追上奧蘭多的准備了,可是沒過多久,眼前的一幕,讓她完全怔住——

色彩濃郁的田園油畫作品一寸寸離開,像拉開一個漂亮的簾幕,慢鏡頭的電影轉換場景,PPT的幻燈片緩沖播放到下一頁……眼前的景致一點點回歸現實,繁華的碼頭,旅客們行色匆匆,商品貨物旅行包相互擠壓,每個人摩肩接踵,所有的一切都在高頻率的運作,但有一個人是靜止的。

奧蘭多。

他側身站立在人群裡,白色襯衣,黑色長褲,不同常人的英俊高大,一眼就能辨認出。他神情非常不耐煩,行人似乎能感受到他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暴躁氣場,全都畏懼性地躲避開這個年輕人,而不會去推搡他。

……奧蘭多在等她,秦珊有點受寵若驚,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走路了,男人身邊的一切都在逐漸虛化,變得只剩他一個,遺世獨立。

他湛藍的眼睛來回掃視,大概是好不容易發現秦珊,神情變得更加不耐煩,尤其是注意到女孩還跟木樁似的扎在原地半天不動,他不禁蹙緊眉頭,啟唇對她講了一句短語,碼頭上人聲鼎沸,千裡耳估計都能很難聽得清奧蘭多的聲音,但秦珊還是一瞬間讀懂了他的口型:

「滾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