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前兩天,秦珊終於康復出院。
因為做頭部手術要剃頭髮的關系,護士替秦珊一圈圈拆下繃帶的時候,她就剩個板寸,像個假小子。
她摸了摸自己毛刺刺的腦袋,抬起頭看一旁的白大褂青年,用中文問他:「顧醫生,你有鏡子嗎?」
顧和光約莫能猜測到小病患的居住地,帝都北京,因為她講話的口音有一股濃濃的京片子味兒。
年輕的醫生搖搖頭,他一個男人怎麼會隨身攜帶這種東西,但瞥見小姑娘一直在摸腦袋的糾結樣,他叫住正要往外走的護士,用冰島話問她借。
好心的女護士立刻從兜裡翻出一只小圓鏡交到秦珊手裡,她打開後,提高在腦門的位置,吊著眼左瞧右瞧。又正對著臉仔細照了好一會,簡直要把鏡子盯出洞來。
「啊……」「臭丑」完畢,她哀嚎一聲,倒回枕頭裡,險些捶胸頓足:「祭奠我死去的頭髮啊,我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啊,讓我怎麼出去見人啊。」
雖然已經做好光頭的心理准備,但看到真實情況後,她還是會嚇一跳,接受不能。
顧和光習慣在日常交流裡幫助病人恢復記憶。抓準時機,他假裝不刻意地問:「你以前頭髮很長?」
秦珊從病床回到地面:「記不得了,但肯定沒有這麼短。誰家小姑娘留這麼短,我在想,我再怎麼起碼也得齊肩吧。」
「你說的很對,你手術前的確及肩。」顧和光對她印象很不錯,因為許多失憶的病人都很消極,拒絕和抵觸回想過往,這個中國小女孩卻不一樣,她對於他這些有意無意的詢問,都會豁達地給出回應,積極配合治療。
秦珊勾好雪地靴後跟,站好。男人才遞來一件純白的羽絨服讓她套上,然後是手套,圍巾,帽子,紅綠針織的一套,上面有潔白的麋鹿圖案。
「快聖誕節了,」他簡單地陳述:「這一套我隨便挑的,比較有節日氣氛。」
秦珊把圍巾繫好,撥了撥上面兩朵對稱的小毛球:「好看誒,」她像得到彩色糖果的小朋友一樣,喜滋滋地去看黑髮青年:「這套裝備買了多少錢?我得記個賬,等我恢復記憶後,好讓我家裡人還給你。」
顧和光笑了笑:「不用還了,沒花多少錢。」
「土豪,」秦珊慢慢套著手套,不由地皺起眉毛。她剛才在說記賬還錢那句話的一刻,有一點簡短的片段從大腦中一閃而過,她試圖去捕捉清晰,卻又化成白茫茫的一片。
出現這類情形的時候,她都會第一時間向顧和光匯報:「顧醫生,我覺得……我好像欠過誰一大筆錢。」
「嗯,我記下了,」顧和光垂眸看她的刺蝟頭一眼:「你才多大,就欠別人錢?還欠上一大筆?」
秦珊展高雙臂把手套在男人眼前晃了兩下:「我這不又欠你錢了嘛,指不定我生下來就是虧欠命,真慘。」
顧和光注視著她把帽子端端正正戴好,心情突然有幾分沉重。
完全無法想象,一個中國的小姑娘,腦損傷到那種程度,也不知道從哪漂過來的,漂了多久。
根據得到的一系列信息和遭遇,他猜測她可能是人販走私的國內小孩。07年的時候,中國未成年人販賣就已成為英國兒童販賣案件中最嚴重的問題之一。
而這些被賣到國外的兒童,大多數都淪為性|奴,到色|情場所賣|淫,甚至是種大|麻。
眼前的女孩兒大概運氣好,努力從人販船上逃出來了,又或者別的,都不願細想。
顧和光在心裡歎息,又看了女孩一眼,發現她正在非常努力地勾出下巴,去搭羽絨服的拉鏈扣齒。
因為圍巾太大的關系,團了一大圈,視線被擋著,她不方便看到上衣下擺。
「我來幫你。」顧和光坐到軟椅上,等少女縮開手,才代替她仔細地將扣齒搭好,拉上,順手整理了一下兩側毛絨絨的大圓領。
做完這一切,他看著她說:「我跟院長申請過了,我會暫時先收養你。給自己起個名字吧,我總不能一直叫你小病人。」
秦珊在醫院的時候,顧和光都叫她小病人,而他那些同事也跟著喚她「顧醫生的小病人」,很費勁。
嗯,命名是艱難而耗時的大事,要一語中的,並賦予其力量。秦珊腦瓜裡沒來由地浮出這個句子,她冥思苦想了一會:
「海底撈?」嗯,她是海裡撈上來的。
「……認真一點。」
「這名字聽上去就很好吃啊。」
「對於火鍋店來說,是不錯,但不適合當人名。」從對話的字裡行間,他越來越確定,她是個中國本地人了。
「好吧,要英文名,還是中文名?」
「隨意,你覺得方便就好。」
「debby?」
顧和光有些無言地回視,唇畔卻始終蘊著溫和的笑:「你才多大,就會講髒話。」
「自嘲一下而已啦,」秦珊摸了摸毛線帽,這次認真回答:「叫……嗯,叫海莉好了,」她一錘定音:「諧音海裡,我是從海裡撈上來的,而且這名字,別人叫起來也方便順口。」
顧和光站起身,長輩那樣拍了兩下她肩膀:「好,海莉,我們現在去辦出院手續。」
他非常迅速地適應了這個新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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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封的關系,「奧蘭多號」被迫留在了冰島附近的挪威海。
越接近地球之極,天氣就越冷。
船員們開始四處張羅聖誕節的裝飾,鮮明的紅綠色彩和節日氣氛,能讓人的心情稍微輕快幾分。放棄搜尋秦珊後,沃夫連續幾天都在絕食,好在後來,它終於還是開始一點點接受喂食了。
因為奧蘭多告訴它,動物和人類,上天堂後,靈魂都是分開登記的。就算秦珊死了,它也未必能在天上見到她。所以它應該活下去,這樣才有一切可能,再和想念的人重逢。
小動物都比較天真好騙。
大黑狗這會正蹦來蹦去,叼著一個黃色鈴鐺和羊絨雪花片,讓胖達掛在聖誕樹上。
奧蘭多一如往年,非常閒逸地坐在壁爐前喝茶,看自己的下屬們忙碌來去,籌備著節日。
眼前的場景,跟去年此刻比起來,並無區別。
可是,就是少了點什麼。
去年這會他還沒認識秦珊,什麼都好好的;今年這會他失去了她,連節日都過得索然無味。他有點相信之前在推特上看到的那句話了,「你們太低估東方人的實力了,他們那裡的女人,幾千年來都在傳承著一種媚術,能讓男人亂舉烽火只為博一笑」。
他覺得他極有可能,被暗中下過一種蠱,中國人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做什麼事都覺得空落落的。
總覺得女孩還頂著一張dork face跟在自己身後,但實際上,回過頭,什麼都沒有。
他本來就不喜歡聖誕節,很幼稚,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聖誕老人一群無聊人士還在超級滿足地腦補。
秦珊肯定是無聊人士之一。
一定會信誓旦旦地呼喚著聖誕老人,並且黏著他要禮物,如果自己隨便塞給她一點小東西,她會歡呼雀躍半天,一邊贊美「奧蘭多你是我見過的最英俊年輕的聖誕老人」。
她還會做很多適合聖誕的餐品,火腿,烤雞,沙拉,鯡魚……
奧蘭多曾經以為,時間會是最偉大的治愈者,醫人於無形。
但放在這裡根本行不通,每一天,每一分鍾,每一秒,他都在想念,只有更想念,沒有能忘記,沒有能淡卻。
這種摸不到實在感的日子,像是沒有盡頭。
***
秦珊在顧和光家裡暫時定居了下來,他擁有一間三室一廳一廚的小房子,牆紙都是溫柔的奶糖白,家具是森系的原木,就跟他的人一樣。
來他家的路上,他帶秦珊去百貨商場采購,她主動要求推購物車,每次往購物車裡塞自己想要的物品的時候。小姑娘都會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一眼,在征詢到同意的眼神後,她才會大喇喇放進去。
顧和光注意到,她挑選了不少自己動手制作的聖誕裝飾品,小女孩好像都特別喜歡這個。每從一個地方出來,秦珊總忘記戴手套,就讓那倆貨掛脖子上。自己臉卻凍得紅通通的,好脾氣的醫生只好停車在路邊,買了一杯熱可可給她捂手,取暖。
重新發動車子之前,握著方向盤的黑髮青年側眸瞥了一眼副駕,他的小病人正咬著吸管,安靜地注視著車前窗的風景。
眼神有點落寞。
顧和光在每以個失去情感記憶的病患身上,都會見到類似神情,所以也不奇怪。
剛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還會緊緊帶著帽子,上車也不肯拿下,因為自己怪異的頭型。但是一個小時後,她就非常豪氣地把板寸頭露出來了,還自我寬慰說「一旦接受了這種設定,還是挺帶感的」,緊接著還來吐槽他,說他頭髮比她長,作為一個男人不能這樣,太娘了。
顧和光也極其溫和地接受她的吐槽。
這會再看看她,這孩子雖然還頂著男生氣的刺蝟頭,五官卻非常柔潤少女,眼睛清亮,像含著一汪無憂泉。
年輕的醫生失笑,突然間覺得,自己這個樣子,近似於父親在養女兒;或者說,像是一位兄長,在照顧一個年紀尚幼的妹妹。
醫院在聖誕前都會休大假,所以顧和光空出了許多時間。
一來他家後,黑髮青年就陪著秦珊一起收拾臥室,整整一下午。她很喜歡親自動手做這些,幾乎都沒要顧和光怎麼幫忙,自己忙顛顛地跑來跑去,認真挑選好小彩燈,鈴鐺,蝴蝶結,翠綠的雲杉枝圈,掛在自認為合適的地方。
大病初愈,秦珊忙一會就犯累,連續的喘息也會帶來口乾。
顧和光讓她坐在沙發上休息,自己去廚房倒了一杯開水,他在兩只玻璃杯裡來回交替倒著那半杯開水,為了盡可能地快一些讓她喝到,但又擔心燙到她。
這樣來回涼上一會,他摸了摸杯壁,確定溫度適中,回過頭,打算會客廳。
他發現女孩子已經走到了廚房間門口,只從拉門口探進一個圓溜溜的腦袋,在偷看他做什麼。
他問她:「怎麼了?」
她指了指流理台上一個小裝飾。顧和光循著看過去,是隔壁阿托納太太送給他的姜餅屋,北歐人過聖誕,經常會做這個。
十字軍東征時期,「薑」是一種昂貴的進口香料,因此只捨得用在像是聖誕節、復活節這樣的重要節慶。把薑加入蛋糕、餅乾中以增加風味,擁有驅寒的功效。久而久之,姜餅就成了與聖誕節關聯的點心。
薑餅,薑餅屋,薑餅可以拿來吃,小屋則放在聖誕樹下,用以裝飾。
「想要這個?」顧和光問她,小孩子都喜歡好看香甜的食物。
對方卻快速搖搖頭:「才不要,這個薑餅屋看起來這麼挫,」她黑色的瞳孔變得亮晶晶的:「不瞞你說,我能做出比這個還好看一百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