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和光將那一個小姜糖屋捏起來問她:「你想做這個?」
秦珊點點頭:「我會做這個,我記得清清楚楚,」她眼珠子在廚房裡逡巡一圈,那些木質,亦或者陶瓷的廚具從她眼底一一映過:「廚房讓我有一種非常強烈的熟悉感。」
「你手裡的薑餅,」女孩視線回到男人的手:「我在看到它的第一秒,腦子裡就能自動浮現出制作它需要的材料和用量,以及方法,注意事項。」
顧和光有一點詫異,他獨自一人生活,對家常菜也稍有鑽研,他擱回薑餅屋問秦珊:「需要哪些材料?」
「低筋麵粉、黃油、薑粉、水、紅糖粉、糖粉、蜂蜜、蜂蜜、雞蛋、肉桂粉、泡打粉、蛋白、糖粉、檸檬汁、各色食用色素、七彩糖珠、松果……不過後面這幾個都是裝飾用的,可有可無,有了更好看。」
小女孩說這些的時候,像在背誦一篇熟記幾百遍課文的小學生,都不帶換氣的。
很熟悉,顧和光對她的才能突然有了幾分興趣。
他把握在手裡的溫熱水杯遞給她:「你先喝水,我去房間拿一樣東西來。」
他再回來的時候,手上夾著一本中國家常菜菜譜。
顧和光搬來兩只奶白漆的木椅,和秦珊對面坐,看著她:「我問你幾樣菜,你告訴我做法。邊喝水,邊慢慢講,不用著急。」
秦珊含著杯緣抿了一口水:「嗯,好。」
在接下來的三分鍾裡,顧和光翻著書,前前後後挑選了七道菜餚,有難有易。小姑娘都能給出非常具體細致的材料和作法,甚至會抨擊烹飪書上哪點寫的不夠科學,應該用她自己的那一套,完成後的口感風味才會更好。
他發現她在「料理」上有一種胸有成竹的氣勢。
顧和光往她玻璃杯裡加了一點開水勻熱,斷言:「你以前一定很會做菜。」
秦珊抓著椅子兩面的扶手:「可是我連我的家人朋友都不記得了,為什麼還會做菜呢。」
顧和光:「很容易解釋,失憶不等於投胎,很多習慣都會下意識做出來,比如平常做菜,做手工制品,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流露。」
「難道我以前是個廚師?」秦珊提出一個假設。
顧和光:「國內外的正式單位都不會收童工,不過不排除個別單位的違法行為。但從剛才的交談裡可以看出,聊起菜餚你的情緒都會比較高。你對料理充滿熱情。」
小女孩在背給他食材的那幾分鍾,雙眸都亮晶晶的,像鑽進了一對星星。
秦珊錘手:「我也這麼覺得,我看見廚房就覺得渾身血液發熱,小宇宙馬上要爆發了。」
顧和光離開椅子,打開高處的儲物櫃,取出一包包食材:「來,我們一起做個房子,這對你記憶恢復也許有些許幫助。」
花去一天半,秦珊完成了一間薑餅屋小別墅。
除去硬紙模型是顧和光做的,其余她都要自己全部包攬,她好像很不喜歡別人幫她,僅僅在烹飪上。
穿著天藍色毛衣的男人只好坐在餐桌對面,注視著她揉面團,烤餅乾,刷蛋液,裱糖霜,撒糖粉,還用摻上食用色素的、色彩繽紛的麵團,捏出栩栩如生的小鴨子,白天鵝,雪人,草坪,落葉……
她甚至還用巧克力做出一個精致的歐式陽台欄桿。
她制作這些的時候,格外專注,好像全世界就只有她一個人。
最後一個步驟,秦珊小心地把紅色聖誕帽捏進煙囪,然後拍拍手,左右看了看自己的餅乾小別墅,而後看向顧和光:「顧醫生,好了。」
黑發青年笑了笑,走到女孩這一邊來看她的最終成果。
他有一瞬間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評價。
許多人童年都肯定夢想過,有一間由彩色糖果砌成的小房屋。住在裡面,隨手都可以掰一截餅乾做的椅子腿,或者敲一塊冰糖做的窗玻璃來吃;打開水龍頭,流出的是甜絲絲的熱巧克力;天空飄著棉花糖雲朵,金色的星辰泛出檸檬香,落在屋簷的雪花舔起來跟糖霜一個味兒。
而她就實現了這個夢想。
「好看嗎?」她迫切地問,求表揚求贊賞。
「很好看,」顧和光盯著那個精致誘人的糖果屋,許久都移不開目光:「就像一個夢。」
*****
平安夜當天。
冰雪裝飾了整個冬天,
顧和光打算帶秦珊去百貨超市都采購一些食材回來做大餐,剛推開門就遇到了鄰裡的阿托納太太,她正指揮著她兩個孫子在門口掃雪。
兄弟倆在小院子裡堆了個等身高的雪人,扮相非常滑稽,雪人界的披頭士。
老太太一瞧見青年人走出來,就揮著厚重的披肩和他打招呼:「顧,聖誕快樂。」
顧和光也用冰島語回賀。
她注意到顧和光身邊的小家伙,她的發型很有意思,小平頭,但臉蛋分明是個可愛的東方少女。
「我都不知道你家來了個小姑娘,」老太太猜測這應該是顧醫生的親人,她看見少女的視線落到自己臉上,於是換成英文向她問好:「聖誕快樂,小家伙。」
秦珊禮貌地點點頭:「Happy holidays,madam.」
顧和光垂眸:「你會說英文?」
秦珊繼續飆英語:「是啊,我居然會說英文。真是神奇,不知不覺就講出來了。」
顧和光笑著呵出一口白氣,非常流利標准的英式發音,這個小病人真是給他越來越多的驚喜和困惑了。他本來已經確定她的戶籍在中國,這會又不免開始懷疑。
老婆婆不爽自己的存在感變弱,繼續吸引青年和女孩的注意力,高聲問:「你們這會要去做什麼?」
「去超市買一些東西,回來准備晚餐。」顧和光替秦珊把掉下來的圍巾邊繞回脖子。
阿托納太太擠著褶子慈祥笑:「不用這麼麻煩。顧,老樣子,晚上還是和我們家一起過平安夜。」
顧和光不好推辭,把秦珊攬到身前:「今年還得多一個小客人。」
「沒問題,你叫什麼名字?」阿托納問完秦珊這句話,沒過一秒,被自己調皮的小孫子砸了個雪球。她故意露出生氣的臉色,顫悠悠蹲下腰搓了一個,報復性地打回熊孩子背脊,罵道:「小混蛋!」
這一幕讓秦珊笑得直不起腰,她帶著笑回答:「海莉,我叫海莉。」
「海莉,晚上記得和顧一起來吃飯。」
老婦人擱下這句話,圍緊披肩,踱回家裡。
「看來我們可以節省一筆錢,」顧和光走到信筒邊,取出一張明信片交到鼻尖凍到發紅的女孩手裡:「給。」
「嗯?」她垂下頭接過去看,背面是可愛的馴鹿畫像。
「聖誕老人的信。」
「還真是,」秦珊隔著毛絨絨的手套指出一處:「上面有聖誕老人的郵戳。」
北歐的聖誕節是最地道的,因為聖誕老人的故鄉,芬蘭,就在這裡。
晚上,秦珊各種在廚房幫忙阿托納夫人打下手。兩根手臂揮舞得像八爪魚一樣,忙前忙後,切這個翻那個,都不帶休息的。
熱情專注得都讓三十多歲的家庭主婦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阿托納先生無所事事地觀望,其實以往這個夜晚都得幫忙自己的妻子,但今天,他只能系著圍兜在一旁干站著。
阿托納家的大兒子見狀,忍不住吐槽:「她這麼熱情,不會是看上我媽媽了吧?爸爸,你看她頭型就像個T,而且我媽還那麼辣。」
結果當然是換來他老爹一個暴栗。
這個平安夜過的非常舒心,窗外掛著花燈,雪紛飛在上頭就化了。屋子裡一片溫馨,暖光,酒香,傳統的熏三文魚、火雞、烤藍莓羊腿、蘑菇肉汁是筵席上最為珍貴的食品,流著奶油的聖誕大米布丁、脆脆的炸葉子和裱著花紋的薄煎餅,這些甜蜜的點心,則擺在最後壓軸和回味……
托中國人的手藝,阿托納一家吃到了生平最好吃的一次平安夜大餐。
當冰淇淋和聖誕汽水被消滅干淨後,大家差不多都得把褲帶松一松,躺在沙發和聖誕樹下小憩一會兒。
秦珊趴在壁爐前的木馬上烘著自己,她的臉被火光映得紅彤彤的。
而在她身側,是斜靠在軟椅上的顧和光,男人的手隨意搭在壁爐邊,細長白皙的食指在瓦紅磚塊上點著,跟上輕快的聖誕歌曲打拍子。
他注意到女孩總是看著一個地方,跟著她視線望過去,是阿托納家的大兒子,他正在研究自己的賽車模型。
顧和光在吃飯的時候,就發現秦珊會時不時瞄這個男孩兒幾眼,而他和她的年紀差不多大。
他若有所思了一會,像個哥哥打趣妹妹那樣,調侃她:「你看上托比亞斯了?」
托比亞斯是大兒子的名字。
恍惚良久的女孩子,聽見他的話,像是驚醒一樣,笑著搖頭:「不,我只是喜歡他頭發的顏色。」
顧和光仔細打量了一下托比亞斯,少年的頭發是很美,純粹的金色,像太陽一樣。
****
幾天後,節日的氣氛絲毫不見衰退,反而越來越濃烈了。
因為新年就要來臨。
「奧蘭多號」因為海水冰封的關系,一直沒法離開這裡。外加1月20日~2月21日是冰島的特有節慶,海盜「維京食品月」。
奧蘭多最近一打開自己的臉書,就能看到北歐這一帶的蛇精病海盜友人他,「奧蘭多,聽說你在挪威海,快來參加我們北歐海盜祖先維京人的節慶,快來吃公羊睪|丸,來跟我們一起過新年。」
……
是的,不要以為公羊j□j只是在開玩笑,這是不折不扣的真事。一月到二月期間,冰島全國各地的餐廳甚至家庭都會准備「維京」時期特有的食物,比如像煮羊頭肉、海豹鰭,羊血腸、腐鯊魚肉、醃制的公羊睪|丸等等,整個島嶼都會像「維京人」那樣用餐,用來惦念先祖。
反正整天在船上也無所事事,奧蘭多找了個時間靠岸,登上冰島的雪地。
他本來打算帶沃夫的,結果這只小狗一直興致不高,整天悶在窩裡睡大覺,用它的話來說,小窩是最接近秦珊的地方,它夢見肉丸子的幾率也比較高。
除了他,似乎誰跟那女人呆久了智商都會降低到谷底。
真是萬幸啊,奧蘭多獨自一人打車來到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他的海賊好友相約在這裡和他碰面。
他在哈爾格林姆斯教堂前下的車,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年的前一天。這裡理所當然是人山人海,天空都被地表的明燈映成亮紅。許多大禮炮被工作人員一一搬放到廣場中遠,人們結伴而行,從四面八方湧來,等待著新年的倒計時。
金發男人穿梭過人群,他黑色的大衣敞開,脖子上圍著的那一圈深藍的長圍巾,一直能拖曳到腹部。
他的側臉輪廓清晰而深刻,廣場上的燈光給以增色,他就像一位從英劇裡不小心跑出來的優雅貴族。
只及他膝蓋的小屁孩三三兩兩嬉笑著跑過去,他們握著煙花棒,刺眼的金色,仿佛一朵盛開在手裡的電光花。
廣場上的大型熒光電子鍾數字,跳到23:59:00。
一個稚嫩的小孩聲從人群中刺出:「倒計時了,媽媽!」所有迎接新年的人們都揚起笑容,禮炮就緒,大家開始不約而同地望著大鍾倒數,聲音整齊而一致:
「60——59——58——57——56——54……45,44……」
奧蘭多對這種無聊詭異類似於全人類智商都集體倒退到幼稚園的數數活動完全不感興趣,他繼續在人堆裡穿行,看起來非常違和。
「22——21——20——19——18……10——9——8——7——6——5——4……」
就在此刻,金發男人耳畔捕捉到一個非常熟悉的嗓音!
這個聲音非常響亮,足以聽出其主人的興奮度。
……這恐怕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聲音,如同惡魘與美夢,縈繞在他四周,揮散不盡。
「3——2——」廣場上的集體倒數聲越來越大。
他陡然停下腳步。
「1——」頂峰。
巨型電子表的數字跳到,00:00:00,新的一年,到了。
彭——!
彭——彭——彭——彭——!
幾連發的禮炮升騰到高空,彩色的火球瞬間崩裂!花蕊一般爆放在雲霄,金黃,銀白,鮮紫,淡粉,交織串聯,絢爛變幻,天際因此變得大亮。焰火總是短暫而絕美,曇花一現般起始,落幕之際,宛若破碎的閃爍星辰……伴隨著漫天的焰火,廣場上的人全部歡呼跳躍起來,互相恭賀新年快樂,鼎沸出一大片節日的歡騰氣息。
奧蘭多飛快地回頭,憑借身高優勢劈開人群,群眾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他開始憎惡全球人類怎麼這麼多,冰島明明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小的國家。
奧蘭多非常直接地拽回一個個黑發背影的女孩看了又看。
都不是她。
這樣過去幾分鍾,奧蘭多放棄尋找,雙手重新插回兜裡。男人戴著一雙天藍的羊羔絨手套,風格過於可愛,跟他一身正經的打扮極其不搭。
人太多了,燈火又太暗,又或者,他只是聽錯了,聲音相近的人明明有許多。
對,一定,一定是他聽錯了。
可為什麼,他到現在還是心存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