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小時後,一位披著圖騰花樣頭巾的金髮女郎現身首都機場,她兩片大墨鏡幾乎能蓋去全部雪白的小臉,只露出雨露後玫瑰瓣一般鮮紅飽滿的嘴唇,她的氣質極好,米白的大衣襯得身形頎長纖細,一般女人70%是水,她70%是腿,一雙大長腿實在細直到令人稱羨。與她擦肩而過的乘客都不由側目,紛紛揣測著這位快把自己全副武裝的女郎,是否是一位偷偷來北京旅游的外國巨星。
曼妮在接送窗口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奧蘭多。
「嘿,奧蘭多。」她紅唇勾起,走向金髮青年,沿途摘下墨鏡,完成了從瞎子到正常人士的成功轉型。曼妮看起來確實上了些歲數了,而且老外人都很容易顯老,但她很特別,五官和神采依舊帶著年輕人的風致。
被她稱作奧蘭多的金髮年輕人從牆口直起上身,一臉厭煩地與她匯合。他幽藍的眼眸微低,瞥了眼女人扎得嚴嚴實實的頭巾:「你是剛從阿拉伯旅游歸來?還是剛入籍阿富汗?」
曼妮嫣然一笑:「我只是不希望別人看見我的臉,如此美貌的我竟然生了個毫無禮貌的兒子,這很丟人,」她把頭巾褪到頸後,露出一頭順滑水潤到可以馬上去拍力士廣告的大卷金髮,看看四下:「你的北京小女友呢?」
雖說神情一臉漠然和嫌棄,奧蘭多還是抄出兜裡一只手,握住曼妮黑色金屬箱包的柄手,自然而然地為自己的母親當起了幫提行李的「門童」,邊答:「她被禁足了。」
曼妮眨了眨眼:「……嗯?」
奧蘭多波瀾不驚地描述事實:「昨晚偷跑出來和我約會,被他父母發現了。」
「哈~哈~哈~」曼妮小小地連笑三聲,雖然分貝很弱,但絕對爽朗欠揍:「你們在表演羅密奧和朱麗珊嗎?」
「你的吐槽真的很垃圾。」奧蘭多不再看他母親,拖起箱子就朝航站樓外走,曼妮亦步亦趨跟著他:「那我該怎麼去你的小嬌妻家裡過春節呢?這是我來北京的的目的啊。」
「你可以和我一起過春節。」
「跟你一起過春節?噢,我估計會過得像清明節。」
「曼妮,真不可思議,你在走向老年癡呆的路上,居然還能記得不少中國傳統節日。」
「呵……走向老年癡呆好歹屬於人類的正常發展趨向,比起個別人一直未從中二期脫胎換骨要好得多,符合自然科學常規得多。」
母子倆斗著嘴,像兩只大噴菇一樣,互射毒液直到走出機場。
剛出大門,曼妮瞬間就戴起了墨鏡:「這會不是上午十點麼?為什麼外面的天空看起來像是下午六點半?還是陰天的傍晚?」
奧蘭多:「這兒向來如此。」
曼妮:「我都不敢呼吸了!這種空氣多吸食一口就會蒼老兩歲吧,還不像大麻那樣能讓人目眩神迷欲仙欲死,而是咳咳咳咳千年老痰都快被嗆出來了……」
長時間獨居北京的船長大人,終於有可以共同吐槽發洩的對象了:「不單單是這樣,去某個目的地的路上,他們車的停滯狀態要比行車狀態多出許多倍,四環簡直就是渾然天成的公路儀態停車場,司機都可以在上下班途中睡到自然醒。而且,這裡不光地面交通系統驚人到如此,地下交通系統也毫不落後,倘若有恐怖分子想在北京地鐵裡制造襲擊,這些可憐的家伙,估計連刀槍都拔不出來。」
曼妮:「噢……北京人真的很厲害,安全一定很有保障吧,難怪中國這樣穩定,向他們致敬。」
奧蘭多:「嗯,北京人連奧運歌曲都在訴求著無望的心願——迎接另一個晨曦,帶來全新空氣……」
曼妮:「是啊,我在來北京前也惡補過這個城市的許多信息和資料,那首歌我聽過兩遍,不光有你說的絕望憧憬,也有陳述事實的詞句哦——在黃土地刷新成績,他們想刷新什麼成績?Pm值2.5嗎?……還有勇氣才會有奇跡什麼的,這種天象,有一萬分的勇氣也未必會有零點一的奇跡吧。」
——站在門口的機場保安真的忍了很久,才沒有提著電棒去敲翻這兩位「國際友人」。
秦珊的確被自己的父母禁足了,還要寫檢討書,幸好李筠以為她和奧蘭多只是出去壓了會馬路,而沒有那個啥,要不然她恐怕會被打死吧……
不過想起那天在車庫,男人隱沒在陰暗裡的峻挺的輪廓,還有他低沉引誘卻不輕浮的聲線……
臉就不禁紅了個透。
之後三天,秦珊都在家裡閉門思過,手機沒收,壓根聯系不上奧蘭多,李筠是鐵了心地要給她一點顏色看看,動不動就在餐桌上拍筷子教育「你一個女孩兒大晚上跑出去自重嗎?自愛嗎?誰家小孩兒像你一樣啊?你才多大?成年都沒成年!」,等到大哥二哥兩股小清泉左一聲消消氣,又一聲澆澆火的,李筠才會消停。
除夕當天,包餃子大團圓。
李筠一大早就把秦珊揪起來陪自己做餃子皮,她從倉庫裡取出高筋麵粉,接著就打進盆子裡,讓秦珊把水龍頭開成一滴一滴滴水狀,就在那下頭順著水的沁入順時針絞,這個做法並不難,都是由秦珊在完成。
而李筠則是去一旁炒餡兒,冬筍末、香菇末、蝦碎、碎雞蛋拌在一起,就這大鍋旺火翻炒,為了做出一盆素三鮮蝦肉的餡兒。
除此之外就是大白菜豬肉餡,牛肉香菇搾菜餡,肉桂豆腸餡,黃花菜木耳餡,她做了好幾樣,就是為了讓年三十的餃子看起來更豐厚豐盛些。
李筠在這邊熱火朝天地用大鍋炒著,那頭秦珊已經醒完麵了,她往面板上撒了些麵粉,這樣揉起來可以讓麵質可以更加勁道。揉了大概十來分鍾揉成團後,秦珊在麵坨坨間摳了一個洞,從中轉起圈,將邊緣的麵擰細,形成甜甜圈一樣的形態。
接著,她就提起菜刀,啪啪啪啪剁了幾下,一切四,留下一條在面板上,其余的就先放在閒置的大碗裡,蓋上蓋子等待會再用。
剩余的這一根,就像小時候捏橡皮泥那樣,搓長搓細,直到麵棍的橫截面相當於一元硬幣大小就可以了。秦珊下雪那樣灑下麵粉,再度拿起麵條,開始切麵團。
就在此刻,家裡的門鈴忽然響了。
秦瑞言正和兩個兒子正在客廳裡四處忙碌著,玻璃窗上貼上大紅色的窗花,背景牆邊掛上大紅色的大中國結,綠色植被的枝條上,復合樓梯的樓梯欄桿,都掛滿了大紅色的小燈籠。
天朝喜慶的日子大抵如此,與一個紅字脫不了邊,只希望新的一年紅紅火火,歲月安康。
秦珂比完對正手裡最後一張剪成年年有魚形態的油窗花紙,回過身,走到玄關,打開了門鈴監控。
監控裡隨即出現兩張長得很相近的歐美臉,一個美艷風情,一個深邃立體,一男一女,實在扎眼。其中一個他認識,是奧蘭多。
秦大哥受助於奧蘭多,有一個人情在他身上,已經成功內定保研,心中對這個金髮男人還是有一些微小的感謝和虧欠的,他沒有關掉視頻畫面,只是回過頭看向沙發邊端著茶杯喝茶的自家老爹:
「爸,是奧蘭多,和……應該是他媽吧。」長得很像,年紀看起來也有三四十了:「怎麼辦?」他把要不要放奧蘭多母子倆進來的問題推給了他爹。
欠著六百萬字畫的中年男子擱下茶杯,理了理毛衣擺:「進來啊,大過年的,把人關在外頭成何體統,」迅速口型看大兒子——快,快,趁著你媽還在廚房,放進來先斬後奏啊,她總不能除夕夜還用掃帚趕人吧。
「那行,我開門了。」秦珂彎腰從鞋櫃裡取出兩雙拖鞋後,就擰開門把手。
「誰來了?」敏銳的李筠在烹炒中都都能捕捉到客廳處的響動。
「兩個客人!」秦瑞言故作平靜地答道。
李筠擰小灶火,悶上鍋蓋,擦了擦手,拉開廚房門,看了眼站在沙發邊的秦瑞言和二兒子,皺起眉頭問:「誰啊……?」
秦二哥雙手垂落,交握在身前,清了清嗓子,側眼看向玄關處:「伯爵夫人。」他臉上寫滿「啊啊啊啊啊老子第一次看見**的貴族啊啊啊」的半拘謹半興奮勁。
「……」李筠回過身,看見了門口剛趿上拖鞋的曼妮,她穿著一身鮮艷的紅色唐裝旗袍,上頭的牡丹繡樣從胸口綿延至擺尾,精致大氣,她的金髮一絲不苟盤在腦後,氣質凌練又婉約,像極了那些民國時期跟在外**官身邊挽臂把肩,徜徉於北平大上海各種高檔會所的美艷貴氣洋妞兒。
驚艷啊……在場所有男士都被驚艷了。
而我們好歹是主持人的秦母,穿著家居服,燒菜燒得蓬頭垢面,圍裙都沒來得及解下,曼妮還比她高許多,可能脫下高跟鞋都能有185左右的淨海拔,她外面那身幾乎掖地的大衣,如果穿在她身上的話,肯定還要兩個花童來托一托。
女人身後跟著奧蘭多,他對衣服沒太多講究,就一身挺拔漆黑的正裝,很低調,不比曼妮的服飾貴氣,但並沒有因此被他母親的裝束壓成私人轎車司機,他仍舊像個冷峻典雅的王子,只是在陪母後便衣出巡。
李筠感覺有點不太好,不好到有點不想講話,打招呼都不想。
直到金髮女人踩著羊羔絨的拖鞋慢悠悠朝她走近兩步,伸出一只手,像是打算與她交握性質地,用咬字不太清楚地中文,喊了一聲:
「親家母,」她櫻桃般的紅唇微微上勾:「初次見面,你好。」
李筠:「……」
沙發邊幾個人以頭搶地,秦瑞言陡然想起了奧蘭多第一次見他在小區門口喊得那聲爸,原來赫伯特家族都是這樣,原來蛇精病也是會遺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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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強則強,敵弱我弱,李筠竟然出乎意料地不討厭曼妮,原因很簡單,有以下兩點:一,曼妮很好看,美到讓女人都無法討厭的美,就好像整容之後的AB,你知道她整形這件事不對她還不承認很極品,但當你看到她那張混血洋娃娃畫中人一樣的臉蛋和笑容,你就突然什麼都不想去想了啊;二就是,曼妮很有禮貌,與她的兒子不同,哪怕她的禮數是只是修飾出來的,外表是不折不扣的英倫淑女內心其實是惡毒嘴賤的黃毛碧池,但她好歹願意平和身段去取悅身邊所有人,讓大家相處起來的氛圍變得融洽,不像她的兒子,斂不住囂張的個性,非得跟人硬碰硬,她欣賞有氣度的女同胞,更何況還是個貴族夫人。
好比現在,曼妮微笑著在廚房口表示想學習嘗試一下中國的包餃子,而奧蘭多非得在客廳看電視,看那趾高氣揚驕奢糜爛的做派,他就不能來廚房幫幫忙嗎?裝模作樣也行啊?
秦珂和二哥在收拾曼妮和奧蘭多送過來的新春禮物,全是限量版奢侈品,幾樣能抵他們這一套房。
「奧蘭多跟你長得很像,」另一邊,廚房操作台邊,李筠瞥了眼沙發上神情淡漠的金髮男人,對曼妮說道:「但是個性千差萬別,他遺傳的他父親?」
曼妮的目光正落在正在努力桿餃子皮的秦珊背後:「他父親很謙卑溫和的,他去世的哥哥就很像他的父親。」
「那他這個性格是怎麼塑造出來的?」李筠難以置信問。
就是隨的我啊,只是我不表現出來罷了,曼妮掩唇一笑,一雙蘭眸非常勾人,「後天自我成型的吧,可能。」
秦珊將餃子皮一張一張在篦子裡攤好,重重疊疊圍城萬花筒形式的方法,端上了操作台:「餃子皮弄好了。」
「你要試試嗎?」李筠撕出一片,攤在掌心裡,問曼妮。
「可以啊。」金髮女人走到水池邊洗了下手,就回來了:「你可以教教我,親家母。」
李筠:「……你知道親家母什麼意思嗎?」
曼妮:「我對自己的兒子的配偶的父母的稱呼?」
李筠舀起一小勺肉餡,蓋進麵皮子中央:「對,的確是這個意思……但秦珊和奧蘭多的事,我們家還沒考慮好呢,沒必要叫這麼早。」有時候反而自討沒趣,
「他們必定會在一起的,」曼妮學著她的包餃子姿態,裹麵,按壓,一邊自信地說道。李筠突然發現了一件事,就是曼妮自信到自大的神態和奧蘭多簡直如出一轍,她再一次聽見金髮女人不容置喙又禮貌溫柔地喚自己:「親家母。」
她還又看向走進廚房洗手,准備一道來幫忙包餃子的秦父:「還有親家公。」
……看來這位英國王室的夫人真的很喜歡這個天朝三俗稱呼啊。
「這樣行嗎?」曼妮將自己的最新出爐作品處女餃拈在指間,抬高給對面的李筠評判。
李筠眼底閃過一次驚異,笑起來:「很不錯啊。」
曼妮很聰明,包餃子看了眼一學即會,出來的成品也像模像樣,完全不是個初學者,她似乎真的很開心啊,許多禁錮著的端著她的架子都放了下來,完全能夠融入普通人家的生活氛圍,麵粉粘在臉上也渾然不覺,一直在笑呵呵。她還去客廳把自己的兒子硬拉來廚房,說要來一場家庭包餃子大賽。
大哥當裁判,分成了長輩組和晚輩組,曼妮,李筠,秦父一邊;秦珊,奧蘭多,秦父是另一邊。
一個小時後,看誰那邊的篦子裡的餃子數量最多,就是勝者。
毫無疑問,老年組憑借超高的手速和閱歷取得了勝利,堪稱小當家的秦珊本來以為會被奧蘭多拖後腿的,沒想到這貨真的是口嫌體正直,嘴上說著好煩無聊筆試,結果秒表一掐,奧蘭多操起餃子皮來就絲毫不懈怠地裹裹裹,秦珊簡直歎為觀止——其實這也不奇怪啊,我們的船長大人是如此爭強好勝的人,在面對任何競賽都是絲毫不甘示弱的呢,哪怕只是個家庭包餃子大賽……所以到最後,秦珊居然是被自己笨手笨腳的二哥拖向了與他家庭排名一致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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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新年鍾聲的時候,李筠下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新餃子,秦珊調好鮮美的各色醬料,盛在小碟子裡,一個一個按順序放上桌面。
「我要吃我包的!」曼妮圍兜都沒脫下,變得像個等待餅乾出爐的小女孩一樣,面帶笑容地歡呼。
李筠撥出幾只被餡兒塞得大腹便便的餃子:「應該是這個?」肯定是這個,秦母默默在心裡翻白眼,奧蘭多他媽放餡兒的時候完全不知道控制,不要命地往餃子皮上堆一大坨。
「你怎麼知道?中國女人都像你一樣厲害嗎,我看這些餃子都長得差不多。」曼妮驚訝地回。
「還是不一樣的,每個人包出來的餃子的風格都不同,這個是你包過的,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蝦餡兒的,」李筠用兩根筷子去卡開餃子皮,噴香的海鮮味流出來,蝦肉木耳筍菇都切得極為細膩飽滿地排在裡邊雪白的薄皮中間,被環繞著,滿到都不會塌下來。秦母笑了笑:「看吧,果然是蝦餡兒的。」
伯爵夫人睜大水藍色的眼睛:「太厲害了……難怪我的兒子會愛上你的女兒,秦珊的手藝完全承襲了你麼。」
李筠笑了笑,也恭維回去:「是你包得餃子像你和你的兒子的外貌一樣,都很飽滿醒目。」
勤快的小蜜蜂珊妹一直在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籌備著餃子宴,等她把碗筷全部准備好,才對著沙發上因為一下午高強度包餃子活動而疲乏,在打打撲克牌簡單休閒一下的四個爺們喊道:「爸,大哥,二哥,奧蘭多!開飯了!」
與此同時,窗外閃起了焰火,一簇緊跟著一簇,像是永遠不會停歇。
電視屏幕在歡呼,外面的禮炮在轟響,新年到了,整個北京城都沸騰出一片流光溢彩的不夜天。
李筠回過頭,看了看在連續拍打奧蘭多後背催促他們可以結束這局去吃飯的小女兒,又看了看因為出牌不當下游樂倒團抱在沙發上的兩兒子,還有看到兒子摔牌後微笑著把他們的撲克抓起來評價牌運的秦瑞言,還有廚房裡主動要求去幫自己看看這輪餃子有沒有可以出鍋的曼妮……
此情此景,完全擔得起其樂融融,合家美滿,新年團圓這類的祝福和形容。
李筠收回視線,看向身側滿窗滿眼的絢爛,她的鼻頭忽然有些發酸,也許她確實太刻薄了,這樣真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