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這個放那著就行,不用拆!」蘇宛懷裡抱著一個花瓶,轉頭看見裝修公司的工人要把紙箱拆開,趕緊喚了一聲,「不用拆的!」
顧真把花瓶從蘇宛手裡接過來,低聲說:「你休息一會兒吧,聲音都啞了。」
「不行,」蘇宛斷然拒絕,「你看著我不放心,我再下樓看看,還剩一車東西。」
她說罷便又往門口走,顧真只好也跟著她出去,邊勸道:「宛宛,搬個家而已……」
他們坐電梯下樓,七八個搬家公司員工站在地下車庫的電梯口,肩上都扛了東西,顧真的助理小凌手裡抓著門禁卡,要給他們刷上樓。
「還有多少?」顧真詢問搬家公司老闆。
老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再搬個兩三趟就好了。」
「一會兒我再回去一趟,」蘇宛拉了拉顧真的袖子,道,「你就待在這兒,我給你開視頻,你再檢查有什麼遺漏的。」
「太誇張了,」顧著皺了皺眉頭,道,「又不是什麼——」
「就是大事,」蘇宛打斷他,「你沒有發言權。」
顧真不擅跟人爭辯,更不擅跟蘇宛爭辯,眼見蘇宛穿著細高跟蹬蹬地走到搬家公司的皮卡邊去數箱子,只好亦步亦趨又跟過去。
顧真這回搬家搬得十分匆忙且被動,全因他碰到的一起惡性事件。
上週六早上,顧真出門,在家門口看見一個快遞盒子,上面用紅筆寫著「顧真收」,他毫不設防地蹲下來掀開了蓋子,只見裡頭放著一具鴿子的屍體。
鴿子死了有一段時間了,難以形容的惡臭混著香水味,直衝顧真鼻尖。
顧真幾年前給一個動物保護組織寫過一首公益歌,就叫《亡鴿》,知道這首歌的人並不多,因此,把盒子放在他家門口的人不但恨他,也瞭解他。
顧真看著盒子愣了三秒,打電話給經紀人蘇宛,讓她立刻報警。
這是顧真入圈七年來,碰見的最離奇詭異的事情。
畢竟,公元2016年,圈內為藝人評選關鍵詞時,顧真得票率最高的詞就是好命。
顧真十九歲出道發行第一張專輯時,正逢歌壇衰敗前最後的盛世,他一炮而紅,中間經歷過起落,但終於還是站上了歌壇頂端,就算在華語樂壇式微的當下,顧真也是一位不同的人物,他沒有緋聞,平日甚少露面,演出票價和電子專輯銷量依然甩第二位好幾條街。
他寫了幾百首歌,從抒情曲到電子樂,樂評人說他是被上帝眷顧的人,甚至有人說「顧真就是歌壇」。
顧真的好運遠不止於事業,他長了一張漂亮得能夠讓人忽略他聲音的臉,擁有比富裕更高一層的家境,和把他捧在萬尺高空、不願叫他觸碰凡塵的身邊人——例如蘇宛。
他給蘇宛打電話時,蘇宛就在他家樓下等著,要接他去拍新歌的MV。
蘇宛接了他的電話,不到兩分鐘就出現在顧真面前,她看著顧真的表情,嚴厲得讓顧真覺得蘇宛才是那個二十七歲的男青年,而自己是她十八歲的妹妹。
當天下午,顧真的姐姐就來了電話,語氣強硬地要求顧真搬到家裡給他買的房子裡去。
顧真原來的房子所在小區建的早,私密性和安保都有些跟不上了,警察調取了監控,硬是沒找出嫌犯的半點痕跡。
原本顧真家人就勸過他很多次,要他換個地方住,但顧真主意大,他喜歡原來的住處,怎麼都不願意搬,這一次是真的嚇到了,才和蘇宛一起匆忙將東西打包整理了,忙亂地搬了家。
為了躲開狗仔的視線,搬家安排在凌晨四點。
顧真家不大,東西也不多,但他收藏了不少貴重的樂器和畫,拆裝都十分不便,搬家公司三輛卡車,十幾個工人用了兩個多小時,才把東西都搬上車,浩浩蕩盪開到在城市另一端的,顧真的新家。
蘇宛數完了最後一輛車上的箱子,手機響了她都沒拿起來,只是指了幾個箱子,對工人說說先搬這些。
顧真站在一旁,碰了碰裝畫的木架子,湊過去想碰一碰露在外面的釘子,手臂被蘇宛戳了一下:「別亂摸。」
「你不接電話?」顧真慢悠悠收回了手。
「是你姐,」她看了一眼屏幕,簡短對顧真說了一句,然後才接了電話,和顧莘聊起搬家的情況。
顧真聽得無聊,便走回了電梯口,剛按開門,便見到了一張他從未設想過還會再見的臉。
傅堯也愣住了,隔了三五秒,才對顧真扯了一個笑臉:「好久不見!」
顧真還是愣著看他,傅堯比五年前更高些了,聲音也低了,發自內心的笑意讓他實際上略顯凌厲的眉眼顯得無害而友善,傅堯笑起來露八顆白牙,好像從沒有跟顧真疏遠,依舊是熟人。
又過了少時,顧真回過神來,剛想打招呼,一聲不屬於人類嗚咽從傅堯身後傳出來,一隻大金毛硬生生從門和傅堯之間擠出來,猛地一蹦,撲向顧真,巨大的衝力把顧真推倒在地。
「Robin……」顧真坐在堅硬的水泥地平上,臉和脖子被濕熱的舌頭舔得的發癢,耳邊都是Robin的呼吸聲,這感覺太熟悉又太溫暖,叫他忍不住笑起來,揉著Robin蓬鬆的毛,把它抱得更緊了些。
傅堯穿著運動衛衣,站在一旁,抱住手臂扯著嘴角看他們:「Robin,真的主人在這兒呢。」
「顧真!」蘇宛幾乎變了調的尖叫突然破空而來,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跟踩地聲,「你怎麼了?!」
顧真把埋在Robin柔軟毛髮裡的臉抬起來,看到蘇宛失措的表情,抬手示意她冷靜:「沒事你別急,碰見熟人了。」
蘇宛驚疑地看著還在舔顧真的大狗,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傅堯,高聲說:「你別嚇我啊……」
她這幾天被顧真的事弄得睡也睡不好。
顧真做音樂很厲害,很認真,能為一個八拍的編曲跟製作摳幾個小時的細節,但是碰到有關他自己私人的事,反而經常糊裡糊塗、隨隨便便的,對什麼都不上心。
這次收到裝了鴿子屍體的盒子,顧真也冷靜得像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
顧莘告訴過蘇宛,根據顧真早年看的心理醫生反饋,顧真平時的情緒波動比普通人弱,但一旦被影響,反應就會比普通人強,簡單地說,如果將顧真的情緒比作彈簧,他的彈性限度和彈性係數都屬於很小的那一種。
他自己不怎麼懂得愛惜自己,蘇宛只好替他操心,光是給警局的電話就打了七八個,請他們務必查出盒子的來源。
這會兒她剛交代完事回過頭,就看見顧真被一條碩大的金毛撲在地上,像被咬著脖子似的,蘇宛腦海裡那條繃得太緊的弦一下斷了,幾乎控制不住音量,只想抓著顧真的肩膀晃他,問他哪怕乖一點點行不行。
顧真見蘇宛眼睛都紅了,立刻站了起來,身上的土也來不及拍,急急往前半步,摟著蘇宛的肩認錯:「不是故意嚇你的。」
傅堯識相地彎腰牽起了Robin的繩,把他拉到安全距離外。
蘇宛定了定神,嚴厲地瞪了顧真一眼,瞥了瞥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傅堯,小聲問他:「你哪個熟人我不認識?」
「前幾年去Malibu住的鄰居,」顧真簡短地解釋,又說,「好了,我和你一起回去,我待車裡不上去,總可以了吧?」
蘇宛看了看還躍著想往顧真身邊蹭的Robin,不情不願地點點頭,說:「我去讓小凌盯緊些。」
傅堯把Robin拉得緊緊地走過來,對顧真道:「我先遛Robin,你住幾樓?」
「1902。」顧真說著,又半蹲下去摸了摸Robin,才貌似隨意地問傅堯,「你呢?」
傅堯低低地笑了:「1901。」
坐進保姆車,顧真受到了蘇宛的拷問,蘇宛連番提問,問他怎麼認識的傅堯,兩個人什麼關係,還有那條狗,為什麼對他這麼親熱。
顧真這麼多年,早在媒體的壓力下歷練出來了,他打起精神,開著玩笑半真半假地把話題扯到遠處,從新家到老房子,顧真和蘇宛拉鋸了半個多小時,到最後還是沒讓蘇宛套出真話。
倒是蘇宛末了來了一句:「不過傅堯這個名字我還真的有點兒耳熟,臉也好像在哪兒見過。」
顧真看了看蘇宛的側臉,見蘇宛正皺著眉回憶,不以為意地順著問:「是麼?」
「他是做什麼的?」蘇宛問他。
能住在這種公寓的,又住在顧真Malibu的家隔壁,怎麼也不會是普通人。
「不知道,」顧真老實說,「不過他還小呢,才二十四。」
蘇宛雙眼一眯,剛想再細問顧真,一個工作電話打了進來,等她接完,顧真家也到了,她只好打住了話題,和顧真一起上了樓。
他們在顧真家看了一圈,確定沒有缺漏,便兵分兩路,顧真去錄音棚,蘇宛則去他新家幫他安置家具和物品。
不知為什麼,顧真這一天很不在狀態,新歌怎麼錄都不滿意,又覺得曲子編的哪裡有問題,把所有人都召過來,在錄音棚泡到了近十點才回家。
司機把開上高架,和顧真的舊房子兩個方向,顧真看著一晃而過的路牌,呆了呆,才想起自己搬家了,又想起了傅堯和Robin,沒想到五年後,竟然還是和傅堯住了對門。
不知該說是緣分很好,還是運氣很爛。
顧真的新小區叫蘇堤,從進車庫到上樓進屋,要刷兩次指紋一次卡,小區到處佈滿監控,這嚴防死守的,總叫顧真有點兒風聲鶴唳的感覺。
他打開門,屋內空無一人,蘇宛已經走了。
蘇宛知道顧真工作室不愛被打擾,九點多時給他發了信息也留了紙條,告訴他家裡整理完畢了,催他早些回家睡覺。
顧真把包丟在一旁,換了鞋走進去,左右看了看,他能感覺出來,蘇宛費了大工夫,想要把搬家的對顧真的影響減到最小。
新家佈置得和他以前的房子差不多,灰色調的軟沙發和柔軟厚實的地毯,一整櫃子貼牆放滿了書和CD,鋼琴放在客廳到餐廳的迴廊裡,背靠著顧真去年在美國拍到的那幅抽象畫。
顧真走到落地窗邊,將窗簾按開,看樓下深夜的街上,車燈還是熱熱鬧鬧地攢動著,這座城市好像一台永動機,人事物前仆後繼,永無靜止之時。顧真站了一會兒,心裡紛繁地略過很多音符,想著今天那幾支讓他不滿意的編曲,覺得頭疼得要命,剛脫了外套想要去洗澡,門被人敲響了。
顧真嘆了口氣,走過去開了門,傅堯和Robin站在門外。
傅堯手裡提了袋子東西,撐著門框對他笑了笑:「歡迎入住。」
顧真側身讓他進來,又指了指地上兩雙拖鞋,道:「藍色的你可以穿。」
Robin就沒有拖鞋了,它興奮地竄進屋內,繞著顧真歡脫地打圈,顧真坐在沙發上,Robin乖巧地蹭了過來,趴在顧真懷裡,熱切地嗅著顧真,顧真心裡的郁氣全被他掃空了。
「是不是太晚了?」傅堯開口問顧真,他把袋子放在茶几上,拿出了裡頭的盒子,是一盒甜甜圈,「剛知道這家在國內也開了分店。」
顧真看了一眼,包裝盒上印著他們以前常去買的那家店的店名,顧真和傅堯一致認為那是全加州最好吃的一家甜甜圈店。
顧真也不是沒想過和傅堯再見面的場面。
畢竟兩人的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堪稱顧真前半生最尷尬羞恥的回憶,整件事情都不明不白、酸澀難堪,顧真每想起來都要喝口冰水冷靜。
不過顧真沒想到他再見傅堯,也並沒有那麼大的情緒起伏了,只像見了個小學死黨,關係好過,但也就是好過了。看到傅堯的內心觸動,都沒看到Robin來得大。
傅堯拆了個一次性手套給顧真,又問他:「要不要我幫你戴?」
顧真看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想把手套接過來,傅堯拿著手套的左手一收,右手迎上去抓了一下顧真的手,看著就像是顧真上趕著要同傅堯拉手似的。
顧真跟觸了電似的一縮手,瞪了傅堯一眼,傅堯只碰了一下,就把手收回去了,衝著顧真笑了笑:「開個玩笑嘛。」
他把手套放在顧真腿邊,舉手投降:「你自己戴。」
顧真戴了手套,抓了一個蔓越莓白巧克力味的吃。
傅堯看他不準備招待自己,就自己跑去吧檯倒了杯水回來,邊挑選甜甜圈,邊問顧真:「為什麼突然搬家?」
顧真吞下了嘴裡的甜食,盤著腿看傅堯,又摘了手套放在一旁,道:「很複雜。」
他擼了一把Robin的毛,也問傅堯:「你怎麼來國內了?還帶了Robin,要常住麼?」
「大哥,我來了兩年了,」傅堯嘆了口氣,道,「你是不是一點也不關心科技和財經新聞?」
顧真默默看著他,傅堯袖子捋在手肘,露出了肌肉條理分明的小臂。
傅堯對顧真挑挑眉,眼神同以前一樣熠熠生輝,自然又自信地迎接顧真無聲的審視。傅堯曬成小麥色的皮膚,到了深夜裡冒出些胡茬的下巴,和比五年前更成熟英俊的臉,都在提醒顧真,不論是哪國法律,傅堯都是徹頭徹尾的成年男性了。
傅堯太好了,好得讓顧真慚愧自己白長了年紀。
「你又不是不知道,」顧真老實說,「我不看新聞的。」
「我大學畢業就來了,」傅堯把咬了一口甜甜圈,含糊地說,「就是把Robin運回來有點兒麻煩。」
顧真點了點頭,給Robin順毛,Robin發出了舒服的咕嚕聲。
傅堯吃完了一整個甜甜圈,也摘了手套,對Robin打了個響指,Robin立刻從顧真身上起來了,四腳站的挺挺得,尾巴還是一晃一晃。
「真的晚了,我們先走了,」傅堯指了指還剩下的甜甜圈,道,「留給你了。」
顧真也站起來送他,誰料傅堯突然回身,嚇得顧真往後一蹦,差點跌在沙發上,傅堯抓著他的手臂穩住了他,低頭說:「對了,顧真,留個電話啊?」
傅堯離他實在太近了,明亮的眼睛緊緊盯著他,顧真很久沒和人貼得這麼緊,只和傅堯對視了一眼,就把眼神放平了,看著傅堯的下巴,低聲地說了句好——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傅堯,一句話就能要到顧真電話。
傅堯很快就放開了顧真,還說:「多大個人了,站著都摔跤。」
顧真恍若未聞地拿出了手機,和傅堯換了號碼,目送傅堯帶著Robin走出門,才深深吸了一大口氣,又吐出來,走回去把甜甜圈的盒子合上了,放進冰箱,走進浴室。
新房子浴室的玻璃很大,佔了大半面牆,光線明亮,顧真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低頭把T恤脫了,又重新抬頭看。
五年,不論是在幼童或是老人,青年或是壯年人身上,都能留下些印記了,但是時間在顧真身上,好像又是停滯的。
顧真看著對面也在盯著他的青年,一張面無表情的漂亮的臉,一雙長又大的眼睛,近乎純黑色的瞳仁,和純黑色的頭髮,白得剔透的皮膚,紅嘴唇,尖下巴,還有瘦又不見骨的身體,他看了自己二十七年,早不想再多看。
「傅堯。」顧真說。
他看到對面那個人也張嘴說了兩個字。
「傅堯。」顧真又說。
他閉了閉眼,有些胸悶地把衣服丟進了洗衣籃,走進了淋浴間去。
今天不是萬事順暢的一天。
顧真打開了噴淋頭,由溫水澆在他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