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莘年初三去公司了,初九又回來了。
這天她們約好了,去探訪一個朋友。
顧真不認識對方,說不想去,就留下來看家。他站在一樓的陽台上看著海,想著要怎麼開口說提早回國,會比較合適。
傅堯這兩天空了下來,帶Robin去S市郊區森林公園踩了踩點。
他給助理放了假,還嘚瑟地讓顧真開視頻,給顧真直播Robin瘋跑,結果顧真眼看著Robin跑到公園的盤山柏油道中間,做了非常不雅觀的事,傅堯只好一邊罵髒話一邊給Robin收拾。
顧真對著只有一片藍天的屏幕,在Malibu的凌晨裡笑得喘不過氣來。
到了下午,顧真睡了個午覺,醒來剛好收到小滿給他發的信息,小滿說她和媽媽一塊兒做了蘋果派,馬上就要出爐了,讓顧真趕快來吃。
顧真不客氣地去隔壁敲門了,隔壁家還是門窗緊閉,燈光昏暗,但顧真去的次數多了,也不像第一回進去一樣感覺詭異,反而覺得很是溫馨。
小滿可能是這把高級電動輪椅的使用者裡最有活力的一個。
她手搭著把手上的控制器,輪椅在房子裡竄來竄去,速度很不一般。
她跟著她媽媽祝苒姓祝,大名祝小滿,沒接受過普通教育,現在在她媽媽工作的大學辦的線上學校學習,主修電子工程,十八歲都學了一大半課程了,成績很好。
小滿右手抓著把手,左手拉著顧真,往廚房過滑去,正看見她媽媽戴著手套,把蘋果派從烤箱裡拿出來。
整個廚房裡都是一股甜膩微酸的味道。
顧真走進去,問好:「阿姨。」
祝苒對他笑了笑,說:「小滿說你愛吃,非要叫你來。」
「我是喜歡吃。」顧真說著,祝苒切了一塊到盤子裡,放在他的面前。
小滿雖然參與了蘋果派的製作過程,但她的身體不允許她吃糖,只好在一旁眼巴巴看了一會兒,等顧真吃完了,故作神秘地對他說:「想不想上樓看我家書房,我今天去找一把小電焊,發現了我哥的秘密哦。」
「小滿,」祝苒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傅堯會不高興的。」
「他大大方方放在書房裡,又沒收好,」小滿立刻反駁,「就是準備好讓我發現的。」
說罷就拉著顧真走。小滿的電動輪椅功率真是挺大的,顧真一下就被她拽過去了。
小滿上樓要坐簡易電梯,顧真幫她把電梯的欄門關上了,又繞著樓梯走上去。
傅堯家樓上的格局沒怎麼動過,和顧真家裡差不多,樓梯左邊就是書房,小滿的電梯到了,顧真把她推出來。
書房的裝了個密碼指紋鎖,小滿按了一串數字,門打開了,她把環燈開了,回頭跟顧真說:「密碼是我早上費了好大的勁才要到的,千萬別告訴我媽。」
她操控著輪椅來到了書櫃前,顧真也走過去看,一整面牆的書櫃,滿滿噹噹擺滿了專業類書,只有最中間的那一格,放著雜七雜八的樂理入門書。顧真抽了一本書脊看起來最舊的出來,發現自己也看過這本書,幾年前風靡一時,好幾個月的銷售冠軍,一個奧地利音樂評論家寫的,書名叫做《怎樣讓別人以為你很懂音樂》。
顧真是當小說看的,翻開書一看,發現傅堯讀得很認真,竟然寫了標註,顧真看著傅堯的字跡就笑出來了。
小滿也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遞給了顧真,說:「這個!」
顧真接過來一看,這是一本印著傅堯母校名字的很薄的記事本,大概是傅堯在校慶上買的。
「放在我哥的專業書下面,」小滿說,「我想看看他以前的教材,發現了這個本子。」
顧真翻開本子,發現傅堯用固定的格式,把顧真的日程和他自己的日程寫在了一起。
某年某月某日。
顧真:在某地演唱了某歌曲,晚上和某人去某家餐館吃宵夜,被拍到照片了。
傅堯:上了一天課,晚上和小滿視頻,小滿精神很好,說了二十分鐘話。
或是某年某月某日。
顧真:拍了一套新宣傳照(文件夾路徑),去了一檔電台節目,沒選快問快答。
傅堯:談收購,接到了傅關程電話,因為太忙,沒注意他說了什麼。
從傅堯第一次回國看顧真跨年開始,一直到傅堯畢業回國為止,顧真的每一次演唱會、演出、活動,傅堯都記下來了。
他回國看了現場的那幾次,他便只寫了顧真的日程,並且在後面打了一個勾。
「以前讓他給我買專輯都不情不願的,嘲笑我追星,」小滿憤憤道,「沒想到是這種人,一點都看不出來。」
顧真看起先幾條還覺得好玩,越翻到後面,就越覺得難受。
傅堯寫得太多了,密密麻麻寫了大半本,每一頁都是顧真、傅堯、顧真、傅堯。好像寫在一起,兩個人就真的在一起了似的。
「比我都像個少女。」小滿又說。
「小滿,」祝苒走了進來,看見顧真捧著個本子,就問他們,「你們不是在偷看傅堯的日記吧?」
「當然不是。」小滿回頭跟顧真使了個眼色,朝祝苒那兒移動過去,顧真就把本子放書架上了。
祝苒懷疑地看著小滿,道:「那是什麼?」
「反正不是日記,」小滿說,「我們出去吧。」
說著便拉著祝苒往書房外走。
回到了客廳裡,女傭已經泡好了茶,還擺了些小茶點。
祝苒有個郵件要回,沒有下樓,小滿坐電梯下來,又挪到顧真身邊,說:「我覺得,我哥是從和你在Malibu見面之後才開始追星的。」
「是嗎?」顧真認真地問小滿。
他是真的很想多知道一些這五年間,他不在時,傅堯的樣子。
把顧真的行程和傅堯的行程寫在一起,和在吻了顧真又說異國會分手,明明是兩個不同的人會做的事,卻都是傅堯幹的。顧真覺得很不對勁,又說不上問題出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小滿說,「我哥其實沒有跟我提過你。如果不是你們去看戲被拍到了,我都不知道你們還有聯絡。」
「是嗎,」顧真看著小滿,說,「也沒說我們住在隔壁?」
小滿點點頭,又撇撇嘴,說:「他就是那樣的,年三十那天你們剛來,我說想看看你,他跟我說了一百次,讓我不要尖叫,不許抱你,不准情緒激動。」
顧真完全能想到傅堯凶巴巴叮囑小滿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笑。
「他自己不也是歌迷嗎,」小滿生氣地說,「就許他跟你一起看戲。五年前那次也是,也沒告訴我你在Malibu,不然我早就來了。」
「五年前那次不能怪傅堯吧,」祝苒恰好下樓,聽見小滿後半句埋怨,就替傅堯說話,「你那時住在ICU裡,怎麼回來?」
「媽媽你記錯了,」小滿回頭看了一眼祝苒,篤定地說,「我腎衰竭是後來的事了。」
「八月底,」祝苒說,「傅堯生日前不久,我記得很清楚。別誣陷你哥。」
「那顧真來Malibu是七月份的事情呀,」小滿又反駁,「整整一個多月,他都不告訴我。而且八月底我一進ICU,他不是也來紐約了嗎。」
顧真愣愣地看著小滿,心跳很快,五年前那個夏天,傅堯的一舉一動,他們的每一天,都像電影一樣,清清楚楚地在他腦海裡一幀幀翻過。
小滿還在努力回憶:「我腎功能下降的那幾天,他先來做了一次配型,做完又回去了,對不對?他當時也可以告訴我,他沒說。」
「做配型是什麼時候?」顧真突然問,「是不是八月十五號?」
「是十五號,」祝苒說,「那天《不眠》公演,我本來訂了票,想帶小滿去看的……」
說完,祝苒有些疑惑地看著顧真,想問顧真,他怎麼記得那麼清楚。
顧真知道祝苒想問什麼,張了張嘴,沒能說出口。
因為《不眠》公演,顧真本來也訂了票,要和傅堯去看的。
八月十五號,看戲的所有行程都定好了,傅堯卻因為臨時有事,沒陪顧真去。
回Malibu之後,傅堯跟顧真道了很多次歉。顧真當時正因為傅堯放他鴿子,讓他在劇場裡做電燈泡而生氣,指使Robin去咬傅堯。
Robin又不會咬人,把頭頂在傅堯身上拱他,傅堯給Robin拱得一路後退,顧真就在一旁笑。
「《不眠》……」小滿也想了起來,道,「我們是不是趕上了末班車,看了最後一場,還叫了傅堯,可是他不願意去。」
祝苒點了點頭,小滿就說:「當時是好險,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害怕。」
「所以別總是說傅堯壞話。」祝苒摸了摸小滿的臉,對她說。
祝苒的手機又響了,她看了一眼,對顧真說失陪,重新上樓去工作了。
剩下顧真和小滿坐在客廳,過了片刻,顧真問小滿:「小滿,當時傅堯急急忙忙去紐約,是因為你的身體嗎?」
「對啊。」小滿不設防地說。
顧真便問:「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小滿愣了一下,問顧真:「怎麼了?」
顧真想了想,說:「現在還不好說,但那時候發生什麼,對我和傅堯來說,應該都很重要。」
小滿看了顧真一會兒,點了點頭,把五年前的事說給顧真聽。
她說得慢,很詳盡,才讓顧真得以從中窺見一些,他從未真正瞭解過的十九歲的傅堯。
「那年八月份,我腎功能突然下降得很厲害,本來以為可以靠透析撐一段時間。我哥為了以防萬一,跟我做了配型,成功之後,他說要換腎給我。
「我根本不想要我哥的腎,所以我們一直僵持著,一直到我哥快生日的那幾天,我腎衰竭了,醫生說需要馬上換腎,我媽就也和我哥站到了同一戰線。
「我記得我哥生日那天晚上,傅關程打電話過來,和媽媽吵得很凶。大概就是說怎麼能同意傅堯跟我換腎,又說了很多難聽的話。他聲音真的好大啊,我在門口都聽見了。
「第二天早上,我哥就來了。
「我哥那天看上去很奇怪,好像很傷心一樣。」說到這裡,小滿停了下來,安靜地看著顧真,問他:「他那個樣子,是和你有關係嗎?」
顧真和小滿對視了幾秒,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他不想妄自揣測二十歲的傅堯的想法,強加傅堯以愛之名,但他聽著舊事,不免有自己的猜測,小滿說的越多,顧真就愈發心慌了起來。
小滿不再多問,接著回憶:「我哥穿著無菌服進來看我,告訴我明天就安排手術了,叫我別擔心,什麼都會好的。
「我還是不想要他的腎,我哥那麼健康,他不知道少一個腎會怎麼樣的。我跟他鬧,說我不要。我哥就跟我說,一家人不應該這麼算的,不管活得好不好,能活著就好了。
「就在那天晚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匹配度更高的腎源,捐贈者出了車禍,入院時已經腦死亡了,他生前簽了遺體捐贈,醫院就做了緊急配型,我是當時唯二能匹配的病人之一,像做夢一樣,我沒用到我哥的腎,動了移植手術。
「換了腎之後,我基本沒有出現排異,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我哥也回學校上學了。」小滿說,「事情就是這樣。」
顧真沒說什麼,小滿瞅著顧真,又對顧真說:「我一直覺得那件事之後,我哥有點兒不一樣了,」
「是嗎?」顧真點點頭,問小滿,「怎麼不一樣了呢?」
小滿覺得顧真看上去,好像也很傷心,就勸慰似的補了一句:「也可能是我亂想的。」
她想了一小會兒,說:「我哥看上去還是差不多,回Malibu的頻率也沒變。但是他把書房鎖起來了,又買了一家國內的公司,做了很多事以前不會做的事。」
「哦對了,我恢復的差不多的時候,正巧《不眠》在百老匯的演出要結束了,媽媽給我訂了最後一場的包廂票,說要把沒看的戲看掉,就再不會有趕不上趟的事發生了。
「以前我和媽媽叫他,他都很樂意和我們一起的,但就是那次,我們怎麼叫他一塊兒,我哥都不願意,說沒興趣。我和媽媽只好兩個人去看。後來我們約他去看別的東西,我哥又去了,我還以為他是特別不喜歡《不眠》。沒想到五年之後,他還跟你在S市看了。
顧真看著小滿,有些發怔。
他終於知道傅堯生日前後的完整故事,弄清了整一條時間線,卻沒有恍然大悟,只覺得侷促不安,苦澀的要命。
是這樣的。
十九歲的傅堯也不是青春期的毛頭小夥子,他從來沒有是過。
傅堯過得不那麼好,不無憂無慮,不成竹在胸。
在那個唱「顧真乖乖,把門開開」,進門討了幾年的禮物,又離開顧真房間的二十歲生日,傅堯剛和生父大吵一架,準備要給家人換腎,疲於奔命,焦頭爛額。他立在黑霧邊,他要往前走,要往下跳了,對顧真說:「異國戀會分手吧。」
顧真從沒有一次像現在一樣,因自己的幸運而感到羞愧。
他生在雲端,夠不到凡塵,他原先以為傅堯是殘酷,天真,愛玩又驕傲的那種還沒長大的大男孩,傅堯不是。傅堯是真的沒有安全感,也是那個真正愛得多些,考慮多些,才縮回手的那個人。
傅堯連珍重都藏得那麼深。
藏在顧真二十三歲的跨年夜,藏在顧真二十四歲的第一場演唱會,藏在顧真二十五歲的綜藝決賽,藏在二十六歲活動現場隔壁的高樓上往下望,藏在顧真二十七歲的音樂節,藏在成千上百的螢光棒的後面,做漫天星海裡的一小顆。
傅堯藏起來,鄭重其事地一個人待了那麼久,才敢在顧真的二十八歲的生日會上,作弊表白,說,我喜歡你這麼多年,祝你生日快樂。
顧真覺得很可惜,可惜那些錯過的時間。
如果可以早點重新碰到,如果早一點聽家人的話,搬到了傅堯隔壁,他們就能早點開始,一起做更多的事,傅堯不會孤獨那麼久,面對顧真的時候,可能會比現在更自信。
那就會有一個更無憂無慮的傅堯。
錯過的時間或許是無法補救,以後的每一分一秒,顧真都不想讓傅堯一個人過了。
顧真又坐了一會兒,謝過小滿的蘋果派,從沙灘走回了家。
顧莘因為工作的事情,提早回家了,坐在客廳裡拿著電腦敲打。
顧真推開門走進去,顧莘抬起頭,看見顧真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大跳,問他:「怎麼了寶寶?」
顧真走過去,俯身抱住了他的姐姐,顧莘也回抱著他,拍拍顧真的背,很擔心地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姐,」顧真的臉埋在顧莘的頭髮裡,聲音也悶悶的,他對顧莘說,「我談戀愛了。」
顧莘一驚,隨即說:「談戀愛是好事啊。」
「跟傅堯。」顧真又說。
顧莘愣住了,拍著顧真的背的手停在了半空,只聽見顧真又對她說:「我今天想回國了。」
「我很想他。」
顧真回國的決定做得很突然,顧莘看他心意已決,就沒留他,也沒多問,只叫他自己路上小心,還幫他跟爸媽打掩護,說蘇宛告訴她,顧真確實有緊急工作,才要突然回國。
這天傍晚,顧真就上了回國的飛機,他坐的民航,上飛機關機前給傅堯說了晚安,落地時,S市已經是凌晨。
S市最近霧霾嚴重,戴口罩的人很多,顧真戴上口罩,隱匿在人群中,順利下了飛機,在打車點打了一輛車,直奔家裡。
傅堯一直跟顧真說他晚上睡在顧真床上,所以顧真先回了自己家,沒想到傅堯並不在他家,他就又溜到傅堯家裡。
傅堯家也是黑漆漆一篇,顧真看見影音室好像有動靜,便走過去,直接打開了門。
傅堯手裡拿著遙控,不知在看什麼東西,屏幕上灰黑色的一片,只有些輕微的電流聲,不像電影也不像電視。
門一被顧真推開,傅堯就下意識地把投影關了,看著顧真,有些發愣。
顧真站在門口,對傅堯說:「我回來了。」
傅堯一動也沒動,好像在判斷眼前的顧真究竟是真的,還是他想像出來的。
顧真走過去,手在傅堯眼前揮了一下,就被傅堯順勢握住了。
傅堯低聲問他:「怎麼提早回來了?」
顧真剛從外面進來,手很涼,兩隻手都抓著傅堯的手取暖,又輕聲對傅堯說:「想回來就回來了。」
顧真頭髮有點亂,口罩都沒摘下來,拉在下巴上,樣子很有些風塵僕僕,只有一雙眼睛,還是很亮又很溫柔。
他很專注地望著傅堯,滿眼都裝著喜歡的情意,都要叫傅堯茫然失措起來了。
「想你了就回來了,」顧真又說,「你大半夜不睡覺,在幹什麼?」
傅堯呆了一會兒,才說:「隨便看點東西。」
顧真「嗯」了一聲,覺得身上熱了,就把口罩拿掉了。
「顧真,」傅堯慢吞吞叫顧真一聲,等顧真看向他,他問顧真,「你在飛機上睡了沒?」
顧真一邊解開外套的扣子,邊說:「睡了一會兒,怎麼了?」
傅堯也幫顧真解了兩顆扣子,說:「來幫你倒倒時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