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們出發回Malibu。
車上,顧真收到了製作人發來的幾版編曲,就坐到後面工作去了。
顧真帶著耳機,傅堯和顧莘就在前面小聲聊天,等快到家,顧真才合上電腦。
顧真的爸媽就站在門口等著顧真,看見車遠遠開過來,顧真媽媽的眼睛就濕了。顧家人上一回全家團聚,都是去年中秋節了。
「寶寶,」顧真一下車,他媽媽走過來,拉著他的手,連著說了好幾次「怎麼這麼瘦了」。
傅堯和顧家人簡單打了招呼,便走回自己家裡去。
顧真他爸顧方遠是個老派生意人,一腔柔情都在這一子一女身上了,眼下一家人總算湊到了一塊兒,他過去摟著顧真的肩不放,拍了拍顧真,還高興得說說:「我們真真長高了。」
顧太太聽得破涕為笑:「老公,真真都發育完了七八年了。」
顧真看了顧莘一眼,逮到顧莘在笑,點了點顧莘以示警告,卻被顧莘拍了一下手。警告失敗,顧真只好又把手縮了回去。
家裡午飯是顧媽媽親手做的,她做了顧真最喜歡吃的菜。家裡三個人都說顧真瘦,盯著他吃,顧真理所當然吃撐了,苦著臉說吃不下了,又去開了箱子,把給家人帶的小禮物拿出來。顧媽媽拆了禮物,把顧真送的項鏈戴上了,回頭問顧真:「真真,以後每年過年都回家好不好?」
顧真抱了抱他媽媽,還沒說話,顧媽媽又說:「三年一次也可以。」
「多回來就好了,」顧方遠開口道,「真真工作忙,我們現在退休了,多去看看他也可以。」
下午,顧真爸媽和顧莘去市裡採購些東西,顧真有些疲憊,就沒跟著一塊兒去。
他走上了樓,進了自己房間,拉開了窗簾,又開了兩邊的窗。
海風一如五年前穿堂過室,顧真桌上擺著的書被風吹開了,書頁一頁緊接著一頁翻過去。顧真有些恍惚地走到陽台上,看外面的海。
看著看著,顧真總覺得下一刻,就會有只Robin從屋簷下衝出來,快樂地跑到海水裡去,又快樂地跑出來。
身後突然有些悉索的聲音,顧真回頭一看,傅堯站在另外一面陽台上,笑眯眯地看著他。
傅堯穿著舊衣服,因為天冷,又罩了條外套,除卻頭髮短了些,五官又深刻了些,和當時那位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傅堯,好像也沒有多大區別。
他總是朝氣蓬勃,意氣風發。
顧真轉過身,背靠著陽台的欄杆,評價傅堯:「還是沒學會敲門。」
「看你爸媽出門了,」傅堯穿過顧真的房間,走向他,說,「我溜過來看看你。」
「才一個鐘頭不見,有什麼好看的。」顧真道。
不過霎時,傅堯已走到顧真眼前,抓起了顧真的胳膊,低頭碰了一下他的嘴唇,說:「每分每秒都想看,怎麼辦?」
顧真對他笑了一下,又指了指下面,說:「他們把沙灘椅換了。」
「去年換的,」傅堯說,「去年過年的時候。」
顧真沒有說話,傅堯對他說:「下去看看吧。」
他們下到沙灘,顧真坐了坐新的沙灘椅,同傅堯拉著手散了一會兒步,突然聽傅堯問他:「你願意跟我去看看小滿嗎?」
顧真「嗯」了一聲,認真說:「當然可以。」
他方才就覺得傅堯有話要說,耐著性子陪傅堯在沙灘上走了十分鐘,才等到傅堯說出來。
「小滿特別喜歡你,」傅堯給顧真打預防針,「她要是有什麼出格的舉動,你覺得不舒服,你就直說。」
顧真覺得傅堯有些小題大作,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他們走到陽台上時,傅堯又忽然轉身,檔住了顧真,低聲對他說:「小滿……長得……和普通人不太一樣,你……」
他沒再說下去,顧真便懂了,顧真拍了拍傅堯的手背,說:「我知道了。」
傅堯家的窗簾依舊拉得緊實,門窗也緊閉著。傅堯開了門,顧真才第一次見到傅堯家裡的樣子。
房子裡頭燈光很暗,傅堯進了門後,也再多沒開一盞燈,昏黃的燈光照在地板上,一點兒外界光源都沒有,叫人分不清是白天還是夜晚。
顧真環視了一圈,傅堯家裝得簡單,唯有門口的樓梯顯得有些怪異,旋轉樓梯中間,有一個簡易的平板電梯,顧真皺了皺眉,剛想說什麼,傅堯叫了一聲:「小滿,顧真來了。」
顧真耳朵很靈,聽到一陣輕微的電動聲,還有輪子滾過地面的聲音,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從不遠的地方傳過來:「什麼?」
隨即,顧真看見一個輪子出現在轉角,一台電動輪椅轉了過來,上面坐著一個很瘦弱的女孩子。
她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皮膚蒼白得像牆面一般,頭髮是淺米色的,瞳孔的顏色也與常人不同,她一副要暈過去了的樣子,手緊緊抓著輪椅扶手,半張著嘴巴,盯著顧真一動不動。
顧真見慣了歌迷這個樣子,便微微躬身,和小滿平視著打了個招呼,笑著叫她名字:「你好啊,小滿。」
小滿短促地尖叫了一聲,摀住了臉,又叫了一聲,臉埋在手裡不起來了。
「好了,別太激動,」傅堯拍了拍他妹妹的肩膀,回頭對顧真說,「去坐坐吧。」
他推著小滿的輪椅,往客廳走過去。顧真也隨著他們過去。
到了沙發邊,傅堯把小滿從輪椅上抱下來,讓她坐在沙發上,見顧真看著他,傅堯摸了摸小滿的頭,說:「可以不坐輪椅的時候,我們還是儘量不坐。」
顧真「嗯」了一聲,問:「小滿幾歲了?」
小滿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都有血色了。她看著顧真,發現顧真在看她,就又看看傅堯。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
傅堯對她扯扯嘴角,道:「你小顧哥哥問你話呢。」
小滿小聲對顧真說:「十八歲了。」
他們坐在傅堯家聊了一會兒天,小滿還是有些一驚一乍,一對上顧真就愣神,說不出話。
傅堯看看著好笑,對小滿說:「顧真在這兒待十幾天呢,你慢慢適應。」
「我爸說晚上一起吃年夜飯,」顧真說,「到我們家裡。」
傅堯點頭道:「你姐跟我說了,不過我媽沒說,可能忘了。」
「阿姨還不在嗎?」顧真順口問了一句。
傅堯看了看表,說:「說是五點到。」
正說著話,前門的鎖扣一聲輕響。
三人回頭看過去,一個不高的女性走了進來,關上了門。
「媽。」傅堯和小滿一道叫了一聲。
傅堯的母親看上去和顧真媽媽差不多年紀,保養得也很不錯,氣質很好,說話慢吞吞的,她客氣地對顧真說:「是隔壁家裡的小真吧,小滿房間裡都是你的專輯。」
顧真和她問了好,傅堯介紹說他媽媽是個大學教授,在紐約一所大學裡教物理,幾個人一道聊聊天,也不覺無趣。
等太陽快要落山,顧真家人也回來了,他們一起去了顧真家,準備吃飯。
為了照顧小滿,顧真家裡只開了環燈,在長桌上點了蠟燭,女傭和廚師一起把菜端了上來。
他們兩家不是頭一回一塊兒吃年夜飯了,傅堯的媽媽、顧真的媽媽、還有一個顧莘,一塊兒聊著紐約的購物經。最後一道菜端上桌時,三人不約而同讚揚起一家鬧市中的買手店。
傅堯和顧方遠也聊了起來,顧真坐在小滿身邊,不想加入父親和傅堯的話題,就和小滿搭話。
小滿小聲答了幾句,滿臉紅暈,筷子拿得搖搖晃晃,一塊紫米糕夾了很久都沒夾起來,顧真就用公筷幫她夾了,放在她的骨碟裡。
小滿感激地看了顧真一眼,小心地說:「謝謝。」
但紫米糕夾到了小滿碗裡,她還是吃不順手,用筷子左戳右戳,就是沒法弄起來。
顧真就讓小滿等一等,把她的骨碟拿去廚房,用刀叉切塊,放了一根水果叉,又端回來。
顧真和小滿說了不少話,從Malibu的天氣,說到周邊地貌,小滿也漸漸不那麼靦腆了。
提及顧真和傅堯在S市也做鄰居,小滿便問:「Robin在國內過得怎麼樣?」
她說當時為了把Robin帶回國,傅堯費了很大的事兒,又說:「我對狗毛有點過敏,我搬回Malibu之後,我哥就把它帶到學校去養了,所以我只遠遠看到過它。」
顧真給小滿看Robin的照片和視頻,告訴小滿:「Robin還是我和傅堯一起買的。」
「你在Malibu的時候?」小滿說,她看了正在認真聽顧方遠說生意經的傅堯一眼,「我哥那時都不告訴我,不然我肯定要回來。那我就可以告訴你,那張專輯真的很好聽。」
顧真笑了笑,說:「你那時才多大。」
他早已從壞情緒裡走出來,提及那時候的失意,也不會再徒增傷感。。
「真的,」小滿說,「當時看到評論,我好生氣,讓我哥一下幫我買了五百張專輯,現在還藏在媽媽紐約房間的櫃子裡。」
顧真剛想說小滿買五百張太多,卻突然之間愣住了。
隔了幾秒,顧真聽見自己問小滿:「你當時就在聽我的歌?」
而對面正在說話的傅堯,兀地噤聲,直直看著顧真。
顧真的笑也蒸發了,他看了傅堯一眼,繼續耐心地問小滿:「這麼早就聽我的歌嗎?」
「對啊,十二歲就聽了,」小滿未覺有異,接著說,「我哥幫我訂的,過了兩個多禮拜才到,他又租了卡車,才把五百張裝回家。搬得滿頭大汗。」
小滿說著便笑了起來,顧真沒有同她一起笑,他看著傅堯,傅堯不知何時已經移開了目光,平靜地夾菜,又平靜地和顧方遠談天,好像方才看著顧真的人不是他一樣。
顧真沉默了少許時間,又和小滿聊了些別的,只是這頓年夜飯,變的食不知味了起來。
這天晚上後半段,顧真走神走得厲害,他細細回想著五年前在Malibu發生的一切,既沒找到傅堯不知道他是顧真的記憶,也沒找到傅堯知道他是顧真的記憶。
傅堯這麼聰明的人,不露痕跡地隱藏信息,對他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顧真都沒注意到傅堯什麼時候走的,顧莘把他搖回過神來,一臉憂心問他怎麼了。顧真愣愣看著他姐姐,忽地覺得有些害怕,也有些冷,他抱了一下顧莘,又很快鬆開了,站了起來,說困,緊接著走上了樓。
顧莘站在他身後,不用回頭看,顧真都能想到他姐姐欲言又止的臉。
回了房裡,顧真第一件事就是把窗鎖死,然後拉上了厚重的窗簾,手機調到靜音,戴上了降噪耳塞,想再回憶清楚。但很多細節,他早已記不清了,而且想著想著,還是會想到傅堯可愛的那一面。
五年前傅堯裝作沒認出顧真,放到五年後來看,其實無傷大雅,兩人的開始和顧真的認知有一些誤差,傅堯也一直沒有糾正,僅此而已。
傅堯為顧真做的比起來,是不值一提的小錯誤。
但顧真依舊覺得不舒服,所以他什麼都沒做,蒙上被子倒頭睡了。
顧真睡得出乎他意料的好,一直睡了十七八個小時,自然醒過來,手沉得抬不起來。
爬起來坐了一會兒,顧真拿起手機,看見傅堯昨晚十點給他發了一條信息。
傅堯說:「給我開開窗吧。」
傅堯這幾個字看上去也很有些可憐,他只發了一條,沒叫顧真小顧哥哥,也沒叫他寶貝,應當是站在顧真陽台上敲了很久,才給顧真發的信息。可能是怕吵到顧真,他只發了一條,就沒再發了。
顧真下了床,拉開了窗簾,他想了想,就把陽台的窗打開了,走出去,看這樓下那塊顧先生顧太太一同精心打理的花園。
他看見傅堯家門口停著一台老凱迪拉克,就是顧真第一次帶傅堯去的市裡時候,開的那台。
隨即,傅堯推著小滿的輪椅出現了,傅媽媽打著一把很大的黑傘,遮在小滿頭頂上。
到了車邊,傅堯把小滿抱從輪椅上抱進了車裡,又把輪椅疊起來放進後備箱。
他的動作很熟練,仿若做過百遍千遍,顧真面無表情看著,不知怎麼又有些心疼,想著是不是應該下樓去問問傅堯,他們去哪兒。
合上後備箱門前,傅堯忽然好像有感覺似的,抬頭看了一眼,視線和顧真對了個正著。
明明隔了老遠,看不清傅堯臉上的表情,也沒辦法真正和傅堯眼神交匯,顧真心裡卻狠狠跳了一下,他後退了一步。
傅堯也低下頭,走到駕駛室開了門,坐進車裡,發了車開走了。
顧真下了樓,顧莘正和她媽媽聊天,見他下來,顧莘說:「你這隻豬,小滿剛才來玩,左等右等你都不下來,只好走了。」
顧真順口問:「我在樓上看到他們走了,幹什麼去了?」
顧莘搖搖頭,說不知道。
倒是顧媽媽看了看時間,道:「今天二十號,小滿去市裡復健。」
「哦,對,」顧莘也想起來了,又說,「小滿復健是不是要在醫院待兩天?大年初一的去醫院……」
顧真看了看手機,發現傅堯還是沒有給他發消息,把手機收了起來,感覺渾身上下哪哪都不對勁,心想來的時候兩個人還好好的,現在走都不跟他說一聲了。傅堯是不是心虛。
傅堯帶著小滿去複檢,就沒再回Malibu。
他到了市裡,問顧真睡醒沒有,顧真很彆扭地「嗯」了一句,傅堯就給他打了電話過來。
顧真冷冰冰地問他:「幹什麼。」
傅堯就好像沒有辦法,他低聲下氣道歉,說:「我那時候不是故意的。」
顧真說:「什麼時候?」
「當時小滿說你的心理問題很嚴重,暫停了所有事情消失了,」傅堯很無奈地解釋,「然後我院子裡看到你走近我家隔壁的房子,如果貿然問你是不是顧真,你不是更焦慮了嗎?」
顧真想了想,又認真地問他:「為什麼也不跟我說小滿?」
傅堯頓了頓,才說:「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別生氣了,好不好,」傅堯又說,他聲音壓得低,跟求饒似的,叫顧真寶貝。
顧真也不是真的生氣,只是有一些不高興,便還是不做聲。
「我明天晚上回國了,來不及回來了,」傅堯說,「你答應我早點回家還算數嗎?」
顧真坐在房間裡,輕聲說:「Malibu也是家啊。」
傅堯那頭沉默了,隔了片刻,說:「顧真,還算數嗎?」
顧真心裡的鼓擂了一陣,誠實地說:「算的。」
傅堯在B市落了地,報完平安隔了沒幾個鐘頭,顧真就在新聞裡看見了傅堯。
傅堯神采奕奕、器宇軒昂地陪在傅關程身邊。
過年這幾天,關於傅堯的新聞,標題都是虎父無犬子,傅氏新當家人與社會名流談笑風生。
顧真看到一張拍得好看的,截了一張圖發給傅堯,說傅堯穿灰色看上去很精神。
傅堯很快就回電話了。
他這幾天風聲鶴唳,討好顧真討好得幾乎用力過猛,十幾個小時的時差跟沒有似的,完全跟著顧真的時鐘走,顧真幾乎要懷疑傅堯到底睡不睡覺。
等顧真一接起電話,傅堯就開始同顧真撒嬌,說自己很累,也不想應酬,晚上睡在顧真家裡,問顧真,為什麼他床上香得像放了春藥。
顧真罵傅堯變態,傅堯就在那頭笑一笑,說想他。
顧真撥弄了一下放在床邊上的吉他,才說:「我看到你戴戒指了。」
傅堯走到哪兒都在無名指上扣個婚戒,細心的媒體都發現了,疑似傅太太的名單也列了出來,眼巴巴盼著傅堯把太太帶出來。
徐如意還很酸地把同行做的新年小傅總帶戒指合輯轉發給了顧真,說傅堯的粗手配不上定做的戒指。
傅堯在那頭反問顧真:「不行嗎?」
顧真說:「你爸爸不問啊?」
傅堯說:「關他屁事。」
顧真還是不太清楚傅堯和傅關程的關係,也不是很有興趣知道,就告訴傅堯,自己最近和小滿玩兒的很好,晚上有時開車帶小滿出去兜風,給小滿聽他的新歌,把小滿樂壞了。
傅堯聽了,沉默一會兒,對顧真說謝謝。
「我又不是為了你,」顧真覺得傅堯總是很見外,便說,「小滿很可愛。」
沒等傅堯說什麼,顧真又說:「不過我還沒跟我姐說提早回國的事。」
傅堯非常難以置信:「你還沒說?顧真,今天年初六了。」
「過幾天吧,」顧真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臨時有事提早太多,很假。」
「明天一定要說,」傅堯命令他,又得寸進尺哄顧真,「再提早幾天好不好?」
顧真嗯嗯啊啊不回應,傅堯就說Robin最近掉毛厲害,他準備把Robin的毛全部剃掉。顧真罵他一通之後,才同意了再早一兩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