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夫人半倚在繡榻上,她單手支著下頜,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粉色綢袍鬆鬆罩在她身上,長長的裙裾拖下來,襯得整個人弱不禁風。
一個膚色黝黑,眼窩微凹的黑衣人。
明月夫人慵懶的問道:「黑鳳,你去告訴公子一聲。青蕪和蓮衣客交過手,曾射過蓮衣客一箭,他武功也高不了哪裡去。我這裡有關蓮衣客的消息就這麼多。他從前一直在望京附近出現。公子若想找他,去望京作點惡事,沒準蓮衣客會主動找上門來。」
黑鳳對她行了一禮轉身離開。
明月夫人坐起身來,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她推開房門,走進庭院,仰頭望定天上的明月,眼睛漸漸的溢滿了淚水。
黑雁跟在她身後,瘦削陰沉的低聲說道:「公子也許是玩心重了!」
「他讓黑鳳專程來詢問蓮衣客的消息。他若不在意,怎會如此?我就知道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她聲音微微哽住。如果不是語氣中的怨毒,明月夫人此時的模樣只讓人瞧了堪憐。
黑雁眼中透出憐憫與熱切,他小心的掩住自己的情緒,輕輕說道:「夫人是不是去勸勸公子?」
明月夫人撫著一株菊花,手指用力折斷,咬著牙說道:「公子要娶誰難道我還攔得住?不過,我攔不住她,我卻能幫著朱府!」
她撿起地上那株斷菊,憐惜的將它插進了花盆中輕聲說道:「我眼裡心裡只有你一個,為什麼你要喜歡薛菲?當年你來薛家莊是為了看我。為什麼從此以後你的眼裡只有她一人?她有什麼好?比得上我嗎?我為你賺得大筆金銀,她心裡卻只有信王爺沒有你。」
明月夫人臉色突變,長袖舞動,片刻後花園內再無一朵花留在枝頭。她深吸了口氣自嘲的笑道:「看來我該去蘇州看看江南的秋色了。」
已經是深秋了,早起能看到湖邊的草葉結上了層白霜,明晃晃的像輕雪灑了一地。不棄獨自進了柳林。
遠遠的看到那一角黑袍,她輕笑著提著裙子奔了過去。
陳煜靠在樹上微笑著向她張開了雙臂。不棄撲進他懷裡,終於忍不住把如何捉弄東方炻如何氣走雲琅的事說了。
「淘氣。我看啊,蘇州城會越來越熱鬧了。不棄,如果碧羅天的勢力大到我沒辦法對付,你想怎麼辦?」
不棄眨巴眼道:「我能還銀。」
陳煜驚奇的看著她:「怎麼可能?你家不是欠了他家三千萬兩?」
不棄嘿嘿笑道:「以朱府之力還不了,以朱府和莫府加在一起的力量就能還。」
「為什麼莫府肯幫你……」
不棄掩住了他的嘴,狡黠的笑道:「你已經知道了,我是莫老頭的女兒。這是他家欠我的。至於我如何叫莫若菲心甘情願的給,這是秘密。」
蘇州城裡的這個秋天著實熱鬧。
明月夫人帶著柳青蕪來了蘇州城,專程來朱府拜訪朱八太爺。
東平郡王突大張旗鼓的出現在蘇州城,打著和朱府茶行做生意的幌子也去拜訪了朱八太爺。
望京莫府的大公子莫若菲也來了。他聽雲琅黯然的說不棄在朱府,成了朱府的孫小姐。可是她死了!他親眼看到她吐血無救。他親眼看著她下葬。他親手替她立了碑。她不會是花不棄,不會是!莫若菲心裡湧出種極荒謬的感覺,他決定到朱府瞧個明白。
朱八太爺一味的笑,當即告訴莫若菲,他的孫女兒在蘇州府的醉一台設宴專請他一人。
醉一台今日被朱府包了場。莫若菲進來的時候看到四周安靜,只有垂手肅立的朱府下人不覺一驚。他腦中閃出了鴻門宴三個字。
堂廳內只擺了一桌酒席。四面用鮫絹糊的屏風圍了。燈光隱隱自屏風後透出,耀得屏風上的花鳥畫案活靈活現,就像坐在花園裡一樣。這是莫若菲熟悉的燈箱製法。
「莫公子寬坐。我家小姐馬上就到!」一名相貌甜美的丫頭沏了杯茶,軟聲軟氣的說完拿著托盤退到了一旁。
莫若菲微微一笑,掩住心裡的震驚。他已經有八分相信不棄真的活過來了,還成了江南朱府的第十代繼續人。絕美的臉上難掩吃驚。眼裡更有一絲玩味。她想要驚鴻亮相讓他吃驚麼?隔了大半年沒見,他很想看到不棄變成什麼樣了。
他拒絕了母親的提議與朱府為敵,親赴蘇州就是想要作個了斷。
花九原來是朱府的九少爺,難怪花不棄能當上朱府的孫小姐。朱八太爺膝下無子,愛屋及烏的心情他能理解。可是花不棄是他的妹妹,是父親和薛菲的女兒。她死,讓他的心空落了很久。如今她活著,莫若菲不希望她與他為敵。
等待的時間裡,他看著四面圍著的屏風情不自禁想起了紅樹莊冬天放在暖閣裡的屏風。心裡掠過一絲不安。但他又說不出來具體是為什麼不安。
就在他優雅端起茶盞時,朱府下人們將菜端上了桌子。
龍苑六小碟,菜膽花彫醉香雞,芙蓉松香鴨珍,天麻燉魚頭。
望京多寶閣的名菜居然擺上了蘇州酒樓的餐桌。不棄是在提醒他當年利用她和信王爺搭成協議之事嗎?她是在告訴他,她已經不再是花不棄,而是朱府孫小姐了嗎?
「我最喜歡吃菜膽花彫醉香雞了。雞腹中填塞了拌好佐料的冬筍香菇,用酒醋薑絲蒸了。雞呈淺黃色,帶著淡淡的酒香,帶著絲絲甜味。啃起來滋味無窮!」不棄邊說邊走進來,解開披風,穿著銀緞繡綠纏枝花紋的大袖衫,淡綠抹胸配深色拖幅長裙。頭髮梳了個堆雲髻,插戴著攢金絲八寶琉璃釵。雙目含笑,炯炯盯著臉色發白的莫若菲。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見則已,一見驚魂。
不棄微微一笑:「莫公子,好久不見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場景,連衣服都該死的和當初花不棄在紅樹莊裡穿得一模一樣!心裡本來肯定了八九分,然而看到不棄時,莫若菲仍然心神大亂,怔立在當場。
莫若菲望著眼前的不棄,發現她變得成熟美麗,她渾身的自信絕不是大半年前的花不棄所能擁有的。
他煩躁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借此穩定被撓亂的心神。她不再是從前的花不棄,她會找莫府報仇嗎?
不棄坐下把臉突然湊近了他,唬得莫若菲下意識的往後一仰。他終於也有不再自信篤定的一天?!不棄樂得哈哈大笑:「哈哈!真被我嚇住了!我沒死呢,大哥!你真的希望我死了?看到我活著不高興?」
「不!我不想!」莫若菲脫口而出。他深了口氣道,「不棄,你還活著我很吃驚,也很高興。」
「我可沒告訴雲大哥,下毒的人是誰。聽說他一直認為是蓮衣客。滿江湖的重金懸賞呢。」不棄斂了笑容,盯著莫若菲一字字的說道。
莫若菲的神經咔巴一聲斷了。心裡哀嘆,所有的猜測都變成了現實。她沒有死,她回來了。她是回來找莫府報仇的!她知道是母親下的毒,她知道!莫若菲眸光低垂,輕聲說道:「對不住,不棄。我發現你時已救不得你了。她是我的母親,我再想疼你,也沒有辦法。你既然回來,是要找莫府報仇吧?我只能應戰。」
他說完笑了笑,很完美的一個悲傷笑容。一個孝子為了母親虧欠於人,不得己,真是不得己的笑。
燈光將不棄的眼瞳映得如貓兒眼一般流光溢彩。她伸手拿起一隻雞腿,毫無形象的大嚼。含糊著說:「你可知道,我沒長得像莫老頭,實在很幸福!」
莫若菲心裡又是一陣驚疑,難道這事還有迴旋餘地?他柔聲道:「天注定我們是兄妹。不棄,我母親她……你若不能原諒她,我也無話可說。」
不棄搖了搖頭:「別打親情牌了。我不想認莫府這門親。薛菲,是老太爺的女兒,我九叔的親妹妹。我很同情你母親。我既然沒有死,她當然也沒有殺了我,談不上找她報仇。但是我母親的債我卻是要討的。薛家莊的人命,大概值八百萬兩銀子吧!」
莫若菲臉色一肅,冷笑道:「你沒有證據!」
不棄將啃得乾乾淨淨的雞腿隨意往桌子上一扔,順手用桌布擦了擦手。這才笑道:「就這樣讓你出八百萬兩銀子,你當然是不肯的。如果我把四海錢莊的五成股份轉讓給你呢?」
四海錢莊的五成股份?價值四百萬兩銀子!最關鍵的是可以讓他完成莫府一家獨大的金融王國夢想。莫若菲的血管又突突的跳了起來。今天這頓飯太刺激了。他再想鎮定也鎮靜不了。
瞟著他微微顫抖的衣袖,不棄第一次有了戰勝莫若菲的快感。前世的山哥叫她怕,這一世的莫若菲她望塵莫及。但是今天,她有了全勝的把握。
「你也知道,朱府這兩年在賣股籌銀。我需要銀子做別的事情。正巧莫府想開天下第一錢莊,你家又欠了我母親一家上百口人命。五成的股價大概是四百萬兩銀,我多要一倍的銀兩銷了這樁血仇不算過分吧?」
莫若菲漸漸在她的話裡平靜下來,恢復了一代商人的精明狡猾。他微笑道:「不棄,你把底牌都洩了出來。你這麼急,我拖一拖,四海錢莊的五成股連四百萬兩都值不了。你真不是談生意的料。薛家莊的事你沒有證據。我母親對你下毒,你人還好好活著。你說,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答應你的條件?」
不棄的神色變得極為古怪。她盯著他,眼裡浮現出悲傷:「這個世界上,你哪怕和我成了敵人。我也不想要你的命。你母親,因為莫夫人是你母親,所以我願意把所有的仇恨都讓風吹走。死者已矣,咱們還活著。你若是死了,我會很孤單。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會瞭解,仰望星空時無法解開時空秘密的心情。再沒有一個人會明白,身處人群之中,卻像全世界孤獨的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感覺。我做我的事情,永遠不會再和你有半分交集。江南朱府永遠也不會在望京城和你搶生意。你必須答應我的條件,不是為了薛家莊的上百條人命,也不是為了你母親所做的罪孽。而是你欠我!你前世欠了我,這輩子你要還我。山哥!」
她的聲音彷彿來自亙古。穿越了時空,穿越了重山,毫無預警的直刺莫若菲心底。一股血直衝腦門,他張大了嘴,呆若木雞。
馬車上她那一手偷技,她身上總讓他感覺到熟悉的味道,他對她莫名其妙的憐惜。她不肯告訴雲琅是誰下毒的理由,她中毒身死後心裡的恐慌和害怕……原來如此!
「小,小不點……」莫若菲哆嗦著喊出一句。
「我是朱珠,也是花不棄。這世上沒有山哥,也沒有小不點兒!」她突然笑了,清脆的笑聲在寬敞的堂廳裡久久迴蕩。
那種自信不是前世的小流氓小不點能有的,也不是乞丐出身的丫頭花不棄能有的。是江南朱府繼承人理所當然的氣度。
莫若菲在這種氣度面前憤怒了,美麗的臉一陣扭曲,他咬著牙道:「你早知道了。在接你來望京的馬車上你就知道了。裝得好哇!」
不棄微笑道:「裝?呵呵,是啊,我是在裝。我曾經希望真的能夠做你的妹妹,在你真情流露的時候還能擁有一份溫暖。我曾經希望永遠不說破這個事實,在佛前祈求保你擁有前世所不能擁有的一切。可惜,一碗燕窩粥葬送了一切。不棄?你本來有機會可以不棄。莫公子,現在是我棄你。我要你用八百萬兩銀買斷前世今生,買斷所有的罪孽。這個價不高吧?」
她緩緩起身,俯瞰著他道:「從此,我們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陌生人。」
不棄自懷中拿出契書,緩緩推至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