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邪槮默默的吃著,突然抬起頭望著我道:「我的阿史那,也就是我的母妃,她是漢人,也喜歡吃這東西。」
我和他認識這些年,第一次聽他說起自己的母妃。
他攪動著勺子,低著頭慢騰騰道:「草原上沒有這些東西,阿史那每年都要向商隊買許多,煮給我吃。」
我停下勺,看著他。
「草原上出生的孩子,沒有誰愛吃這黏糊糊的玩意,我也討厭的很,每次都皺著臉嚥下肚裡。」
「已經十五年了,我再也沒有回去過草原,阿史那也不在了……」
他吶吶低語,抬首凝望火樹銀花璀璨燈海:「我已忘了阿史那的模樣……可是我永遠記得…她煮的圓子的味道………」
流淌在血液裡的味道。
「阿槮。」我遞給他帕子,「擦擦淚,別哭了。」
他從幽遠記憶中回過神來,咧著嘴罵:「他娘的孬種才哭了,我沒哭。」
我哄道:「好好好,你沒哭,我是給十歲就離開阿史那的小阿槮的,不是給你的。」
他咕嚕一聲吃完碗裡的圓子,洩憤的扯我帕子揩嘴。
「你給我講講北宛吧。」
「草原,雪山 ,牛羊,牧民,鷹和狼。」
我眼裡熠熠生輝:「仔細點。」
「北宛有龍騰之地牙子海,牙子海是雪山水彙集的大湖,王帳就在此處,四周是茫茫的草原,草原外是寸草不生的沙漠。」
「聽起來很有意思」我頷首想像。
他微微一笑:「橫穿過草原要花上三個月的時間,風吹草低牛羊成群,我的族人們騎著馬,跟著天上的海東青,巡視著自己的領地。」
「再沒有比那更廣闊的地方了,天上飛著雄鷹,地上跑著牛羊,草間躲著狐狸野狼和兔子,星星就在頭頂上,夜裡點著篝火唱歌,喝著羊羔酒起舞,可沒有你們宮裡層層的牆厚厚的瓦。」
烏邪槮喟歎,「我所思兮在遠方,欲往從之道路長。」
我笑著道:「既然這樣的好,以後你若是回去,邀我去做客可好,我也想去遠方看看,草原沙漠和雪山。」
「榮幸之至。」
他領著我在人群中,小心的為我撐開一方舒適的容身之所,寬厚的背脊落在萬千燈火中,像一隻折翼的,孤寂的蒼鷹,就如很多年前,他從遙遠北宛而來,一臉桀驁的仰著頭,卻緊緊的攥著拳頭發抖。
前頭傳來掀天的喧嘩聲,不遠處的宣德門樓,砰的一聲綻放出無數碗大的火球,裂出無數細碎煙火,灑向天際。
禁內的煙火。
好似花開繁春,星河墜空,隆隆的煙霄中,升騰的火花錯落組合成一幅幅傾世畫卷,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八仙過海 聖母蟠桃的幻境翩躚而置。處處是遊人喧笑。
吞雲吐霧的滿天煙火中,我和烏邪槮仰著頭,靜靜觀賞著盛世繁華里的每一道幻影,煙火照亮一個微暗的角落,長身玉立的清俊男子輕擁著一位清秀女子,眉目繾倦的望著璀璨火花。
如意和……幽蘭。
我的心在那喧鬧煙火聲中,怔怔裂出一絲慌亂。
他緩緩掠過我的和烏邪槮,最後定格在我雙眸裡。
沒有比這更熟悉的面龐,我慣看了十幾年的濯濯清蓮,眉是山骨,眼為風月,佐以涼薄的唇,揮墨山水的清雋,一點一滴的心頭好。
他懷中的幽蘭循著目光望來,幾近惶恐的跪下行禮。
無言以對。
無話可說。
烏邪槮摸著下巴在我耳邊道:「那宮女真有福氣,單單在御膳房裡燒火,也能被內都司看上結為對食,前陣子內都司在朱雀門下尋了一處極好的宅子,把這宮女放了籍,風光的給安置了。」
我渾身發抖:「這麼大的喜事,為何宮內一點消息都沒聽聞。」
「許是不欲對內聲張,宮裡的內侍們,一個個都油鍋裡炸過的----一點不留水分。」他微笑著向如意頷首點頭,又咬唇道,「別看內都司年紀輕輕,心裡掂量的,怕是比海都深。」
我認識如意這許多年,親密纏綿,卻依然對他,一無所知。
兩人言語幾句,幽蘭暗淡的點點頭,轉身離去。如意從人群中如貴公子翩躚而來。
他一揖手,恭敬向我行禮,被烏邪槮擋在半空,寒暄道:「好巧啊都司大人,居然在這遇上了。」
「小人眼拙,請兩位貴人寬恕則個。」聲音不溫不火四平八穩。
我冷著臉,心裡猜疑遍地生根,好似捻著一柄一觸即燃的炮仗,又如一波一波的噬人浪潮,要在這喧鬧人群中,把一切的理智都甩在腦後,與他爭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
「來來來,相逢即是緣分,我請內都司樊樓喝酒去。」烏邪槮興高采烈拉我袖子:「難得公主今日微服私訪體察民情,正好與民同樂一番。」
我袖子一甩,擰身冷道:「我要回宮。」
「公.公主…」烏邪槮追上來小聲問道:「不是你說要去樊樓的麼,正好找到個冤大頭……」
如意站在不遠處,微微皺著眉。
我拎起烏邪槮的衣領,低聲道:「我說了,我要回宮,現在。」
他被我拖著趔趄前行,把那人拋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