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番外·當年年少不識愛

生辰

宮人在簾外輕啟:「殿下,景福殿使帶了皇后娘娘賞下的生辰賀禮前來,已在外頭站了好一會了。」

我剛從午覺中歇過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腦子裡迷瞪瞪的抓了抓頭,伸了伸懶腰,又筆直的倒回榻上,撇撇嘴道:「知道了。」

真討厭,這張臉時時都要在我眼前晃一晃。

宮人看我又不發話,斟酌道:「那,是殿下見一見?還是奴婢打發了去?」

我在榻上滾一滾,扭一扭,咬著唇道:「那你去打發了。」

宮人得了吩咐,退身回話。我鬼使神差的從榻上蹦起來,趿著鞋往外走:「等等…本宮自己去……」

他站在門口垂著手逆光而立,午後的日頭在灰藍的袍子邊鑲一抹淺澄澄的幽藍,明明暗暗的臉看不清神情,只望得一雙壓著睫的眉,恰到好處的勾勒在陽光的陰影裡。

我邁出的步子又悄悄的縮回來,心裡擂鼓似得顫,扒著屏風悄悄的往後退,卻聽得他冷淡的一聲:「小人參見公主。」

端著臉走出去,往椅上一坐,板著臉道一聲:「殿使。」

如意上前躬身柔語:「公主生辰,皇后娘娘吩咐下來。照例是金銀項圈四個,文房四寶一套,磨合羅兩對,並瓔珞首飾一匣。」他身邊的小內侍端著禮盒擺在桌上,我瞥一眼禮單,又瞥一眼如意。

「知道了。」

腳踢踏蹬在半空中,如意抬起頭黑□□的望我一眼,又輕輕的掀下眼皮。

頓時如油燈點了炮仗,心裡辟啪作響,心裡又氣又急,還有不明不白的委屈,一波一波的滾上心頭。

腳下晃蕩的動作狠了,一隻繡鞋輕輕咯的一聲掉在地上,順帶著拖拖拉拉的羅襪滑在腳踝,掛在腳上。

那只鞋正正巧巧擺在如意眼皮子底下。

如意身邊的小黃門頭埋得低低的,悄悄的轉過去臉,只有如意,皺著輕眉望著那只鞋。

我羞愧欲死,提拉著腳上的羅襪,等著哪位機靈點的宮人,幫我把鞋拾過來。

都是一群沒有眼力勁的傢伙。

如意輕歎一口氣,彎腰拾起繡鞋,曲膝跪在我面前,柔聲道:「小人伺候公主穿鞋。」

他跪著,我坐著,正好是平視的角度,卻不肯抬頭,圈著我的腳踝,小心翼翼的捧放在膝頭,目光灼灼的盯著我的腳。

我頗有些不好意思,想從他膝頭滑下來,卻被牢牢按住,握著我的腳在他手心裡。

他低著頭,眉峰微微攢著,連著高挺的鼻和細涼的唇,連成一條微微跌宕的曲線,若干年後等我長大,這條跌宕的弧成了我最隱秘輾轉的思量。

我身量還未展開,小小的一隻足只佔他手掌大,被他捧著穿進鞋裡,月白的繡鞋踩在他灰藍袍上,他輕輕的道:「小人給公主帶了曹家滴酥水晶膾和金絲黨梅,在梅紅匣子裡,公主莫貪食,小心積食腹疼。」

我撅著嘴,誰稀罕。

把我腳放好,他起身,磊落的身姿又恢復成謙卑的垂首,躬身揖道:「小人告退。」

「謝謝皇后娘娘。」

那梅紅匣子擺在桌上,不起眼的夾在一堆禮單中,我躊躇片刻,抱著匣子進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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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ss

我那年十三歲,情竇初開的年華,心裡就藏著些不可與外人道的心事。

守歲的時候吃多了蜜餞糖膏,嘴裡便有些澀,趁著母妃跟父皇說笑,巴著酒盞多喝了兩口屠蘇酒,燭火便成了繚亂的火樹銀花。

我睜著眼瞪人,企圖這點醺醺的醉意不被發現,若是母妃知曉了,定又是一頓叨叨絮絮的嘮叨。

除夕宮裡閒散,規矩也沒那麼多,一大家子人,除去父皇銘珈銘瑜,都是三宮六院鶯鶯燕燕,都攏著坐一處嗑瓜子嘮嗑說笑,難得的其樂融融,父皇臉上也掛著輕快的笑意。

可不得輕快麼,大臣們都高高興興過年去了,父皇的耳根子終於清靜了。

伺候的人也少,多半是宮裡頭有頭有臉的人,幾個嬤嬤內侍,此刻也鬆懈了主僕戒律,都在外間圍坐著聽裡頭吩咐,其餘的小內侍宮女,都尋了地方呼盧賭錢去了。

我撐著眼皮,睏倦的不得了,又不能倒頭就睡,身邊鬧哄哄的折騰的緊,銘瑜咯崩咯崩的咬著糖豆,像磨牙的老鼠。

瞇瞪了半刻,回過神來,滿屋子的人看著我笑。

「皇姐好端端的坐著就睡著了,像啄米的小雞似的。」銘瑜笑哈哈的,你才小雞呢,你這隻小老鼠。

父皇慈愛的看著我,招呼人進來,「公主困了,抱回星河苑去睡吧。」

「不睡,我要熬到點炮仗。」我揉著眼睛道。

然而我又睡著了,趴在母妃腿上。

迷迷瞪瞪有人說話,我被挪到一個舒適的懷中,迷迷糊糊睜開眼,是熟悉的臉,兩眼一閉,窩在來人懷中安然睡去。

外頭冷,寒風呼呼的刮著,片大的雪花簌簌的下,我抖了抖,蜷的更緊了。

好聞的,安心的氣味。

他背著身,裹我一身狐裘,把臉貼著他的懷,踏雪走進了白茫茫黑漆漆的夜裡。

外頭天寒地凍,身邊溫暖如春。他踩著雪和枯草,靴子在茫茫靜夜裡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突然就這麼醒了,在他懷中,聽著他的噗通的心跳和北風凜冽的呼嘯。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萌生這樣的心願,但願這一條路,永遠也走不到頭。

「醒了?」他把我往上托了托,「冷著了?雪太大,小人從獅子林穿過去,這樣到星河苑近些。」

我不說話,臉貼在他胸口,望著外頭飄卷的雪。

獅子林是一片嶙峋的假山,但此時路不好走,濕漉漉的,又被雪掩著,他抱著我,身後的小內侍提著燈,照亮腳下小小的一塊地方。

雪下的大些就更好了。

進入黑□□的山石間,小內侍被攔在他身後,整個天地間似乎就剩我與他,靜靜的攜著風聲雪聲。

我鬼使神差探出頭,在他臉上啄一口。

好看的眉眼,濕漉漉的雪融在眉間,像山泉洗過的玉石,澄澄的泛著柔光。

他遽然愣住,低下頭望著我,□黑的眼裡是迷茫和不可置信的光。

抱著我的手都在抖。

身後的小內侍見他不動,探究的問:「殿使,可是前路不好走?」

我臉上熱辣辣的,在他懷中掙扎:「放本宮下來,本宮自己走。」

我披著裘衣在地上站定,裹著風帽,摸索著穿行在山石中。

背後的目光熾熱又飄離。

我心裡頭有點得意,有些雀躍,又有些緊張,只是做都做了,也不好再交待什麼。

星河苑裡也靜悄悄的,提燈的小內侍在廊下站定,如意提燈送我進去。

「就送到這吧。」我摩挲著腳步抬頭望他,「殿使請回。」

幕天席地,他微偏著頭盯著我,而後低下頭,輕微的涼意,落在我腮邊。

我抓住他的袖角,偏著頭臉紅起來,支吾道:「你……」

他不敢在唇邊游離,只沿著我的頜沿,一點點輕微的觸碰。

冰涼的,蜻蜓點水的,落雪似得,羽翼扇過的,溫柔。

黑的天,白的地,凜冽的風,簌簌的枯枝,我站在昔日繁花如雲的枝下,半拗著頭,血滴似得紅的一張臉。

沉默的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