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初雪

屋裡點了木樨香,清而甜,銀燭生花如紅豆,窗外下起了簌簌的雪。

我坐在燈下做白描圖,鍾馗嫁妹,凶神惡煞的鐵塔漢子和眉目如畫的美人,紅艷艷的嫁衣,黑巍巍的髯漢,做一副喜氣洋洋出嫁圖,送與左左右右做啟蒙。

靛兒穿著水紅色衫子,推窗去看雪,驚喜的回頭道:「公主,雪好大好大。」

這是北宛入冬來的第一場雪。

宮裡也常下雪,梨花楊花似得灑灑洋洋,山石草木宮殿籠上一層淺淺的白,偶然下的大了,宮人們會在院子裡掃雪,把殘雪堆個雪人兒,也有趣味的,積了梅花上的雪,儲在罐中當泡茶水。

冷風灌進暖馨室內,吹進片片雪花融進屋裡,迅速消逝成一滴水珠。

我停下筆:「出去看看。」

靛兒興奮之至:「庭裡都堆了白,明早不知能有多厚的雪,聽燕兒她們說,日月城的雪常能深過膝蓋,那可如何走路誒。」

「明日一早你就知曉了。」靛兒為我披上狐裘,戴上風帽,又塞入一個手爐:「公主,我們出去看看北宛的雪。」

她興沖沖的穿好衣裳,又拎了一盞玻璃小燈,雀躍的為我開門。

推門而出,冷冽撲面而來,風挾裹著雪,紛紛的拍打在身上。

庭裡已是霜白地面,踩上去吱吱作響的厚重,彤雲密佈的陰沉蒼穹呼號著刮起凜冽的風,拍打著空庭的枝椏樹幹,發出淒切的嘩響,漫天雪花大如席,沉甸甸的撲在天地間。

身處這浩瀚的白間,只見紛紛擾擾的銀瑩撲眼,不見前往,亦不見後來,不覺寒冷,只覺敬畏。

南國的雪是寂靜的,纏綿的,而北地的雪,它活著,活的理直氣壯,在這片屬於它們的領地上,人,都是寄居者。

我和靛兒踩在簌簌的雪上,留下兩行歪歪斜斜的腳印,回身望去,身後的腳印已被飄雪掩住。

它吞沒人聲,連腳步聲都剝奪而去,它在冬日冠冕為王,以風為儀仗,讓萬物都在腳下匍匐,膽戰心驚的為它奏樂。

我和靛兒沉默的在雪裡漫步,牆外一陣香氣隔牆飄散而來。

是羊肉的香氣,在大鍋裡煮上數十個小時,酥爛開口肉香異常,沿街叫賣,佐以烈酒,是北宛城巷裡最多的吃食。

靛兒望我一眼,我心領神會:「從西南角門出去,我在門口等你。」

彷彿又回到我快樂的少女時光,和宮人偷偷溜出宮去,在大相國寺看戲,被母妃知曉了,用板子打了手心。

我拎著琉璃燈隱在巷口等待,有踢踏的馬蹄遠遠傳來,白茫茫的靜謐黑夜,小小的一團燭燈照亮一方耀雪,本以為是風雪夜歸人,寒夜裡奔家而去匆匆路過。

那馬蹄敲在心間,急急緩緩一步步,我抬眼望去,茫茫的雪中微弱燈光,有一人身形孑然,於不遠處駐馬。

風雪漫漫,他一身黑衣,擔半肩薄雪,載千里風霜,眉眼俱隱在風帽之下,被冷冽的風吹起半邊清朗臉頰,怔怔的望著王子府。

那如畫鼻唇,是我臨摹了許多年的清絕山水,輾轉千回思量的故棧,夢裡碾碎零落成泥的梅花,此刻千里迢迢撲朔而來,凝刻在淒風狂雪中。

他凝望王子府朱紅的大門,長長久久巋然不動,風灌入袖袍,獵獵鼓風欲飄搖而去,卻又執意停留,於寒夜駐守清絕身形。

風雪拍打在臉上如此之痛,這痛,綿綿的往心裡去。

我悄步後退。

靛兒提著一包羊肉見了我,興沖沖的小步跑來:「公主。」

恍然驚醒夢中之人,他極快扭頭來望我一眼。

風吹落兜帽,我看見鬢角一片白,像心裡落下的第一片雪。

他默然不語,於紛紛揚揚雪花的間隙與我對望,彷彿那是天長地久的思念,此恨綿綿的牽掛。

大雪紛飛的冷寂之夜,我們之間橫亙著寥落燈火,依稀歡笑聲,熱騰騰的香氣,淺薄的糾葛和永不相見的誓詞,他的雙眼如荒蕪深井,如暗夜斷崖,如伶仃夜燈,如這世上一切讓我歡喜讓我落淚的東西,波瀾不驚,晦澀無望的盯著我。

那是噬魂的巫術,是溫暖的爐火,是蜜,也是毒。

如果有恨,他望我的每一眼都讓恨意滔滔不絕,如果有愛,他望我的每一眼都讓愛意死灰復燃。

我止住步伐,眼裡是一片茫茫的空濛。

靛兒這才察覺有異,扭身回望,怔忡片刻,又回頭望我,吶吶的道:「奴婢眼花,那人..看著好像…殿使……」

眉睫上的雪化作水珠順著冰冷的面頰滾滾而下,胸口的如意扣沉甸甸的壓著心,壓的我透不過氣來。

他策馬朝我行來。

那眉眼愈來愈明晰,清雅山骨瀲灩水波,裹著幾千里風霜舊塵,在我腦海裡錘刻成沉甸甸的重石。

我一步步後退,倚靠在角門上。

靛兒手足慌亂不知所措,纏著手看看面目表情的我,又看看沉默向前的如意,囁嚅著唇:「公主。」

我轉身,沉默的回府,把這滿天風雪,都關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