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如意扣

我大步邁在白茫茫裡,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行走,血淋淋的割著我每一塊皮肉,刺耳的腳步聲迴盪在腦海裡,砰然裂的腦仁生疼。靛兒匆匆跟在後頭追著我,結結巴巴道:「公主,您慢些,仔細腳下滑了。」

我喘息著在雪下站定,雪花飄在臉上冰涼,腦裡卻熱滾滾,充斥著顛來倒去漫天漫地的三個字,為什麼?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為什麼和我相愛,為什麼和皇后私通,為什麼害死父皇,為什麼甘願助大皇子上位,為什麼又離間新皇和太后,又為什麼,來到這裡。

我從來都看不懂他,就算親密如一人,也從不曾看懂他的眼。

我喘著,心裡滾滾熱熱,提裙回身狂奔,靛兒在身後慌張叫喊,手爐掉在地上,裙裾扯住枯枝,我鬢髮全亂,此刻只想面對著他,明明白白的問一聲,如意,為什麼?

角門之外,雪地裡空無一人,風刮捲著亂雪,遠遠的喧笑聲傳來,瀰漫著食物濃郁的香氣,我追逐而出,馬蹄已被飄雪掩蓋,四下張望,再沒有風塵僕僕的身影,再沒有縈繞於心的面容,彷彿剛才的那一刻,從來只是幻覺。

我愣愣的鬆開裙角,風從青白僵硬的指間穿過,一切都是空落落,一切都是煎熬。

只有天地嗚咽,風雪無言的歎息。

屋裡溫暖如春,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馥郁香氣充盈腦海生疼,白貂團在桌腳打著瞌睡。靛兒為我解下狐裘,欲言又止,終是忍不住發問:「殿使大人…為何…」

我手足冰冷,灌下一杯釅釅的熱茶,虛弱的截斷她的話:「你眼花了,剛才,我們只是在庭裡賞雪而已。」

「是.. 是..」靛兒低頭回道:「公主衣裳都被雪水浸濕了,奴婢讓人去拿一身衣裳換下。」

我茫然的回顧四周,書桌上一幅未完的鍾馗嫁妹圖,雪白的錦紙上,紅艷的嫁衣已然描完,潑墨的髯鬚晃的眼生疼,我捻起畫,把這一幅喜氣洋洋的喜慶置於燈下,焰舌舔著畫紙,嗶啪的吞噬著脆弱的錦紙,騰舞起絢爛的火光。

這偌大的屋子充滿了無邊的寒意,充滿了無望的未來。

夜裡多夢。

我夢見九泉下的父皇慈祥的笑容和棺槨裡冰冷的身體,美麗的母妃在淒涼的陵園孤苦度日,年幼的弟弟一人在皇宮無人照料,我夢見自己坐在他肩頭攀折著枝頭的繁花,落他滿頭滿兜袖的花瓣如雨,又是安靜的幽蘭和皇后帶笑的聲音,一起在我腦海裡組成急速的漩渦,拉扯著我向無邊的黑暗墜去。

我明知那是夢,焦聲喚自己清醒,夢中的自己卻不曾聽間,跌跌撞撞在黑暗中獨行。

胸口有痛,似是穿心而過的劍,如意的臉水波似的晃蕩在□黑的虛空中,又碎成片片齏粉簌簌掉下,我眼睜睜任由漩孔逐步逼近,吞噬著自己的身心。

醒來渾身是汗,我緊緊攥著胸前的如意扣,掌心發麻,是如意扣的痕印。

我摸到鏈子的機巧所在,又一次嘗試著解開它,接合處針孔大小的縫隙,到底要怎麼解,才能嵌合機關,鬆開鏈子。

這塊如意扣絞著赤金的鏈子,乃是昆吾山底百煉成鋼的鋼水鍛造,多用來做國之至寶重器,而我身上這條,是前朝鍛造出唯一一條鎖重犯琵琶骨的刑具,鎖骨之人是前朝國師蕭笑蓮,二十年都被鎖在舊乾宮獄,而今朝卻改頭換面,截了一段做成頸鏈掛在我脖頸間,除非解開其中機巧,否則無斷之法。玉碎它仍在,它在則玉全。

鎖住我的,並非是這塊如意玉,而是這根刑鏈。

我長長的吁一口氣,睜著眼睛躺在帳間,直直的看著手上的如意扣痕印,一個扭花卍字,四周綴以祥雲圖案,手指上印著反面的一片密文,我湊近眼前,卻模糊的認出了一個字。

那是梵文的佛。

我赤足從床上躍下,取了一方印泥,俯身摁上如意扣沾上硃砂,落在紙上,針尖般大小的字,我取過一片妝台裡的琉璃片,放大而觀,卻是一幅扭曲的,卻仍可辨認的陰文梵語讖言。

鑿山之心琢玉

刻以佛祖心印

伏願龍天八部

護吾所愛

承此善業

獲福無量

掌燈人永世供養

原來如意扣的反面,是一方梵文印章。

我朝舊俗,佛前點燈,照受業者前路,獲無量福喜,不墜幽冥,昔日他贈我之玉,拳拳之愛語,在今日看來,卻是無比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