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城的春夜很熱鬧,多是翅蟲飛羽長吟,常有雪山的野獸偷偷潛進城偷食家畜,我睡的愈淺,被擾醒之後側耳聽寒蛩低鳴,也常披衣而起在階下看月。
風涼露重,新月如剪,滿月如盈,又有星河如海,星隕如雨,我偶爾想起星河苑的繡閣,小時候愛在繡閣上伸手掬月摘星,如今大了,只愛無言看著它們東昇西墜。
潔白羽翼的鴿子掠過暗天,我重重衣裾掠過昏暗的內室,重新在香獸裡投一丸香,有時也能看著裊裊升起的輕煙出神半刻。
阿槮見我這毛病越來越重,開始哄著我吃些進補之物,也請了大夫來診治,半夏夜交籐煎水而服,湯味辛辣微麻,著實難以下嚥,後來換了位宋醫開了方子,阿槮送出去的時候臉色不甚好,歸來拂袖搖頭道:「儘是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
我看著他微慍的神色笑道:「到底是開了什麼方子,讓你把人家趕出去了。」
阿槮看了我幾眼,臉上的神情晦暗莫辨,半響訕訕的把方子遞給我。
黃□,白朮,當歸。
是張常見的藥方子,我的手在白紙黑字上停駐,拋開藥方抬頭對阿槮笑:「果然是個庸醫。」
我樂的不吃藥,索性把之前的湯藥全都停了,阿槮拗不過我,只得多帶著我出去鬆動筋骨勞累體膚,玩累了夜間自然能安安穩穩的睡著。
薛從雪一身疲憊的從額勒蘇芒哈地歸來。
阿槮看重額勒蘇芒哈地的青鹽,這是北宛唯一的產鹽區,只是行重路遠困難多多,產鹽量還不夠整個國家的用量,致使北宛還有一部分的鹽要從宋的互市中購買,若能擴大鹽場規模,一來能擺脫互市的桎梏,二者也有一筆龐大的進項,薛從雪深入額勒蘇芒哈地籌謀鹽場之事,幾個月折騰下來,富貴公子臉上也有了焦黃之色。
我問他:」人找到了麼?」
他平靜的搖搖頭:「我去了他呆過的采玉場,去過他曾停留過的所有地方,問過認識他的所有人,卻沒有他的一點消息。」
「那還找麼?」
「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找到。」
我並不喜歡他的這種偏執:「你這是執妄。」
他並不否認。
薛從雪回來,交給阿槮一本厚厚的聞錄,他老狐狸似得精明,短短時間竟能把鹽場的雛形
和運作籌謀出來,阿槮大為欣喜,想要打點行裝親自去一回額勒蘇芒哈地,臨行之前,卻被耽擱下來。
北宛王已經病入膏肓。
朝裡眾臣已然沸沸揚揚,你爭我吵的為王儲爭辯起來,誰都不知行將就木的北宛王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思遲遲不肯立儲,只能花盡唇舌筆墨上折起奏。
北宛王沉痾反覆,最後時刻竟然把幾個兒子拒在宮門外。
幾多人家幾多焦慮,北宛王的心思揣摩不透,阿槮倒是閒下來,白日照舊去戶部看卷宗,閒時陪我下棋磨練棋藝,很難想像,這個愈來愈沉穩謹慎的男人,當年在汴梁是個走馬看花的閒散浪蕩質子,嬉笑詼諧,百般瀟灑。
「那個位子是阿槮一定要的麼?」
「雖然心裡想著,但有時想,當個閒散的王爺也是挺好的,醉裡看花,醒來喝酒,不甚快哉。」
我落下一子:「我記得你當時說的話,你說,這是命,也是使命。」
他笑了。
我問:「使命到底是什麼?」
「人活著,就擔了使命。嬰孩長大成人,百姓安居勞作,朝臣各司其責,將士為國守疆,這些都是使命。」
「那我的使命是什麼?」
「無憂不是已經在這條路上走著麼?」
乾坤兩極,陰陽五行,八字命格都是玄學,我們受驅使的,都是自己的使命。
可是,有誰是心甘情願慷慨無悔的走在這條路上的呢?辛苦勞作的百姓仍然要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清貧度日的清官拒絕耀華滿眼的黃金珠寶,心繫家園的將士卻在前路為國捐軀,使命,就是心有猶豫仍驅使自己前行。
角子門外,有一座清靜的宅院,門前一株蔥鬱銀杏樹,靛兒上前敲門,年邁蒼蒼的老僕出來應門。
朝夕坐在樹下雕玉。
他見我來,停下手中的刻刀,羞澀的朝我作了個揖。
「喝茶?」
茶是北宛的苦茶,杯是朝夕自己燒的粗陶,澄黃的茶水在黑褐的杯裡冒著裊裊熱氣,我皺著眉嘬了一口,苦澀直入舌根。
「真難想像有一日我竟能抱著這茶喝一壺。」我搖頭道。
「公主愛甜,自然比他人更覺苦味。」他啜吸一口,「其實這茶,品到最後是甜的。」
「甜太少,苦太多,灌下三大壺想多攫取點甜,卻發現滿腹苦水,甜不知所蹤。」
他笑著搖搖頭,捧著茶杯:「喝多了,才知道這苦不是苦。」
我不置可否,與他道:「薛從雪從額勒蘇芒哈地回來了。」
他神色不變的端著茶,雲淡風輕的飲著,並沒有有任何想說的話。
「他說他會繼續找下去,直到死。」我道,」朝夕,十年了,難道下一個十年,你也想這麼度過?」
「也許根本不需要撐到下一個十年,時間和風霜能磨礪一切…」
「你在賭薛從雪對你的感情能撐多久?」
他歎了一口氣:「不,我在賭我對他的感情能撐多久。」
沒有什麼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永遠,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總有一天會磨滅的愛。
喝完一壺茶,聽完他吹的笛,朝夕送我離去。
我極少來他這坐坐,怕擾了他清靜,也怕薛從雪發現。
「朝夕。」
「公主有何吩咐?」
我沉默了會,艱難的道:「我有一塊玉,是塊舉世無雙的羊脂白玉。」
「公主想要朝夕雕玉?」
「玉碎了,還能補起來麼?」我注視著他。
他微笑著道:「如果是摔斷了,補起來頗為容易,取松香白礬熬熱成膠可補,手藝精巧的老匠師能修復的毫無破綻,但玉皆有魂,即便補起來毫瑕無疵,其實已經是塊死玉了。」
靛兒抱著膝頭在門外坐著,看見我來,眼巴巴的望了我一眼,又垂下睫去。
我笑道:「他過的不錯,還托我問候你。」
她撐著腰起來,昂著下巴道:「奴婢才不在乎這些。」
這姿勢像極了當年的我,又囂張又可憐。
不惹眼的馬車出巷口,拐了幾個彎道往王府行去,我倚在窗邊,從飄蕩的簾中望著外頭的熙熙攘攘。
或許是因為北宛的春夏太過短暫,北宛人尤其愛過春夏日,街道上多是光膀挽袖的男子和清涼裝扮的姑娘。
行至方甲街,官道上的行人突然左右躲避竄奔,迎面響起一陣刺耳的吆喝驅趕聲,那是黑衣的近衛司舉旗一路驅趕,隨後迭迭的馬蹄聲匆匆湧來肆意朝王宮奔去。
馬車被人流衝撞著偏向路邊,我被衝撞的磕在窗欞上,靛兒緊緊扶住我:「公主,小心些。」
眼前掠過一隊行色匆匆的甲衣紅綾兵衛隊,這是北宛的王帳精兵,一直拱衛在日月城外,除非戰機禁令否則不可入城,但為何此時如此匆忙的飛馳入宮?
我躊躇片刻,掀簾吩咐車伕:「去麗正門的官署找王爺。」
撲了個空,阿槮並不在戶部,戶部官員道:「今日五城兵馬司的喀圖大人來署裡交名牒,晌午和王爺出去喝酒了。
問明白酒樓位置,雅間外站了一隊面無表情的隨從,雅間裡喧鬧不已,三個雄赳赳的武夫挽著袖子和阿槮對飲,角落裡彈唱的小娘子曲聲怯怯弱弱淹沒在面紅耳赤的吆喝呼喚聲中。
酒氣撲面而來,我笑瞇瞇的望著阿槮,柔聲道:「王爺。」
五城兵馬司是北宛的練兵所,民間選拔的新兵都要入兵馬司統一磨練,再最後送入各軍帳中,平日軍甲歸田,五城兵馬司更是清閒的慘淡。
此時見我來,喀圖的一杯敬酒打翻在半空中,忙不迭的起身整衣:」下臣喀圖參加公主。」
我笑著點點頭。
阿槮捨了酒盞起身迎我:「你怎麼來了?」
我捉住他的手:「閒來無事去官署裡找你,只聽的說你在這兒喝酒,所以來看看。」
喀圖在一邊賠笑道:「王爺與下臣只飲酒,旁的什麼都沒有。」
我倒是輕嗔道:「倒不是怕旁的,只是王爺酷愛喝酒,怕他不知節制傷了身子。」
喀圖撓頭呵呵一笑,忙不迭道:「公主和王爺感情深厚,真是羨煞旁人,羨煞旁人吶。」
阿槮在一邊攤手對我笑,我捉著他的手出來,焦急低聲道:「城外的王帳精兵奔王宮去了,豈不是要出什麼大亂子了。」
阿槮極快的望了眼王宮方向,皺眉道:「怕是有人憋不住了。」
北宛王許久不曾露面,王帳精兵糾結在王城下要進宮面聖,卻被禁軍攔住,兩下衝突幾乎要打起來。
是夜風聲尖利,狗吠連連,靜謐日月城已有干戈湧動之聲,馬蹄凌亂的奔在空曠的街道上,驚起千家萬戶的驚慌燈火,阿槮止住點明燈的侍女,暗夜裡沉聲對我道:「戰起了。」
依稀能嗅到空中一點即燃的緊張氣氛,抓著阿槮的袖子問:「他們動手了?」
阿槮手上沒有精銳兵權沒有戰績,唯一有的幾萬死士,是國之利器,豈能拿來做這權利爭鬥的武器。
北宛王一直在冷眼旁觀,旁觀著他的幾個兒子會拿著手中的軍力和權勢,做著什麼樣的買賣。
他已經打定了注意,在行將就木之時,看著他的兒子們來一回搏殺,挑選一個最合適的繼承人。
至於什麼樣的戰績才能讓這樣的父親滿意,誰都在揣測,誰都不敢重喘一口氣。
烏邪奉來聲名在外又年輕有為,朝中追隨者甚重,兩位長兄同母所出,甚得北宛王喜愛,而阿槮的身份在朝臣中,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血統不純的王爺,再娶了一位大宋公主,
這親宋的身份,是讓北宛徹底的成為宋的屬國,還是會變成另一個宋?
日月城王城外火光滔滔照亮了半邊天,鐵騎的踢踏和兵刃的交錯遠遠的傳來,我和阿槮並肩站著,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眼裡:」要怎麼做?」
起初的想法是依附烏邪奉來爭得一席之地,但我猜不透如意,他究竟是許了烏邪奉來什麼好處,讓烏邪奉來棄了和阿槮的聯合,獨自一人挑起了對另外兩個手足的挑釁。
「恐怕是…要去趟額勒蘇芒哈地了。」阿槮握著我的手。
「我同你一道去。」
「額勒蘇芒哈地環境艱險,一路怕是艱難,無憂安心留在府中,等我回來。」他道,「你是大宋公主,北宛沒有人敢動你分毫,我也會在府中安排周全。」
我抓著阿槮的衣袖,內心忐忑:「我若要跟著你去額勒蘇芒哈地,是不是要拖累你。」
他倒是輕鬆的笑:「公主,只當得嬌貴二字。」
阿槮夤夜出了日月城,第二日清晨,我被烏邪奉來請入皇宮。
烏邪奉來以叛逆之名,點將領兵征伐兩位王爺,在烏吉斯之地開始了一場手足相殘的討伐,阿槮蟄伏在額勒蘇芒哈地,他們都忘記了,北宛王奄奄一息神志昏迷,身邊只圍了重重的侍人和御醫。
王府已被烏邪奉來監管起來,我索性以照顧北宛王為由,住進了王宮。
病榻上昏迷的北宛王時而清醒時而沉入夢囈,王宮裡掘地三尺也未找到任何的立儲詔書。
父王猝然賓天,我只覺天塌下來,如今守著阿槮的父王,也未嘗不是一種煎熬。
形銷骨立的老人已然是風中殘燭,可最後的時刻,為什麼不能召喚一群兒子在榻前,享受著天倫之樂,兄友弟恭的傳承這個位子,為什麼都逼著他們鋪一條血肉之路搶奪到手呢。
北宛王有時清醒,咯著嗓子喘息著問外面的情況,他聽完閉眼靠回枕上,一連數日都異常清醒。
烏邪奉來追擊到烏吉斯深腹之地,本想一舉擒獲逆賊,卻被阿槮把兩位兄長救了出去。
阿槮的機會來了。
苦夏過的極其緩慢,男人們都在外頭打戰,日月城的百姓還是照例過著自己的日子,王位與他們何干,只要柔政輕稅,誰在那個位子上都無不同。
烏邪奉來切斷了我對外的消息,連母妃和銘瑜對外的消息都不許遞進,我百無聊賴,常坐在北宛王榻前,把他的私藏拿出來供他翻看回憶。
貴為天子的王者一生有多少私藏的珍品?整個國家都在他手中,國庫就是他的私囊,他的百寶箱裡會有什麼?
真相通常滑稽可笑,年幼時候玩的彈弓,折斷的馬鞭,沙漠裡撿的石頭,心愛的姑娘送的繡囊,孩子出生時候的胎發,孫兒親手做的壽禮。
擁萬里江山,享潑天富貴,無一不是涼薄之人。
什麼是涼薄?
我歎口氣:「戰也打的差不多了,您就不想你的兒子們麼?快召他們回來吧。」
北宛王瞇著渾濁的眼:「快了…快了。」
我偏著頭看他:「您這病…都是裝的吧…」
北宛王喘著氣費力的嘿嘿笑兩聲:「孤也願..是裝的…再活上個十年二十年也不錯啊…」
秋葉飄盡之時,烏邪奉來徵兵驅入額勒蘇芒哈地,我期盼的時刻終於到了。
阿槮收了烏吉斯半數的兵權,終於有了和烏邪奉來對抗的力量。
推著北宛王在庭裡曬太陽,厚厚的羊氈披在佝僂的老人身上,他的體重減半,昔日硬朗的王者如今只剩一幅骨架子。
這是個意志力比生命力更頑固,冷酷比慈祥更出色的老人。
我守著他的湯藥,一天一朵妄見花連根入藥,生長在懸崖陡壁冰漬巖縫之中的妄見花,十年生根百年開花,北宛王全賴著這湯藥吊命。
北宛王閉著眼曬著太陽,突然對我道:「公主可知,宋人和北宛人有何不同。」
我瞠結片刻:「都是肉體凡胎的俗人,飲食男女,生老病死,何來的不同。」
他沉默片刻,問道:「公主在日月城,過的還習慣麼?」
我點點頭,平靜的道:「挺好的。」
滿頭銀絲的老人不說話,又道:「上回公主的弟弟偕同宋使來覲,那位炙手可熱的御使太監,公主可知是個什麼樣的人?」
「父王怎麼會記得他,只是我朝的一位內侍罷了。」
北宛王搖搖頭:「若宋廷有禍,必因他而起,若不能用,還是早誅殺為好。」
我摁下心下波瀾:「父王此話怎講?」
他不願多言,仰頭輕輕的歎口氣:「下位者恭而順,上位者謙而尊,不可亂也。」
一直沒有銘瑜和母妃的消息,也沒有朝中風聲,我心有焦慮,遣人去找薛從雪。
薛從雪不在日月城中,已然去了近南之地。
遣去汴梁的信使遲遲沒有回來,朝夕不辭而別飄然不知所蹤,阿槮與烏邪奉來的對峙不知終日,我一人在日月城,過的分外煎熬。
北宛已然紛紛揚揚下了數場厚雪。
阿槮受傷了,北宛王終於看到了個滿意的結果,奄奄一息的伸出手來攪局,斥責幾個兒子胡作非為,下令把幾人押送回日月城。
我終於吁了口氣。
阿槮從馬上摔下,跌斷了幾根肋骨,又中了利箭,傷的委實不輕。
從馬車上抬下來的他黑瘦了許多,眉眼間倒還是精神,我接過下人手中的手爐塞入他懷中,抱怨道:「怎麼這麼不小心,還親自打起來了?」
他嘿嘿一笑:」沙場無眼,難免有誤傷。」
北宛王把幾個兒子叫到病榻前,皆是狠狠的訓斥了一頓,連打帶罵,罰跪罰俸祿,這戲才罷唱了。
可憐阿槮帶傷在身,冬夜裡又跪了半夜,回來又燒了一場,養到一半的傷病又復發起來。
養了一冬的病,次年春天氣漸暖起來,北宛王一連咯血,再也撐不下去了。
最後的日子要到了。
黃昏裡我們出宮回府,急匆匆的管家帶著風塵僕僕的信使進來。
阿槮回頭看看我,又扭頭回去與信使低語。
或是汴梁有消息來了,我笑著站起來,阿槮卻站在我面前臉色灰白的沉默的盯著我。
他無波無瀾的道:「宋帝大行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宋帝大行了?哪個宋帝?」
他接著道:「宋帝大行,新帝登基了,是銘瑜。」
我腦海裡一片空白,呆呆的問他:「你說什麼?」
「宋帝病逝,無所出,遺制皇弟即皇帝位,喪服以日易月。」
我遲鈍的眨下眼:「什麼時候的事情?」
「兩天前。」
我的心遽然縮緊,顫抖著唇盯著他:「然後呢?」
可還有什麼然後。
龍馭賓天,銘瑜登基。
半年來汴梁的消息遞不過來,消息也遞補過去,一直以為是北宛這場內亂所波及,原來竟是如此。
可究竟是亂成什麼樣子了,誰在當中做了些什麼,誰家還好著,誰家又亡了,如今的禁宮,成了什麼模樣?
使臣來的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快。
同行裡宣旨的小太監是認識的舊人---小九兒,今日已是鸂鶒補袍加身的九中侍。
旨意專為我而授,詔長公主回國斬衰弔唁,覲拜新帝。
明黃的聖旨奉在我手中,是我熟悉的字,小時候也曾握著我的手寫過字,也坐在他懷中托腮看過他行筆。
我無言的望向阿槮,他棕色的眸子緊緊的盯著我,抿唇不語。
「小人已經打點好儀仗,公主殿下若安排妥當了,即可就可動身。」
「是誰篤定了本宮一定會接這道聖旨,一定會回宮?」我把聖旨砸在他身上,「這是誰下的旨?」
九中侍戰戰兢兢,為難的道:「是皇上的旨意,皇上跟小人言,公主知曉太后娘娘已思女成疾不進湯藥,常泣望窗下萱草解憂,定會早早趕回,故讓小人把儀仗一道帶來,盡早接公主回宮。」
「是誰授的皇上旨意,皇上身邊站的是誰?」
「是…御前秉筆如意大人。」
我疼的喘不過氣來。
他說,小人想著,星河苑的花該開了。
星河苑的花都被他毀了,哪兒來的花。
原來是今春。
恍恍惚惚的坐了一日,天已黑盡,周幕茫茫的暗淡,阿槮的袍上的絲繡折射著微茫的銀光晃進我眼裡,突然就刺的眼睛生疼。
我們相對無言。
他握住我冰冷的手:「別回去。」
我茫然的搖頭。
阿槮在黑暗中攥住我的手。
我滴水未進,若說這一日夜我曾想過什麼,我什麼都未曾想過,只是一個人獨自坐著。
侍女們已經開始收拾行囊,當初帶來的妝奩有百車之多,此時零零碎碎收拾著,偌大的屋子竟然沒有一處落腳之處。
阿槮在屋外喚我:「無憂,無憂。」
我起身出去,他站在燦爛的陽光之下,穿一身淺藍綴錦袍,鬆垮垮的挽著袖口,玉腰帶上掛著誰家少女送的荷包,背手拿著光潤潤的扇子,竟是當年汴梁質子的模樣,偏著頭笑嘻嘻的看我:「無憂,我們一道回去吧,我請你上樊樓喝酒去。」
我倚在門前,怔怔的看著他,慢慢綻出了一絲笑意。
阿槮啊。
「好啊,你有銀錢麼?」
我去見了北宛王最後一面。
他如今清醒的日子委實不多,飄搖的燭光總有熄滅的一刻,而這日子不會太遠。
算起來,在北宛這兩年的時間裡,我是陪他最多時日的人,或許也是最明白他心思的人。
儲位之選遲遲未曾懸落,不過是因為阿槮的原因。
阿槮是他曾經最寵的兒子,如果沒有當年送入宋為質的原因,阿槮會是北宛活的最風光快活的王爺。
因為不純的血脈,注定了阿槮成不了北宛王座的人。
這王位,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烏邪奉來。
我和阿槮的歸來,不過是傾斜了一位父親和王者的心。
一個寵愛的兒子受盡冷落的回來,要如何補償這麼多年缺失的關愛?
一個有宋血脈的王爺,和宋朝來的尊貴公主結合了,是否應該當之無愧的應當站在了這個國家最高的地位上?
只是,如若誕下了嫡子繼承了王位,那是北宛人,還是宋人?以後這片土地是宋,還是北宛?
那麼多人眼睜睜要看著我生下嫡子,是衷心祝福,還是要看一場熱鬧?
而北宛王帳血脈,是否允許接受這樣的傳承?
我此去汴梁,是否可以回來?有沒有人希望我回來?又有沒有人不希望我回來?
我走之後,日月城的波瀾要如何改變?
「父王,保重。」我跪下來給北宛王行了一個隆重的北宛國禮。
「阿槮,我就交給您了,他在汴梁這些年受過不少苦,請您務必好好待他。」
他渾濁的眼裡有淚光。
彼此知道,這是此生最後的告別。
大雁北飛,我南行。
都在回歸生養之地。
春風輕輕吹著,猶帶著幾絲冷意,平坦的草原上春意如同絲帶蜿蜒遠去,我知道,那些勃發的綠意下因為有暗河的滋潤才得以爭得翠色。
我回頭,輕聲問靛兒:「幾天以後能醒?」
「兩三日,蘇吉她們俱守著的,宮裡也來人了,公主放心。」
我閉眼輕歎。
歸雲一去無蹤跡,
何處是前期。
狎興生疏,
酒徒蕭索,
不似少年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