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軟禁(二)

我皺著眉怔忡站在這綺繡精美,鮫綃靡麗空殿中,往前是禁衛重重把持的殿門,往後是他隔著綾縠簾若隱若現的晦暗神情。

他輕呢喃:「留下來,我給無憂一切。」

我搖搖頭,駐足片刻,抬頭挺胸堅定的,坦然的往外走去。

半響的寂靜,身後的目光像針一樣綿長,尖銳,寒冷的刺入背脊。

「無憂想不想知道當年我為什麼要把無憂一個人留在芙蓉川?」他在我身後愉悅的笑,」大抵是我知道那是你父皇的大限之期,這是我要從後宮進入前殿,從一群女人身邊到龍椅,推倒你父皇身邊那群內侍最好的機會。你父皇死的時候沒有遺詔,趙家召令百官要扶嫡長子繼位,你母妃手中握著皇后諸多把柄,謀合張田宣矯詔讓你母舅帶兵進宮提拿趙家問罪---無憂沒有見過當日宣德門前血浸三尺的血腥,也自然沒有人告訴一個養尊處優公主所有真相,不過是因為----我護的你太好罷了。」

「這世上的殘酷你可曾見過?還是要我一點點說給無憂聽聽?嗯?是你年幼的弟弟深鎖寒宮當一個傀儡皇帝?還是你如今回宮享福的母后再回去苦守皇陵?你的夫君死於他奪權的兄弟手中?還是,你權勢炙熱的母舅一家同趙家一般家破人亡?」

我面色不改,沉鬱的去推門。

「無憂若不信大可試試看,這世上,儘是場兒戲而已。」他的聲音越來越遠,「一道門鎖不

住一個人,一群禁衛困不住一個公主,我不想鎖住無憂,只是,我給無憂所有的好,無憂若不肯要,那我也只能再壞些。」

我的手心冰冷發粘,顫抖的手指一點點推動沉重的殿門,門樞輕微吱呀聲,一點點的亮光隨即打開,明晃晃的溫暖的撲在我臉龐上。

暖風拂過臉頰,我昂著頭往前走,門口的禁衛虛圍著我,遲遲疑疑不敢放肆攔著。

」滾。」我惡聲道,「皇帝親兵,不在御下拱衛聖上,卻聽從佞言妄圖禁守本宮,是何道理,做何人臣?」

他們垂下頭不說話,身後嘶啞聲音緩慢道:「讓她走。」

「我給公主三日時間,回來,回到星河苑。」

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日頭暖風意酥,我穿著寢衣慢騰騰的在路上走著,偶爾停下來張望兩眼,不知腦海裡想著什麼。

直到宮人紛紛避讓,踏上莊嚴肅靜的石階,我才知道自己來到了福寧宮,轉過幾重深深石屏,看見銘瑜一身黃袍坐在案幾前唸書,母后坐在一旁目光柔軟的盯著他,我站在門口無聲的吁了一口氣,靜靜的看著這幅母慈子孝圖。

「皇姐。」

「我兒,你這…何時從皇陵歸來的,如何這幅模樣?」母后詫異問道。

我搖搖頭,直直的朝著母后磕跪在地。

「這是做了什麼?臉色這般蒼白。」母后攙著我的手臂,又憂又笑的皺著眉,「是什麼事情,折騰的這樣大?」

我張著唇望著母妃,半天才道:「母后,我是不是不該回來?」

「這是什麼話,這兒,是你的家。」她撫摸著我的手疑惑,「究竟出什麼事情了?好端端的去祭掃,如何突然穿成這樣在宮裡?」

「兒臣做錯了。」我滿心酸澀,「一直都做錯了。」

我從來不知道該如何向母后說道有關於我和他的一切,宮女和內侍私通可以結為夫妻,可公主和一個內侍私通只能認定為淫亂的醜聞,我身心愛著他的時候只知道耳鬢廝磨的甜蜜和快樂,從未在意過一個公主的身份,可到現在,我才知道它的可怕,秘密總有被揭露的一天,它無法被消抹,也無法原諒,從阿槮開始我就知道,這注定是我成為傷害他們的一柄劍。

「你從小到大犯的錯可還少了?哪一次有這樣的.」母妃攜著我的手,「說吧,是做了什麼?」

我無從啟齒,只是俯在母后肩頭汲取最後的溫暖。

我整日呆在銘瑜的福寧殿。

我記得他小時候就是個不愛說話的皇子,意外的沉穩持重,進入少年以後,倒是開朗了許多。

帶上毓冕後,我恍惚會看見某一個影子,他很像,很像掛在閣子裡的那些畫像,每一個帝王都有同樣的神情,銘瑜也慢慢在變化。

沒有人追究這個皇位如何落在了他的頭上,幸運也是一種天機,可究竟是不是幸運----身邊還站著一個權謀太深的太監,成了母后和朝臣心中的一塊心病。

我看著他的朱批在奏章上寫畫,他年紀還小,披閱的奏章全是無關痛癢的諫言,卻仍是每一封斟酌很久,鄭重的寫下幾個字。

「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我問他,「當一個王爺和當皇帝,哪個好?」

他停下手中的筆,抬頭道:「當王爺的只害怕皇帝,當皇帝的什麼都害怕,可母后說了,當了皇帝,能保護所有人不受欺負。」

我暗淡的笑著,他問道:「皇姐喜歡我當皇帝麼?」

「喜歡。」我挽著袖子靜靜的研墨,「皇上做的很好,天下的百姓都會喜歡你。」

他有一點點的得意和狡黠:「如意說,我會比父皇做得好,也會比所有的皇爺爺們做的都好。」

我沉默的笑笑,人總會長大,或多或少總會背離自己最初的想法,總會在以後的歲月裡有些遺憾。

去母后宮裡請安,她瞅了眼我的臉色,皺眉道:「到底是怎麼了?你一味的悶著頭不說,是想急死哀家是不是?」

「也沒什麼事情,就是兒臣有點小性子罷了。」我漫不經心的逗著腳下狸奴,「為難母后替兒臣操心了。」

「你啊,當初三四個教養嬤嬤圍著你,還是沒好好修成個公主模樣。」母后微微一笑,又搖搖頭,「不過我的無憂倒真是個有福氣的,宮裡頭那些個公主,你前頭幾個長姊,後來又有些,都半路裡沒了。只你小時候那次,倒真是嚇破了母后的膽。」

我撫摸著貓兒的耳:「是從母后懷裡摔下去那回麼?」

「是。」回憶起昔日,母后眉間也有了光彩,「你那時才兩歲,我和你父皇從芙蓉川騎馬回來,你哭鬧著不肯跟著乳母坐轎輦,我只得抱了你坐在馬上。誰知在御街上不知衝撞了什麼,把你給顛了下去。」

「你跌下去的地方正好有個石犄子,幸好半途有人衝出來抱住你…要不然…」母后搖搖頭,「你呀,從小就不讓人省心。」

我低聲道:「這倒是可惜了…」

「胡鬧,好好的說這喪氣話作甚..」母后拍拍我的手,半響倒是沉默下來,「說起來,秉筆太監還算是…救了你一命…」

我懨然笑笑,倒想起一事與母后道:「在日月城的時候,阿槮與我提過外祖家之事,外祖是因罪流放邊域的宋人,生前發願想回歸故里維揚與外祖母合葬,只是路途千里,難以成行,一直拖了數年終是天涯兩隔,如今回來,別的做不了,少不得要替阿槮安排一番。」

母后笑道:「這有何難,如今兩國交好,當朝駙馬若想扶祖家靈柩歸鄉誰人敢攔,只是耗費些時日,你自管吩咐州尹辦妥便是。」

「是,只是外祖父在宋仍是罪身,兒臣想請母后幫忙,翻出當年府志卷宗推了這宗案,還外祖一個功勞之身,他日等阿槮扶柩南下,也順當些。」

「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你表哥如今正刑部當值,你同他知會一聲即是,何須眼巴巴要抬出哀家給你出頭。」

「母后做的事情,自然比兒臣想的周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