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人間即煉獄,我佛亦修羅

我的目光飄忽在裙裾上的花紋,又虛虛的落在自己鞋尖,說不清是羞還是氣還是什麼,遲遲不肯從屋裡踏出去。

他在門外同店主人不知低語什麼,再推門進來時瞧見我自己帶上了嚴嚴實實的帷帽愣了一愣,隔著薄紗細細打量我兩眼,伸手來撩帷帽。

「別碰我。」

我扭頭躲開他的手,心底已經帶了忿忿嗔怒,卻又一把被他摟在懷中:「怎麼了?」

說不出的郁卒,我焦躁的推著他,他摟住我的腰隔開一點距離,隔著輕紗貼著我的臉仔仔細細的打量我,半響突然輕笑道:「羞了?」

那微涼的手探入帷帽內,饒是我迅速的撇開臉,仍是貼著我的眼角沾了一點涼意,悶悶的笑意貼著胸脯傳來,他神情突然明朗起來,浮著一抹笑意貼著我的耳道:「傻孩子。」

我臉上熱辣辣火燒似得,固執的偏著頭不理他,他溫柔的哄道:「公主下榻,豈容他人在側,都是清理過的,沒旁的人。」

心裡吁了口氣,許久後我悶悶的道:「真的?」

「真的。」他笑的極溫柔璀璨,柔情蜜意的睨著我,「誰也沒聽見那些聲音。」

原本鬆了口氣的內心又擰結起來,還未等我回味過來,他的指尖扣住我的下頜,隔著薄紗在我唇上印下一個吻,膩聲喟歎:「真真的……我的嬌嬌兒…」

我想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卻被他牢牢箍住,他的唇退開寸許,目光灼灼的盯著我:「再嬌慣些…就好了…」

我不知說何好,只得板著臉道:「本宮一向講道理,何時嬌慣過。」

「是麼?」他笑著捉住我的手往外走去,「公主殿下從來講理,不講理的都是小人。」

那店主人和小二哥恭謹忐忑的站在樓梯下,見我和他出來惶惶的跪下來:「敝店寒酸,多有怠慢,請大人和夫人多多恕罪。」

我聽得店主人那句夫人,當下不知是何滋味,只聽見他道:「永州道多年睽違,近年來可有何有趣見聞沒有?」

那店主人搖搖頭,「回大人的話,也沒旁的,倒是新近出了個有名的人物,是朝裡的赫赫有名的譚大將軍,這可是咱們永州道多少年來第一個出去的大人物啊。」

「是麼?」他慢騰騰的回道。

那小二哥偷偷抬起眼來覷我,卻與我撞了個正著,隔著帷帽亦瞧見他的臉慢慢漲的通紅通紅。

他的手指在我手腕上箍了一把,淡淡瞥了小二哥一眼,回頭與我道:「夫人可曾聽說過這位大人不曾?」

自然是聽過,此位將軍握著趙家手裡收回來兵權,日前正駐守在西北邊疆,正等著路上的詔令回京述職。

永州道相鄰定州道,定州道有博陵郡,永州主郡祁陵,他不去博陵,卻往祁陵行去。

過了永州道界碑,一路卻是民生凋敝之景,遙遙望去破屋寒舍比比皆是,城郭也俱是寒酸不堪,沿途依稀有不少佛龕寺廟的頹垣殘捨,這實在稀罕,立朝兩百餘年的勵精圖治,四野俱是民物阜蕃之相,何時有聽聞過這樣的殘敗,我驚詫掀起帷簾問他:「這是怎麼了?」

他臉上半點表情也無,緩緩的答:「劫後之景,自然頹廢了些。」

我不解:「遭過什麼劫?未曾聞過此地有過水旱之災。」

他答:「天瘟。」

「何時之事?」

他久久不語,只是迎風注視著眼前之景。

我滿腹疑竇,徐徐問道:「你說過,你是博陵崔氏,此崔,可是那個五姓七家的崔?我們為何不去博陵,反而要來祁陵?」

「祁陵崔家啊…」他的喟歎散在風中。

馬車沒有進祁陵城,沿著城外的一條官道緩緩行了許久,日暮時分終於在一處山坳處見到一座搖搖欲墜的宗祠。

那斑駁古舊宗祠門牌立於茵茵荒草之中,鐫金大字已被蛛絲結的黯淡破敗,比人高的草叢中隨處可見粉碎如泥的塑像,他背著手,輕蔑的踢開腳下的一塊圓石,那石頭骨碌碌的滾進草深處,掩埋在翠色之下。

我看的真切,那是一尊小彌勒佛的頭顱,模糊的臉上已是劃痕纍纍,卻依稀能看出那眉目栩栩如生的雕工。這裡,從腳下到宗祠的短短一段距離,居然堆積著難以計數的佛像碎片,在經年的風雨中塌成了泥山土堆,連綿著拔高了地勢。

這實在太過詭異,滿地殘留的陶土脫了金繪彩飾,顯露出一種猙獰的形態來,這不止像一個佛像的廢墟,倒像一個斷體殘肢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