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斯羅機場無論什麼時候都擠滿了前往世界各地的人,這一天也同樣毫不例外。值機櫃台前等待托運行李的隊伍排得很長,蔡知喬把背包從左肩換到右肩,然後抬手看了看表,幸好離飛機起飛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櫃台後面那位金發碧眼有著甜美微笑卻顯得笨手笨腳的女孩仍在不停詢問隔壁櫃台的同事,知喬開始不耐煩地用腳掌有節奏地敲擊地面,這是她的習慣,一個不太文雅的習慣。
「你老爸討厭女孩這樣,這顯得沒有教養。」有個聲音說。
她回過頭去,是周衍,就站在她身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他今天依舊很紳士,奶白色的襯衫和奶白色的西褲,只有皮帶和鞋是黑色的。外套掛在手臂上,行李箱安靜而整齊地立在他身旁,知喬不自覺地瞄了一眼自己腳上那雙已經顯得有些破舊的帆布鞋——如果不說的話,大概沒有人會以為他們是一起的吧。
想起昨晚那段「不愉快的經歷」,知喬抿了抿嘴,別過臉去假裝沒有聽見。
周衍故意探身過來,英俊的臉龐忽然出現在她面前。他瞇起眼睛仔細看她的眼睛,用一種兄長般哄騙的口吻說:「好吧,我願意賠你一台電腦,或者你可以從我的薪水裡扣。」
她瞪他,盡量保持面無表情。
周衍無奈地笑了,像是看穿了她,一邊笑,一邊搖頭。
知喬忽然很想知道,此時此刻在周衍的眼裡,她是怎樣的,她對他來說是什麼?
她猜想,他也許把她當作同事,也許是妹妹,但絕不是一個「女人」——她的意思是,那種……那種可能會發生點什麼的「女人」。
「周衍?」一個聽上去非常精致的女聲在他們耳邊響起。
知喬扯了扯嘴角,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誰。她的聲音很美,當然,人更美。
「湯穎,」周衍說,「你怎麼在這裡。」
「別提了,我是來寫稿的,關於旅行的文章,太糟糕了,我沒有旅行的天分,那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噩夢!」美人誇張地翻了個白眼。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無袖襯衫,露出白而細長的手臂,腿上的緊身牛仔褲又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美好的線條。
周衍被她逗笑了:「旅行也需要天分嗎?」
「當然,」她說,「比如我無法忍受長時間坐在機艙裡,無法忍受跟全世界各地的游客一起去擠那些什麼博物館、教堂,當然我最無法忍受的就是去所謂的國家公園登山看風景。」
知喬垂下眼睛看了看美人腳上那雙足有十厘米高的紅色高跟鞋,期盼著哪一天能夠看到它們的主人踩著它們一起去爬山的場景。
「噢對了,我是下午六點半的飛機,你呢?」
「很巧,我們是同一班。」周衍的微笑有時候能夠迷死人。
「真的!」湯穎眨了眨眼睛,高興之情溢於言表。
「可以嗎?」周衍伸出空著的那只手,湯穎放開行李箱的拉桿,交到他手裡,看上去非常自然。
湯穎也認識老夏、鯊魚和阿庫,她跟他們一一打了招呼,輪到知喬的時候,美人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知喬敷衍地笑了笑,回過身,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幾乎看不出什麼身體輪廓的T恤,又想起肩膀上正負著的沉重的背包,心裡忽然很不是滋味。輪到她辦登機手續的時候,金發碧眼的女孩努力對她微笑,她卻只給了人家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女孩的笑容有些尷尬,但還是一路扯著嘴角為她辦完了手續,最後還祝她旅途愉快。
她轉過身,心裡有些後悔,人總是把從一處得來的壓力發洩到另一處去,卻沒有想過這樣做是不是對別人造成了傷害。
知喬轉身想要對那女孩說一聲「謝謝」,可一抬頭,周衍和湯穎正雙雙站在櫃台前,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於是她立刻又改變主意。
「好吧,」她疾步向安檢入口走去,自言自語,「我相信這十幾個小時你們一定不會像來時那麼枯燥……」
登上飛機的時候,天空已經漸暗,知喬把耳機塞進耳朵裡,故意把音量調得比平時大,以便遮住後座上湯穎那精致而美妙的笑聲。
她靠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點點燈光,心裡想著父親是否也曾無數次像她一樣借著月光想念故鄉,在她十二歲以後,他過著怎樣一種生活,開心還是難過,以及……他是否獲得了他想要的自由?
她閉上眼睛,很快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裡她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父親提著行李將要離開這個家,她應該要沖上去抱住他,像小時候那樣大哭著耍賴,要求父親別走……但她沒有,她只是給了他一個平淡的微笑,盡管連她自己也覺得嘴角僵硬得可以。父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反手關上門,走了。
「喬……喬……」有人低聲叫她,並且握著她的肩膀。
她睜開眼睛,發現是周衍,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跟鯊魚換了位子,坐到了她旁邊。
知喬張嘴想說什麼,但喉間竟然哽咽著。
「你做夢了?夢見什麼?為什麼哭?」
面對周衍這一連串的問題,她有點回不過神來。她怔怔地摸了摸自己臉頰,竟然滿是淚水……
「不知道,」她慌亂地用手掌抹去淚水,微笑著說,「我也不知道……」
周衍看著她,那眼神就像是一位父親或兄長,臉上的表情是少見的溫柔。最後,他伸出拇指抹去她臉上最後一點淚水,然後拿出一瓶礦泉水,說:「要喝一點嗎?」
「不用了……」
她別過頭去,看著窗外,卻發現除了窗上的反光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知喬他們跟周衍在浦東機場分手,因為後者似乎跟湯穎比較「順路」。老夏的太太開車來接他,順便把其他人送到市區。
「你為什麼跟周衍換座位?」往後備箱裝行李的時候,知喬假裝漫不經心地問鯊魚。
「那家伙……」鯊魚憤憤地瞪起眼睛,「本來我還以為他好心要撮合我跟湯小姐,等我換了座位才知道,原來湯小姐睡著了以後會打呼,吵死了……」
她錯愕地眨了眨眼睛,對自己說:當然只會是這樣的原因……不然呢,不然你還期望他有其他什麼原因嗎?
車一路從機場往市區開,知喬忽然發現最近上海的天空似乎前所未有得藍,那種藍是她很久都沒有見過的——或者,是她很久都沒有在意過這座城市了?
傍晚回到家,老媽還沒有回來,她把行李放好,然後開始做晚飯。冰箱裡的東西幾乎跟她兩周前出去時一模一樣,原封沒動。她歎了一口氣,看來老媽又是用外賣來對付自己的胃。
飯快做好的時候,她忍不住給老媽打了個電話,得到的回答卻是今天太忙,可能要加班到十點,所以讓她自己吃,吃完了洗個澡睡覺吧。
「再忙也要吃晚飯啊。」知喬對著電話大叫。
「吃,我當然吃,」老媽用她一貫敷衍的口吻說,「我一天三頓,頓頓都吃。」
「可你吃的是什麼?都是些垃圾!」
「好了,別對我喊,我已經被這些審計報告弄得頭疼死了。」
「你能不能少接點工作?」
「有錢擺在你面前你會不賺嗎?」
「那你也沒必要把自己弄得這麼忙。」
「我忙?我忙是誰造成的?」
知喬知道她終於又不小心踩到地雷了,於是連忙把話筒拉遠幾公分。
「當初是誰好好的會計師不當跑去做什麼……什麼賠錢節目制作人的,啊?是誰明知道事務所人手不夠還說都不說一聲就飛走的——啊?」
「這些陳年舊事能不能別說了……」她揉了揉眼睛,哀求的成份大於反抗。
「好了我不跟你說了,跟你打電話就等於浪費我寶貴的時間!」
「那你記得吃晚飯——」她終於搶在老媽掛斷電話之前叮囑了一句,只是不知道對方聽到了沒有。
知喬轉過身,看著桌上那三個小菜,沒來由地笑了。盡管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事情,但她始終告誡自己要快樂一點,凡事要往積極的那一面看。比如現在,雖然老媽不能回來跟她一起吃晚飯,但幸好,她只做了三個菜,不會太浪費。
是啊,幸好……
第二天上午,知喬按照事先約好的時間去了後期制作的工作室。母帶的後期制作也需要花許多時間,更重要的是,需要機器和設備,對於獨立制作人來說,沒有錢和精力去建造這樣的工作室,就只能租別人的來用。
「嘿,這次去了哪裡?」工作室的負責人叫「小胖」,其實他年紀不小了,只不過大家一直是這樣叫他的,所以即使知喬比他小了將近六、七歲,還是跟著大家一起叫他小胖。
「英國。」她皺了皺鼻子。
「那裡現在熱嗎?」
「還好,英國的夏天並不算熱,甚至可以稱得上涼快。」
「那應該是一次很愉快的旅行吧。」
她笑著搖起食指:「你啊,總是以為我們是去玩的。可其實一旦『玩』變成了工作,就不再那麼好玩了。」
小胖摸著腦袋哈哈大笑起來,最後說:「對了,今天等一下馮楷瑞也會來。」
「哦……」知喬點點頭。
事實上馮楷瑞才是這裡的老板,同時也是幫她把節目賣給各個電視台的中間人,他只有三十五歲,卻已經開了好幾間很會賺錢的公司。甚至於有時候知喬覺得,他才是這個節目的制片人,而她……只是個打雜的。
基本上剪接和後期制作都是老夏和阿庫的事,知喬在旁邊轉了幾圈之後,就退了出來。走廊的盡頭有幾個人在抽煙,她走進了,才發現其中一個就是馮楷瑞。
「你回來了。」馮楷瑞臉上通常掛著溫和的表情,既不是笑,也不是沒有表情。知喬第一次跟他見面的時候,覺得他盡管面帶微笑,卻是一個很難接近的人。後來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
馮楷瑞和周衍不同,後者會用他的動作和表情明確地告訴你,他想要跟你保持一段距離,馮楷瑞恰恰相反,他讓你覺得自己已經無限接近他了,可事實上誰也不知道他心裡真的在想些什麼。
「嗯,」知喬對他笑了笑,「昨天剛回來。」
馮楷瑞抬了抬眉毛:「昨天剛回來今天上午就來做後期,看來你們很勤奮。」
「哪裡……」她對褒獎總是有點無所適從。
他又跟旁邊的人聊了兩句,然後滅了煙,走到知喬面前,說:「去我辦公室嗎,我有事情要跟你們說。」
「我們?」知喬愣了愣。
「嗯,你和周衍。」
她剛想說周衍不會來,後者就從走廊的另一頭走過來,跟他們打招呼。知喬吃了一驚,開始猜想馮楷瑞要對他們說的究竟是什麼事。
「聽我說,」馮楷瑞請他們進了辦公室,關上門,直白道,「上周我接到你們節目最大的投資人的通知,說暫時取消對你們的資助。」
「暫時?」周衍坐在沙發上,一手撐著腦袋,挑了挑眉。
「什麼時候恢復還不知道。」
「也就是說……」
「嗯,」馮楷瑞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如果你們想要讓節目繼續拍下去,就必須去尋找其他的投資人。」
知喬簡直驚呆了,三年來盡管也曾遇到過許多困難,但沒有什麼比投資人撤資更讓她以及「她的」團隊陷入困境的了。
「你有建議嗎?」周衍卻顯得很冷靜。
馮楷瑞看著他,露出商人特有的微笑,說:「我很喜歡你的處變不驚。」
「謝謝。」
「新的投資人我正在找,已經接觸了幾家,不過投資這回事情,是建立在雙方互相信任的基礎上,至少,你要讓投資者看到投資的回報,要讓他信任你——所以沒有想象中那麼容易。」
「你希望我們做些什麼?」周衍繼續問。
「很好,」馮楷瑞說,「我想安排一次見面。我、你們以及我想要吸引過來的投資人。」
「可是……」知喬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見面的時候,我們要說什麼?」
馮楷瑞聳了聳肩:「說你們該說的,包括你們的節目、你們的理念以及節目受歡迎的程度。」
談話很快結束了,因為兩個男人都很直接,所以不需要花太多的時候去理解彼此的意思。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知喬想到即將到來的會面,有些惴惴不安。
「在想什麼?」周衍問。
「……沒什麼。」她不自覺地皺緊眉頭。
周衍看著她,忽然笑了:「傻丫頭,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她將信將疑:「我爸……他也遇到過這樣的事?」
「當然,」他點頭,「在節目最先開始的那兩年,我們不知道換了多少投資人,那時候還沒什麼知名度,但後來不也有人肯投資了嗎。想一想,現在跟那個時候比,我們手上的籌碼多出不知道幾百倍。」
她稍稍鬆了口氣,卻還是覺得心情沉重。
「別這樣,」他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眉心,「你老爸一定不喜歡看到你這樣。」
知喬拍開他的手:「你為什麼總是說『你爸不喜歡你這樣』、『你爸不喜歡你那樣』……我爸是每天都在托夢給你嗎?」
「是啊,」周衍立刻露出一副眼神空洞的表情,仿佛真的在通靈一般,「他還說,『我女兒脾氣倔,胸小又無腦,你要好好照顧她』……」
「滾!」她瞪他。
周衍笑笑地看著她,說:「別擔心,胸會變大的,面包也會有的。」
盡管內心深處還有一絲疑慮,但看著眼前這男人的微笑,知喬忽然覺得,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也都打不倒她!
只不過……
70B真的很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