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微笑女王與暴風雨王子(下)

  周日的中午,蔡知喬終於在餐桌旁見到了久違的老媽,她似乎剛起來,蓬頭垢面地坐著一邊看報紙一邊喝咖啡。

  「你昨晚幾點回來的?」知喬問。

  「十二點過後吧。」老媽鼻梁上的老花眼鏡是粉色的,看上去很可愛。

  知喬皺了皺眉頭:「最近這麼忙?」

  「恩,忽然間客戶多了起來,忙得焦頭爛額。」

  「你就不能把事情交給下面的人去做嗎?」

  「所裡一共才幾個蝦兵蟹將難道你不知道嗎?」

  「……」扯來扯去,又是一些舊話,知喬掏了掏耳朵,決定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她下意識地開始擺弄手上的電視遙控器,很快調到了旅行節目的頻道,正在播放廣告,恰巧是前幾個月他們去四川拍的節目預告,在雲霧繚繞的深山裡,周衍全副武裝著一身登山者的行頭,露出他慣有的、不帶有任何情緒的微笑。

  「這個男人是面癱嗎?」老媽頭也不抬地說。

  「……」知喬翻了個白眼,「你不能要求別人只有『哭』和『笑』這兩種表情。」

  老媽卻沒有理她,繼續自顧自地說:「他一定是那種把『自由』看得比什麼都重的人。」

  「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自由更重要的嗎?」

  「他看上去有點沒心沒肺。」

  「那只是他不擅於表達罷了。」

  「他一定有許多女朋友,每一個都愛他愛得死去活來,但他卻根本不把她們記在心裡。」

  知喬張口想反駁,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根本無話可說。事實上她和周衍從沒圍繞這一點交談過,他從不跟她談自己的感情生活,她只是偶爾從鯊魚那裡聽到一些模糊的、關於他的艷遇,但更多的時候,她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漂亮光鮮的女人出現在他的身邊,可她分不清他們究竟是什麼關系,他也不作任何解釋。

  知喬轉過身,拿起抹布用力擦著廚房料理台上的污漬,仿佛那些污漬就是周衍身邊莫名其妙的女人們。

  「嘿,」老媽忽然放下報紙,看著她,「你愛上他了?」

  「……沒有。」她回答得很快,但卻有些遲疑。

  「撒謊。」

  「我沒有!」跟周衍在一起時間久了,她也會像他一樣重復自己說過的話,仿佛這樣就能說服別人一般。

  老媽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摘下老花眼鏡,說:「你就快要30歲了,我相信你已經能夠分辨什麼人值得愛,什麼人不值得。」

  「……」

  「我下午還要去一次事務所,不用等我吃晚飯。」媽媽起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媽,」知喬的手指仍在不直覺地抹著那塊印在白色大理石桌面上的褐色污漬,「那爸爸是值得愛的人嗎?」

  空氣中似乎有什麼凝結了,知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鼓起勇氣這樣問的,也許只是憑著一股沖動罷了。媽媽很堅強,總是堅強地守護著一切——除了那段失敗的婚姻。

  「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你,」媽媽竟然很平靜地說,「因為……你爸已經走了。」

  說完,她回房間,關上了門。

  電視裡正在播放某個旅行競技節目的招募廣告,屏幕上打出大大的一連串數字,知喬數不清那是多少,或者其實她根本沒就沒把它們裝進腦子裡。她只是反復回想剛才老媽說的話,爸爸走了,然後呢?他帶走了什麼?

  她開始徘徊於各種想法之間,卻始終得不出結論。何謂值得,何謂不值得?

  或許愛本身就是一件充滿了矛盾與悖論的事情,只是我們往往無法控制自己。愛上一個人,然後,只能心甘情願地愛下去。

  這天下午,媽媽離開家之後,知喬開始翻箱倒櫃地找衣服。她隱約記得去年為了某個重要的節目交易會,她特地買了一件很正式的連衣裙,但卻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馮楷瑞昨晚打電話給她,說跟投資人見面的工作晚餐安排好了,時間是今天晚上,地點在某高級餐廳。掛上電話,她連忙連夜趕制了一份全面的節目介紹,找出以前印制的宣傳冊子和光盤,如同准備畢業論文一般。

  三年前當她加入《晴天旅行團》的時候,各類投資人和贊助商似乎都很慷慨,三年來盡管這個節目沒有為節目組帶來巨大財富,但他們也從沒有為錢的事擔心過。馮楷瑞告訴她關於投資人撤資的事情後,她感到壓力巨大,那就如同,父親將一個很有前途的孩童交到她手上,三年過後,這個孩童卻叫人失望……那都是她的責任,是她沒有做好,是她讓人失望。

  所以她會盡力彌補,做任何她能夠做的事。

  知喬終於在床底的儲物箱裡找到了那條淺粉色的裙子(這裙子是老媽陪她去買的,顏色自然也是老媽最愛的粉色系……),找出蒸汽熨斗,把真絲質料的裙面燙得異常平整。然後又找出專門為了配這條裙子而買的黑色高跟涼鞋和手包,站在鏡子面前穿戴整齊,接著開始化妝。等到一切都准備停當的時候,她忽然發現那小小的手包根本無法裝下她想要帶的那些推銷自己節目的資料和光盤。

  知喬頹然倒在床上,這身漂亮的連身裙、涼鞋和那精致到只放得下一個手機和一串鑰匙的手包根本就不適合她——它們應該屬於湯穎。她想象著如果是湯穎穿著它們去向那些投資人推銷節目,一定無往不勝。

  但想象終究只是想象……深吸了一口氣,知喬從床上一躍而起,找出那只她常常背的白色環保布袋,裝上所有她想要帶的東西,然後出發了。

  一走進餐廳,蔡知喬就看到了坐在大堂沙發上的馮楷瑞,後者眨了眨眼睛,大約是想要確認眼前的究竟是不是她。

  「我這副打扮是不是有點像剛去普陀山燒香回來的湯穎?」知喬常常很有些自嘲精神。

  馮楷瑞用拳頭擋在嘴前輕咳了一下,嚴肅地說:「我和她上個禮拜才剛分的手,你這麼說,是故意讓我難堪嗎?」

  知喬驚恐地張了張嘴,不可置信地瞪著雙眼,一邊搖頭一邊擺手地說:「不,不……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們在一起……」

  馮楷瑞先是皺起眉頭看著她,然後忽然笑了:「我開玩笑的。」

  知喬還是沒緩過神來:「你是說你跟湯穎分手的事?」

  馮楷瑞翻了個白眼:「不,我是說我生氣這件事。」

  「哦……」看來男人和女人的邏輯是兩條永遠不會交錯的平行線。

  「進去吧。」

  「你……你是專程在這裡等我嗎?」

  「嗯。」馮楷瑞點頭。

  知喬有點受寵若驚,連忙跟著走了進去。

  周衍已經在靠窗的某一張桌子前坐下了,他今天穿著再簡單不過的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褲,在這樣一個仲夏的夜晚,頭頂上那束昏暗卻精致的白光照在他的清澈的眼睛裡,別有一番動人心魄的魅力。

  他似乎也看到了她,露出一副驚訝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在嘲笑她那毫不搭調的搭配,又好像對她有了新的認識。

  知喬被他看得有點不知所措,卻仍然強裝鎮定地邁步向他走去,只不過才走了一步,就被人硬生生地拉了回來。

  「這裡。」馮楷瑞輕輕握著她的手臂,他身上那股好聞的名牌香水的味道立刻竄進了她的鼻腔裡。

  「?」她被按在餐廳角落的一張椅子上,怔怔地反應不過來。

  「投資人希望跟周衍單獨談談。」馮楷瑞打開菜單,點了幾個菜,然後把菜單交回到服務生手裡。

  知喬這才發現,周衍對面坐著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女人。她的側臉美麗而優雅,就像餐廳外那片充滿後現代藝術感的荷塘上盛開得最顯眼的荷花。

  「我認識她,」知喬說,「她是……那個富商的太太。」

  馮楷瑞微微一笑,似乎在說,一點也不錯:「這是一個契機。」

  聽到他這麼說,知喬皺了皺眉頭,心裡不知道像被什麼東西堵著一樣,說不出話來。不遠處坐在窗前的周衍和那位漂亮的太太似乎相談甚歡,笑容可掬。

  「關於節目的下一個目的地,」馮楷瑞說,「你們有什麼打算了嗎?」

  「還沒有,」知喬勉強拉回視線,「我還需要一些時間去收集資料。」

  「我建議你們去一些冷門的地方。」

  「有多冷門?」她疑惑。

  「最好冷到沒有人聽說過。」

  「冷到沒有人聽說過是有多冷?」

  馮楷瑞在燈光下瞇起眼睛看著知喬:「我想你從小就是那種老師一開始很喜歡,可是到最後恨不得把你踢到別的班級去的學生。」

  知喬眼珠轉了一圈:「因為我問得太多嗎?」

  「你不止問得多,還問得人很不想回答。」

  她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就算被揶揄了也還是露出微笑。馮點的菜被一一端了上來,色香味俱全,任何人看了都會食指大動,但知喬卻有點食不知味,眼睛總是不自覺地瞥向周衍,他不知道說了什麼話,惹得那位投資人哈哈大笑,但他自己卻始終保持著微笑,看不出心裡在想些什麼。

  知喬有點坐不住:「我帶了很多關於節目的宣傳品,如果我拿去給那位太太看一下會不會效果更好?」

  馮楷瑞搖頭:「我覺得最好不要。」

  「為什麼?這樣她才能更直觀地了解我們的節目。」

  馮楷瑞看著她,看了足有十秒鍾,然後笑了:「我想……她對這個節目並不是很感興趣。」

  「那她為什麼——」話說到一半,知喬忽然明白過來,「你是說她其實只是想……」

  馮楷瑞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端起桌上的那杯檸檬水,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每個人都有自己所追求的東西,你們想要的是投資,而她想要一頓快樂的晚餐——當然,是否僅僅是一頓晚餐,這就要看周衍了。」

  「你怎麼能——」知喬霍地站起來,椅子與地面摩擦發出一聲巨響,引來周圍的側目。她憤怒地瞪著馮楷瑞,卻說不下去。

  她覺得惡心,一切的一切都讓她覺得惡心,富商太太、馮楷瑞、甚至是周衍,或者其實最讓她惡心的是……馮所說的那些毫無掩飾的事實!

  借著昏暗的燈光,美麗的投資人把手覆在周衍放的手背上,後者還是保持著微笑,只不過眼神有點空洞,像是個沒有思想的人偶。

  知喬只花了一秒鍾進行思考,接著就筆直地向他們沖了過去,馮楷瑞想要拉住她,卻失敗了。她踩著那雙有點磨腳的高跟涼鞋來到他們身旁,周衍看著她的臉,不自覺地抬了抬眉頭,露出驚訝的表情,仿佛又從人偶變回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知喬拿起桌上盛著紅酒的酒杯,毫不猶豫地向富商太太潑了過去,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像被下了定身咒,包括她的受害人,只是瞪大眼睛錯愕地看著她,連尖叫都忘記了。

  下一秒,周衍站起身把知喬拉開,然後用手上的餐巾迅速地擦去受害人發梢上滴落下來的紅酒液體。

  馮楷瑞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到她身後,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臂,似乎要預防她再次沖上去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蔡知喬,」周衍轉過身看著她,嚴厲地說,「道歉。」

  「我不。」她倔強地瞪他。

  「我叫你道歉!」他簡直在低吼。

  一種屈辱的感覺淹沒了知喬所有的感官,她無法相信周衍會這樣對她,她的眼眶不自覺地熱起來,但她用盡所有力氣忍住了。

  「我不會道歉的,」她冷冷地看著他,「死也不會。」

  周衍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可怕,仿佛她是多麼十惡不赦,仿佛她是多麼令人憎厭。

  知喬吸了吸鼻子,掙脫了馮楷瑞,然後奔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奔了多久,她想應該是很久,久到她的腳被鞋子磨出了血,久到當她停下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而她的背包落在了餐廳,她沒有手機,身無分文。

  知喬找了個路邊的台階坐下來,取下腳上的高跟鞋,媽媽也許還沒回來,所以如果她乘出租車回家也未必有人會為她付錢,更何況她根本不想讓媽媽看到她這副樣子。有兩個巡邏的警察路過,她問了一個大概的路線,又在路邊坐了一會兒,平復下激動的情緒,才出發向家裡走去。

  路並不算太遠,可是赤腳走在磚石路上也不好受。她走走停停,腦海裡閃現著各種片段,都是關於周衍的。他第一次來找她,他帶她去見劇組的同事,他看了她拍的第一組鏡頭後鼓勵地拍手,他載她去父親的墓碑獻花,他告訴她父親是一個怎樣的人,每當她遇到困難想要放棄的時候,他平實卻溫暖的眼神給了她莫大的勇氣……可是今晚,就在剛才,他竟為了一個想用錢來「購買」他靈魂的女人對她發火!

  她很想哭,卻又哭不出來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斑駁的樹影下,她看到了社區的大門。腳底已經沒有感覺了,但她還是抬起腿,走了過去。

  「蔡知喬!」原本站在陰影裡的周衍走了出來,走到她面前,緊鎖的眉頭是她從沒見過的。

  知喬木然地眨了眨眼睛,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他垂下眼睛看著她,她別過頭去。

  過了一會兒,周衍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把她的背包交到她手上,然後像父親或兄長一樣摸了摸她的頭:「以後別這麼任性了。」

  「……任性?」她怔怔地看著他,「你認為我阻止了一個想用錢來買通你的女人——叫做任性?」

  他卻用一種異常平靜的口吻說:「我們現在需要她的錢不是嗎。」

  「是,我們需要!但不是以這種方式!」

  「那只是逢場作戲,如果吃頓飯就能把她哄得很高興,我們得到我們需要的東西,那又何樂而不為呢?我又不會真的跟她發生什麼——」

  「——那也不行!」知喬憤怒地大叫。

  「為什麼?」

  「就是不行!」

  「……」

  「因為……」她看著他,勇敢地說,「因為我喜歡你,我愛上你了!」

  周衍也看著她,過了好幾秒鍾,才錯愕地張開嘴,像是想要說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來。他忽然煩躁地來回走了兩步,胸前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濕了,背後也是。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別這樣好嗎,喬,你知道我……我對你就像、就像——」

  「哥哥對妹妹?」她替他回答,心底閃過一絲悲傷。

  「沒錯。你是蔡的女兒,他就像我的父親一樣,我們……我們……」

  「我知道,不用說了。」此時此刻,知喬卻忽然平靜下來。她終於確認了一個事實,一個她很早之前就猜想到的事實,這個事實折磨了她一段時間,現在,她心裡那塊石頭終於落下來——盡管很疼,但畢竟是落地了。

  周衍抓了抓頭髮,好像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眼神中充滿了尷尬和困惑。

  「我走了很多路,覺得很累,我要回家了。」

  「喬……」周衍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卻被她甩開了。

  不知道是出於一種怎樣的情緒,也許是壓抑了許久的嫉妒,又或是整晚都折磨著她的屈辱感——總之,當她甩開了他的手之後,一句話沒有經過大腦就從她嘴裡蹦了出來:

  「別用你的髒手碰我!」

  周衍的表情終於冷了下來,那是一種毫不掩飾的冷,她知道,他生氣了,真的生氣了。可她已經沒有心情再去顧慮他的心情,她現在想要的,只是洗個熱水澡,然後躺在床上慢慢填補傷口。

  他們沒有告別,一句話也沒有,冷冷地看了彼此一眼,然後各自轉身。

  這天晚上,知喬在浴缸裡放了滿滿一缸水,躺進去,直視著頭頂那盞白晃晃的燈,那燈光照得她頭疼,於是她蜷起身子。當整個人鑽進水裡的一霎那,她忽然發現,淹沒了自己的不止是水,還有隱藏了許久的悲傷。

  也許,微笑女王和暴風雨王子原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