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晨,知喬很早就起來做早餐,把廚房弄得乒乒直響,混亂不堪。
「你吃炸藥了?」老媽穿著一件印有Kitty貓的睡衣出現在門口。
「嗯,」她把手裡的雞蛋捏碎,蛋黃混合著蛋清掉落在煎鍋裡,發出「滋滋」的聲音,「所以別來惹我。」
老媽錯愕地眨了眨眼睛,然後識趣地走開了。
早餐是煎蛋、火腿肉、切片面包以及快要過期的牛奶,老媽換上了職業裝坐到餐桌旁,一言不發地看著上周的報紙。
「你不問我發生了什麼事嗎?」知喬垂下眼睛,看著盤子裡的煎蛋。
「你不是叫我別來惹你嗎。」老媽回答的時候並沒有抬頭。
「……好吧。」她扯了扯嘴角,開始喝牛奶。
吃完早餐,知喬開始洗盤子,洗得很仔細,仿佛如果一旦殘留下任何污漬就會要了她的命似的。
「你早上不是要去做片子嗎?」老媽拎著公文包准備出門。
「不去了。」她低沉地回答。
媽媽沉默著,直到她忍不住回頭望去。
「我不知道你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只想告訴你,」媽媽頓了頓,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不管發生什麼,你還有我。」
知喬鼻子一酸,差點就落下眼淚,但還是拼命忍住了,她微微一笑,用一種聽上去很樂觀的口吻回答:「我知道。謝謝……」
媽媽又看了她幾眼,像是要確定她真的沒事,然後背上公文包轉身走了。
完成了廚房裡的工作,知喬坐在臥室的書桌前,手機就在桌子上,她故意關了,大概是想借此逃避某些現實。整個屋子很安靜,只聽到牆上那台有些老舊的掛壁式空調運轉的聲音。
今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她覺得自己的心情簡直跌到了谷底,郁悶地快要爆炸。她原本約了今天上午去馮楷瑞的工作室繼續做片子的,但她哪兒也不想去,只想一個人安靜地窩在臥室的角落,放一部怪誕又笑料百出的電影,一遍一遍反反復復,才能讓她暫時忘記昨晚自己幹的蠢事。
蔡知喬,你真是愚蠢透頂了!
她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簡直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
她和周衍是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只是因為父親的緣故,他們相識、相知,可那並不代表什麼——她知道,她早就知道,她一直知道。但昨晚她控制不了自己,就好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感情,終於找到一個宣洩的出口。
她伸開雙手平躺在床上,忍不住開始回想昨晚的種種。投資的事,想必是吹了吧,至於周衍……
她痛苦地翻了個身,把臉埋在雙手之間——也許,她和周衍也完了。
她忽然覺得這三年就像是一場夢,從周衍第一次撐著那把紅色的雨傘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就開始做夢,直到現在。
她拿起那只已經關閉了的手機,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決定還是去工作室看看。
電梯門一打開,知喬就覺得今天的工作室很不一樣,原本的平靜被徹底打破了,走廊裡到處是進進出出的人,每個人都很忙的樣子,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傳真機不斷吐著紙,到處都嘈雜不堪。
她向馮楷瑞的辦公室走去,門是關著的,他通常不會關門,除非有客人。她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就在她打算轉身的時候,門忽然開了。
馮楷瑞看著她,眼裡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就消失了。他皺了皺眉頭,說:「進來吧。」
知喬被他的樣子嚇到了,她從沒見過馮楷瑞這副表情——他臉上通常沒有太多情緒,總是給人溫和的印象,仿佛任何問題到了他那裡都不是問題。但無論如何,知喬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只是才邁了一步,她錯愕地發現,周衍也在,就坐在靠窗的沙發上,手裡有一支點燃的煙,仲夏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斑駁地照在他臉上,仿佛那是另一張臉,一張她不認識的臉。
馮楷瑞推了她一把,然後關上門。誰也沒有說話,空氣又凝結住了,不知道是不是空調馬力太足的關系,知喬竟然覺得背後那身被熱出來的汗變得冷冰冰的。
「情況有點……糟糕。」馮楷瑞把手上的煙蒂丟進煙灰缸,然後又摸了一支出來,卻沒有要點燃的意思。
「?」
「我們的富商太太似乎很生氣。」
「……」知喬敷衍地笑了笑,沒有說話,心裡卻不以為意。
馮楷瑞看著她,像是有什麼話要沖口而出,直覺告訴她,那應該是罵人的話。但馮忍住了,只是略顯煩躁地點起煙,吸了一口,繼續說:
「也許你不知道,這位太太開了一間很吃得開的廣告公司,是許多投資項目的中間人,另外她跟大多數有實力的投資人關系密切,今天早上我得到的消息是……」
「?」
馮楷瑞用架著煙的那只手抓了抓額頭,歎了口氣:「你們被封殺了。」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她通知所有有可能投資你們的公司,請他們拒絕給你們任何資助。」
知喬怔怔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那麼……我們不就……」
「是的,沒錯。」馮楷瑞微微一笑,好像又變回了平常的那個馮楷瑞。
「或者你能不能試著幫忙找其他的廠商,就算是跟旅行完全無關的品牌也可以,就算要植入廣告也可以。」坐在窗前一直沒有發話的周衍忽然說。
「相信我,我在試,整個上午整個公司都在忙你們的這件事,並且會一直忙下去,直到有一個確定的結果。」
周衍抿了抿嘴,低沉地說:「謝謝。不管怎樣……謝謝。」
馮楷瑞似乎有點驚訝,但他很快就掩飾過去,只平靜地回答:「不客氣。」
房間裡又安靜下來,使得門外的喧鬧像被放大了好幾倍。兩個男人在房間的兩個角落沉默地抽著煙,各自想著心事。知喬仍然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該做什麼。
片刻之後,她忽然聽到自己說:「為什麼……」
「?」兩個男人都抬起頭看著她。
「為什麼你們可以為了這個節目做到這種程度……而我是……這麼的一無是處,搞砸了一切,也許根本不值得你們幫忙——」
「——請你搞清楚,」周衍厲聲打斷她,「我願意去陪那個女人吃飯,馮楷瑞願意出動整個公司去托關系去找投資,不止是為了這個節目——當然更不是為了你。」
「……」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們之所以願意盡我們所能去做這件事,只是因為你父親。」
說完,周衍滅了煙,站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成群的知了在樹上叫個不停,空氣中沒有一絲涼意,悶熱得簡直叫人透不過氣來。太陽已經漸漸落山了,夕陽透過厚厚的雲層射出來,盡管是窮弩之末,卻還是讓大樓的外牆泛著一股灼燒的熱浪。
蔡知喬站在消防樓梯間的陽台上,看著不遠處某所學校的操場,那裡有許多孩子在踢球,叫喊聲此起彼伏。
嘴角有一點鹹,她用手背抹了抹臉,但不一會兒淚水又落到嘴角,像總是抹不完。
「如果你是為了周衍的那番話哭,」馮楷瑞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她身後,「我代他向你道歉。」
知喬吸了吸鼻子,胡亂地抹去掛在臉上的淚水,微笑著說:「不用了。而且……我並不是因為他的話而哭。」
「……」
她抿了抿嘴:「我只是覺得……你們為了我父親、為他的節目做了這麼多事,而我卻什麼也沒做,甚至於……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說到這裡,她痛苦的淚水又滑落下來,可臉上還是那招牌式的微笑。
「別這麼想,」馮楷瑞伸出手,放在她的頭頂,「你做了很多。」
知喬愣了愣,這是不太容易讓人真正接近的馮楷瑞第一次做出如此溫柔且親密的動作,她一直覺得他並不太喜歡自己,因為每一次看節目樣帶的時候他都有很多「建議」,好像要把他們的節目推銷出去是多麼不容易一樣。她想他一定覺得她不行,可是為了父親,為了其他人又不得不這麼做。
但此時此刻,他那寬厚的、帶有體溫的手掌就放在她頭頂,她忽然覺得,也許他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冷漠。
「至少,」他說,「你願意放棄自己原來的生活,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有勇氣的事,許多人——包括我、包括周衍,都未必能做到。」
「可是勇氣有什麼用,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我也曾經這麼覺得,」他拿開手,插在灰色西褲的口袋裡,「我是說,我自己。但是你父親告訴我,沒有一個人是一無是處的。」
她看著他:「……然後呢?」
「然後嘛,」他似乎在思索該怎麼說,眉頭皺在一起,嘴歪在一邊,表情有點可笑,「然後,我就變成了現在的馮楷瑞。」
「……」知喬對於他的跳躍性有點難以理解。
「當然這個過程中也有很多自我懷疑、自我否定,」他自嘲地笑了笑,「不過最後,我終於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該怎麼做。」
知喬終於露出真心的笑容:「一段不知所謂的訓話——不過,很像我老爸的風格,他那個家伙就算是教訓我擠完牙膏要蓋蓋子,也能扯到人生啊、人格的問題上去。」
「深有同感。」馮楷瑞也笑了。
「……」
「不管怎麼說,」他忽然看著她,一臉認真,「我希望你不要放棄。就算灰心了,也不要放棄。」
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鄭重點頭。
「還有,」馮楷瑞走到夕陽下,瞇起眼睛,「我希望你不要怪周衍。」
「?」
「事實上,他也為了這麼節目,放棄了很多。他很會寫東西,拍的照片也不賴,他是一個很富有創造性的人,曾經有許多大公司、大的制作單位想請他去,如果他沒有拒絕的話,也許會比現在更出名——關鍵是,會比現在更富有。但他拒絕了,幾乎是毫不猶豫的,我想……這是因為他是個有信仰的人。」
「信仰?」
「嗯,他這個人怎麼說呢,其實有點孤僻,而且也常常讓人摸不著頭腦,又很我行我素,確實讓人不怎麼喜歡得起來……」
知喬怔怔地張了張嘴,心想:那麼,我又是喜歡他的哪一點呢?
「但我很喜歡他身上那股韌勁,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真的有什麼信仰了,可是他有,雖然嘴上不說,但只要是他認為正確的人或事,他就會全力以赴——我想,這大概是他身上唯一討人喜歡的一點。」
知喬的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周衍那模糊卻又清晰的輪廓。馮楷瑞的這番話,讓她對周衍有了新的認識,好像她原先以為的那個周衍,只是浮於表面的,而現在,她對他有了一些些真正的、更純粹的認識。
「——不過嘛,」馮楷瑞又補充道,「也許大多數女人並不是這麼想的。」
「?」
「根據我的觀察,他只要往那裡一站,露出那種神志不清的眼神,女人們就都為他瘋狂了。女人才不會管他是不是孤僻,是不是讓人摸不著頭腦,是不是有什麼理想,女人想要的,只是他那張充滿魅力的臉和那具曲線分明的身體罷了——」說到這裡,馮楷瑞頓了頓,轉過頭看著知喬,說,「對嗎?」
知喬愣了一下,然後故作矜持地回答:「……我、我怎麼知道!」
馮楷瑞微笑地看著她,聳了聳肩,轉身離開了。
知喬想起小時候,曾有一次跟父親一起去海邊,天空中密布著烏雲,但仍有漁夫堅持出海捕魚,後來暴風雨果真來了,大家都陸續返回陸地,唯獨一個年輕的漁夫沒有回來。他的妻子和父母在岸邊焦急地等待,直到天黑,年輕人也沒有出現,村民們勸他們先回去,但漁夫的父親仍然堅持在暴風雨中等待著。第二天一早,奇跡出現了,年輕的漁夫回來了,雖然船有些破損,但他安全地回來了,並且還帶回了一些魚,漁夫和家人們抱在一起,痛哭流涕,那是知喬見過的哭得最難看的人。
父親也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淚,卻還裝作若無其事,事實上她知道整個晚上父親一直在他們借住的小屋裡踱來踱去,時不時地看著窗外。後來,父親對她說:
「漁夫都有一種信仰,對海的信仰。不論大海賜予他們什麼,豐收或是死亡,他們和他們的家人都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
聽到父親這樣說,不知道為什麼,小小的她忽然哭了。父親錯愕,把她抱在膝蓋上,哄她,卻毫無辦法。
最後,她竟然哭著說:「爸爸,你千萬不要當漁夫啊,我沒有這樣的勇氣……」
父親看著她,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知了依舊大聲地嘶叫著,遠處操場上的孩子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散了,知喬臉上的淚水也早已經乾了。她坐在水門汀地板上,背靠著牆,忽然覺得,自己對於父親、對於周衍、對於這個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書桌抽屜夾層裡的一張她和父親的合影,自從離婚之後,老媽決絕地把家裡所有關於父親的照片都扔了,只有這張是她小心翼翼藏下來的。十幾年來,父親對她而言就是一張舊相片,她從沒有試著去了解他,他是她的親人,是她血緣的由來,但也僅此而已。
可是今天,她不由地想要認識他,認識這個本應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然而,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