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以來,除了忙碌於尋找投資人的事,知喬把其余的時間都用在試圖修補與周衍之間的關系上。可是他很忙,比她這個制片人更忙,她好幾次在工作室遇見他,想要上去說幾句話,卻總是找不到好的時機。
周六的傍晚,當新的節目終於制作完成的時候,知喬趁著老夏和阿庫走開的機會,鼓起勇氣對周衍說:
「能跟你談談嗎?」
「嗯。」周衍正低頭在幾張光盤的封面上寫字,沒有看她。
「我是說,好好談談。」她顯得有些焦躁不安。
周衍終於停下筆,抬起頭看著她:「你想談什麼?關於錢的事嗎?」
「不……不是的,」她窘迫地吸了口氣,「我想……我想跟你道歉。」
他看著她,一言不發,於是她忽然有點不知所措地垂下頭,繼續說道:「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道歉……對不起。」
「……」
「我……我太沖動了。」說完,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很多時候,她希望自己能夠變得更成熟,而不是總是被老媽安排著走一條看上去很安全卻一眼就能望到底的路。所以她放棄了原來安定的生活——或者其實,那並不能稱為「放棄」,而是一種掙脫——當周衍來找她的時候,她因為父親的死,終於有勇氣那麼做了。
他教了她很多東西,怎樣拍攝影片,怎樣了解觀眾喜歡什麼,怎樣當一個制片人,怎樣推銷自己的節目,甚至於還有各種各樣的野外生存技能——她想,如果父親在的話,能教給她的也無外如此。
她曾以為自己是想要找尋父親的足跡,可是漸漸的,她發現並不完全如此,她還在找一些其他的東西,一些……她也無法說清楚的東西。
周衍很久都沒有出聲,知喬扯了扯嘴角,終於忍不住抬起頭看他——出人意料的,他的表情,居然是在微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淺淺的細紋,但眼裡卻有一股溫暖的光芒,她常常覺得,也許自己就是被他眼裡的光芒所吸引,以致於無法自拔。
「不原諒你又能如何呢?」周衍忽然收起微笑,他眼眶下面有淡淡的鐵灰色,那也許是熬夜的結果,「我沒時間跟你慪氣。」
說完,他繼續低頭在光盤上寫著東西,直到老夏和阿庫陸續回來,仿佛剛才那段對話、那個微笑、那種眼中閃爍的光芒都從來不曾存在過。
知喬錯愕地看著他,那種感覺就像是……從天堂掉回了地獄。
他的微笑是假的嗎?那麼溫暖的光芒呢?他一定還在生氣,並且,不打算給她任何好好解釋或道歉的機會。
「我有件事要說。」周衍把寫好字的光盤放進一個大信封,然後抬起頭來看著老夏、阿庫,當然也包括知喬。
「事實上這件事已經發生了差不多有……一周的時間,之所以到現在才說出來,是因為我一直認為還有補救的可能,但現在看起來似乎……希望不大。」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第一次聽上去那麼沉重。
知喬張了張嘴,想要阻止他,卻來不及了——
「我要說的是,我們的節目因為投資人停止投資的關系,可能就此必須暫時……結束了。」
他一連用了很多個修飾詞,這不太像他的風格,所以知喬想,也許他並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鎮定。
制作室內很安靜,老夏和阿庫互望了一眼,然後,老夏撇了撇嘴,回答道:「這件事……我們早就知道了。」
周衍的眼裡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的,他苦笑起來,像是在嘲笑自己低估了多年以來的默契。他聳了聳肩,真誠地說:「對不起。所以……如果有機會找到其他更好的工作的話,我建議你們千萬要抓住機會。當然,最後這一期的節目的酬勞,我相信我們的制片人還是會按照原來的流程支付。至於鯊魚,我下午會打電話跟他說明現在的情況,我相信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現在的局面,但有些時候有些事情讓人無能為力。」
說到這裡,周衍看了看知喬,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回應他,她只是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忽然變得有點陌生,像是被一層薄霧籠罩著,讓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麼。
「那麼你們呢?」一向沉默寡言的阿庫問。
「噢,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至於我們的制片人,」他又看了看她,似乎有點不確定,「我想她會回到原來安定的生活中去……那樣比較好。」
「為什麼?」老夏和阿庫離開之後,知喬關上門,轉身瞪著周衍。
後者正在整理物品,抽空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打開背包把厚厚的牛皮紙信封裝進包裡:「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告訴他們?為什麼說節目要結束了?」她雙手抱胸,來回踱步,「難道你已經放棄了嗎?難道你說願意為這個節目竭盡所能,那都是騙人的?!」
「我沒有騙人,」周衍的聲音聽上去異常安靜,「但我也不能自私。」
「?」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會為了興趣或者理想而工作?或者你有沒有想過不是所有人都能夠花那麼多時間在一些無法為他們帶來任何收益的事情上?」
「……」
他坐在椅子上,轉過頭看著她:「並且,你有沒有想過,許多人工作,並不止是因為他們喜歡這份工作,而更多的是,他們需要這份工作為他們自己或者他們的家人創造些什麼,也許是一套房子、一輛車,甚至是一個茶杯。」
「我……」知喬皺了皺眉頭,說不出話來。
「每個人有不同的生活,你沒有權利替別人做選擇,但你有義務說出事實。」
周衍站起身,拿起背包,走到門前,握住把手。
「那你為什麼替我父親做了選擇?」知喬忽然問。
「?」周衍握著門把手的那只手停了下來。
她看著他的背影,說:「我相信,蔡家雄絕不會說,『把我女兒找來,我想要她替我去做我沒有完成的事』。」
「……」
「恰恰相反,我認為他一直希望我和老媽能夠擺脫他對我們的影響,過我們自己的生活——他當時離開我們,就是最好的證明。」
「……」
「我說的對嗎?」
周衍站在那裡,一直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久到知喬幾乎以為他會不告而別的時候,他卻忽然苦笑著說:「你果然是蔡的女兒。」
「別再說了!」知喬大喊,「別再說我跟他有多像,我沒見過他,從十二歲以後就再也沒見過他!」
「但你卻能知道你父親在想什麼。」
她看著他,覺得籠罩在他身上的霧漸漸散去。
「沒錯,事實上,他什麼也沒說。」他的口吻,像是在講一個溫暖的故事。
「……」
「他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去找你是我自己的主意。」
「為什麼?」
他轉過身,把背包放在椅子上,垂下眼睛,笑了笑:「因為他一直很想你。」
「……」
「有時候我們在晚上喝酒,他常常把你小時候的照片拿出來,跟我們說你的事情。他說他帶你去登山,你很害怕,但登到山頂的時候,你非常興奮,『簡直比買了一輛新的自行車還要高興』——是的,那就是你父親的原話。或者說些你小時候幹的蠢事,事實上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件,我幾乎都能背出來,但他樂此不疲。」
「……」
「我想他一定非常遺憾、非常難過。」
「?」
「沒能看著你長大,沒能陪在你身邊。所以……你說得沒錯,我替他作出了選擇。」
知喬別過頭去,竭盡全力忍住了眼淚,卻還有一顆不小心掉落下來,她裝作毫不在意地悄悄抹去,那段關於登山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也許那是父親離開家之前他們最後一次一起旅行,她不記得自己登上山頂的時候是什麼心情,但她記得,那是一個暴雨過後的晴天,她看到了彩虹,就在頭頂上,仿佛隨時可以用手抓住一般……
「你父親是死於突發性心臟病,過程非常短暫,前一秒他還在攝影機後面對我說該站在哪個位置,下一秒……就忽然倒下了。」
「……」
「他什麼話也沒有留下,一切都太突然了。我找到你,對你說那番話,是因為我覺得……如果有一天,你能夠真的了解他做了些什麼,他一定會很高興,僅此而已。」
「那只是你的想法罷了……」知喬看著身旁操作台上的按鈕,想象著父親也曾在這裡跟他們一起做著同樣的事,一種悲傷的情緒在心底擴散開來。
「對不起,」周衍說,「也許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不應該自私地,把你拉進我們的世界,所以也許……你回到原來的世界中去會更好。」
說完,他拿起背包,轉身打開門,沒有停頓地走了出去……
知喬很想拿起腳上的夾腳拖鞋向周衍的背影丟過去,但她沒有那麼做。她想,也許他說得有道理,可她無法真的責怪他,她甚至想過,如果父親來得及說遺言,說不定……噢,沒有什麼說不定,任何的可能性都已經不復存在了。
那天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知喬都沒再見過周衍。她無法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但她仍然堅持每周都去馮楷瑞的工作室,當然,除了想知道關於投資的情況,也期望能在那裡「偶遇」周衍。只不過,每一次她都失望。
她自己也試圖去找過一些投資人,但都無功而返,她甚至鼓起勇氣向老媽開口借錢,但被毫不客氣地拒絕了。
老媽說:「如果你跟我借錢是想要自己創業,我一定二話不說就拿出來,但如果是為了你爸那個賠錢的節目——免談,懂嗎?免談!」
「可是——」
「——蔡知喬,這個話題到此結束,我不想再從你嘴裡聽到第二次。」說這話時,老媽仍然穿著那件粉色的印有Kitty貓的睡衣,只不過她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及她的睡衣可愛。
老夏和阿庫似乎很快找到了新的工作,畢竟他們都是有一技之長的人,賺錢對他們來說並非難事。鯊魚則被知喬塞進了老媽那間小小的會計師事務所,起先老媽表現得有些雞蛋裡挑骨頭,但一個星期過後鯊魚已經成為了事務所的大紅人,所有人都對他贊不絕口——當然,也包括她那個挑剔的老媽。
生活仍然在繼續,只不過,知喬忽然發現周衍消失了,那個撐著紅傘在雨中帶給她噩耗的男人,那個教會了她如何成為一名「不太合格的」獨立制片人的男人,那個喝醉了會在她電腦上嘔吐的男人,那個帶著她進入她父親所在的世界的男人——就這樣消失了!
她感到絕望,可想起馮楷瑞在那個仲夏午後說的一番話,她又覺得,自己不能放棄,即使灰心了、絕望了……也不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