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之後
「這煎蛋不錯,你加了什麼?」老媽一邊看報紙,一邊問。
「想知道嗎?」知喬轉過身,兩眼放光,「那就投資我的節目吧。」
「那不是你的節目。」
「起先不是,但三年以來我讓它開始變得很……」她想了想,「很『蔡知喬』,如果你認真看過就會知道。」
老媽把盤子裡的煎蛋吃完,然後放下筷子和報紙,一言不發地回房間去了,就好像她從沒問過任何關於煎蛋的問題。
知喬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微笑,然後開始收拾盤子。
十一點的時候,她背上那只白色的環保布袋,出門了。今天中午她約了老夏和阿庫,因為最後那期節目的制作費終於拿到了,她想立刻給他們送去。
上海已經到了深秋,由於連日來的陰雨,空氣裡既潮濕又寒冷。他們約在一間大眾化的咖啡館,知喬到那裡的時候,老夏和阿庫已經到了,正在聊著什麼。
「你們很忙吧,」知喬脫下風衣外套,「原本周末也可以,但我想早點把錢交到你們手裡。」
「你用不著那麼急。」老夏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兩塊肉高高地凸起,很像彌勒佛。
「不,那是我欠你們的。」
「別這麼說。投資人的事有進展嗎?」
知喬坐下的動作僵了一僵,然後故作開朗地笑著說:「暫時還沒有,不過我覺得還是很有希望的。」
「你來之前,我們正在討論一件事。」老夏和阿庫交換了一個眼神。
「?」
「我們最近在為同一個節目工作。」
「噢,真的?」
老夏點頭:「是一個外國的真人秀節目,現在正在中國招募選手。」
「聽上去很不錯。」
「這個節目總體來說就是一場比賽,最後的獲勝者可以得到100萬美金的獎勵。」
「……」知喬扯了扯嘴角,「不會是……把所有人關在孤島,參賽者一個個死去,最後猜誰是凶手的節目吧。」
「不,不是的,是關於旅行,准確地來說就是按照提示完成一些任務或是從一個地方用最快的方法到達另一個地方。」
「你的意思是……」
老夏把背脊伸直了靠在椅背上:「原本的三輪面試已經結束了,兩周之後就要開賽,十組人選也已經落定,但有一組選手忽然棄權了。剛才我和阿庫一直在討論,我覺得你們倆能行。」
「我們倆?」
「是啊,你和周衍。」
知喬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必須是兩人一組,我覺得你和周衍正合適。你想想,我們曾經走過那麼多地方,有豐富的旅行經驗,以周衍的頭腦和你的……你的……」老夏似乎想要舉一個知喬的優點,但想了半天還是放棄地囫圇帶過,「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可以安排你們單獨參加面試,通過了就能直接進入比賽。」
她尷尬地抓了抓頭髮,思索著該怎樣把她和周衍現在的情況告訴他。
「你去找他吧,」一直沉默著的阿庫忽然說,「他很愛面子,但心腸不壞。」
「……」知喬窘迫地微笑著,覺得阿庫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但似乎……又不是她想的那樣。
這天下午回到家,知喬上網查詢了老夏說的那檔真人秀節目,網頁的最頂端赫然打著獎金數目——她忽然想起來,幾個月前她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這個節目的招募廣告,只是當時根本沒在意罷了。
老夏在咖啡館斬釘截鐵地說「我覺得你們倆能行」,那究竟是認真的,還是只是隨口說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開始有點心動了。
整個下午她都在發呆,想了很多事,包括三年以來的種種,以及她和周衍最後那次並不能算十分愉快的見面。她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想著該怎麼跟他說。對於兩個許久沒有聯系的……舊同事來說,開場白勢必是最重要的,既不能顯得生疏,也不能顯得太親熱,當然她的語音語調也必須要注意,她是去求和的,並且有求於他,所以她也許得要放低姿態,不要露出任何命令的語氣……
她從沒覺得自己如此緊張過——即使小時候用彈弓把鄰居家那個討厭的小胖子打得滿臉是血,對方的父母找上門來的時候——她也沒有這麼緊張過。
醞釀了許久之後,知喬終於拿出手機,找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號碼,猶豫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按了下去……
「您所撥打的手機已關機,請稍後再播……」
她倒在床上,夕陽照籠罩在她身上,好像每一寸皮膚都是橙黃色的。她撥去散落在額前的頭髮,無奈地露出苦笑。
這天晚上知喬正在洗澡的時候,老媽開門進來說她的電話響了,她在一片嘈雜的水聲之中問:「是誰啊?」
老媽嘟囔著說了一個名字,她沒有聽清,但她還是把手和頭伸出浴簾,接過了電話。
「喂?」
「你找我。」周衍的聲音很平靜,但卻像一道驚雷擊中了知喬。
「啊……你……」老媽看了她一眼,走出浴室,帶上了門,「你怎麼知道我找你,不是關機嗎……」
周衍歎了口氣:「這個世界上有一樣東西叫做『來電提醒』,就算我手機關機也照樣會顯示。」
「噢……好吧。」她算是接受了他的回答。
「說吧,找我什麼事。」
盡管設想過很多種可能,但當這一刻真的到來的時候,知喬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一種可能:「啊……那個……其實……」
就在她結結巴巴思索著該怎麼說的時候,周衍忽然輕笑了一聲,說:「你還是沒變啊……著急的時候就像一只無頭蒼蠅。」
「我沒有……」她抱怨。
「你有。」
「我真的沒有……」
「你有!」
說到這裡,兩人都愣了愣,然後不約而同地笑起來,仿佛又回到了以前。
「你那邊為什麼這麼吵?」周衍問。
「啊,我在洗澡。」
「……那麼請你洗完再打給我吧。」
「不,」她鼓起勇氣說,「我想我最好還是現在說。」
電話那頭的周衍又笑了:「好吧,你說。」
「我是……我是想要找你幫忙。」
「幫忙?」
「是的,為了節目。」
「什麼忙?」
「我想請你跟我一起去參加比賽。」
「比賽?」
「嗯,如果贏了比賽,就能得到100萬美金。」
「哇噢,天上開始掉餡餅了嗎?」
「不,不是的,」她關上水龍頭,披上浴巾坐在馬桶上,盡管有一絲涼意,但她覺得自己熱血沸騰,「你聽我說。這幾個月以來,我想了很多,我想讓你知道我一點也不後悔這三年,我甚至覺得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選擇。」
「那麼,」周衍沉默了一會兒,問,「關於我撒謊的事,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你是說……」
「是的,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在撒謊。」
他歎了一口氣:「那為什麼還來?」
「我想知道我父親在幹什麼。」
「……」
「我想知道他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他每天跟什麼人在一起,他做些什麼事,他思考些什麼,他為什麼快樂,或為什麼難過。」
「那麼,」周衍的聲音溫柔而富有魅力,「你現在明白你父親了嗎?」
「我不知道,」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頭頂上的散發著橘色光芒的燈管,「我常常覺得你們任何人都比我了解他,我根本……連他的影子也摸不到。」
「……」
「但跟你們在一起,讓我感到自己離他更近了。在之前的十幾年裡面,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這麼想念他,這麼得……渴望了解他,現在我知道了,並且我可以正視我自己。」
周衍的笑聲,隔著無形的電波,竟然聽上去異常得溫暖。
「我明白有的時候是顯得很愚蠢,我不夠鎮定,我容易沖動,很多時候我也不那麼得果斷,我甚至常常偏執得聽不進別人的勸告,但是,」她說,「我求你,幫幫我,我想要讓這個節目繼續下去,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願意去嘗試——我想要做我父親沒有做完的事,請你幫幫我!」
一陣令人窒息的空白之後,她聽到周衍低沉的聲音說:「不是萬分之一。」
「?」
「而是十分之一。」
「……」
「今天中午老夏打過電話給我了,就是因為他那通羅裡八嗦的電話我的手機才會沒電的。」
「啊……」
「我同意了。」
「!」知喬錯愕地說不出話來。因為在她的設想中,周衍絕不會如此輕易答應這件事,首先是因為他們之前的不歡而散,其次,他是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他有一些他的同行們通常都會有的高傲,也許他根本不肯放下身段去參加什麼真人秀的比賽節目。所以她想過好些個勸服他的理由,卻沒想到他竟然如此輕易地答應了。
「很驚訝?」
「……有點。」她甚至還沒緩過神來。
「為什麼?」他口吻像是在對一個小女孩說話。
「因為……」知喬知道自己應該說一段恭維的話,並且她原來也是這麼打算的,可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因為你本來就是一個很難搞的人啊,大家都知道。」
「……」
「你曾經把非洲某個部落的酋長氣哭了,把不來梅動物園的長頸鹿放出籠子搞得園長不得不下令閉園一天去捉那可憐的家伙,你還試過在札幌的高級料理店假裝吃河豚中毒,害得店長差點要自殺,更絕的是救護車為了要早一點開上山來救人,不惜超近道,結果被卡在半山腰的大坑裡,第二天還出動了直升機來救援——天吶,這樣的男人輕易答應了我的要求,我難道不應該驚訝嗎?」
「有什麼可驚訝的,」周衍幽默地說,「我又不是答應了你的求婚。」
「……」揶揄的話忽然說不出口,因為知喬想起三個月前自己的那番表白,臉上忽然有點燙。
電話那頭的周衍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於是有點生硬地笑了一聲,說:「那麼……具體的事情,我們明天再約時間見面談吧。」
「哦……」
「好,就這樣。」
知喬掛上電話,心裡不知道是喜悅還是窘迫。喜的是,周衍答應了她的請求,窘的是,經過了那番表白之後,他們之間變得有點尷尬,也許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自然地相處。
可是,她想,她現在唯一想要做的,只是讓父親留下的這個節目能夠繼續下去,其他的……都不那麼重要了……
周六的下午,知喬背上她那只已經被洗得有些泛黃的白色環保布袋,來到市區的寫字樓,在那裡,她和周衍將有一場面試。
她到的時候,周衍已經坐在長廊邊上的沙發上了,他今天穿得很正式,白色襯衫穿在他身上總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美好的事物。知喬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連帽衫和已經不那麼新的風衣外套,不禁有點氣餒。
周衍看到她,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微笑著說:「別緊張,就像我們平時那樣。」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的微笑,她的心竟然開始慢慢平靜下來。
他們很快被請進走廊盡頭的會議室,面試官是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看不出年紀。
「面試的過程會有錄像,方便給我的其他同事看,你們不介意吧。」
知喬和周衍都搖頭。
他在紙上記錄著什麼,記完之後抬頭看了看他們,問:「請問你們是什麼關系?」
知喬沒想到第一個被問到的竟是這樣的問題,於是本能地看向周衍。後者卻不慌不忙地回答:「同事。」
「同事?」面試官似乎有點驚訝地聳了聳肩,「我還以為你們是男女朋友。」
「不排除有那種可能。」周衍微笑著說。
知喬心想幸好面試官一直看著周衍,否則他大概要看到自己那副錯愕到下巴也幾乎要掉下來的樣子。
「是什麼促使你們一起來參加比賽?」
「為了錢。」
天吶!知喬想,他是瘋了吧,怎麼能這麼直白呢……
面試官來回地看著他們,似乎饒有興致:「那麼,我聽說你們也是做電視節目的?」
「對,我是專業的旅行節目主持人,她是專業制片人,我們的節目有穩定的觀眾群。另外當然,我們的旅行經驗都很豐富。」
面試官恍然大悟:「啊,怪不得你一走進來我就覺得你有點眼熟。」
說完,他在紙上記錄著。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面試官忽然看著他們,微笑著說,「如果節目需要,在比賽期間你們兩個必須住在同一間房間,對你們來說有任何困難嗎?」
「當然沒有。」周衍淡定而微笑地回答。
「很好。我想不出意外的話,你們通過了。」
「謝謝。」
知喬張了張嘴,猜想如果去翻看現場錄像的話,面試官的同事們一定會發現女選手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副錯愕的表情。
走出寫字樓,初冬寒冷的風吹得知喬忍不住縮了縮肩膀。周衍很紳士地把羊毛圍巾裹在她脖子上,他帶著陣陣暖意的手指滑過她的臉龐,讓她不禁有點失神。
「餓嗎,要去吃午飯嗎?」
「哦……」
「我知道這裡附近有一間很不錯的火鍋店。」
火鍋店?穿西裝和羊絨外套的人要去吃火鍋?
「走吧,」他一掌拍在她的後背上,「還愣著幹什麼!」
火鍋店的生意果真不錯,他們到的時候,只剩最後角落裡一個窄小的雙人座位,他們不得不並排擠在一張小小的卡座上,但神奇的是,這卡座旁竟然有一個寬大的落地衣架,正好可以掛周衍那看上去並不便宜的西裝和羊絨外套。
即使是吃很隨意的火鍋,周衍點菜的時候仍是一副認真的樣子,看著他的側臉,知喬不禁想,不論認識多久,她總是能不斷地從他身上發現一些新的東西,好像每一天,都是一個全新的周衍站在她的面前。
鍋底被放在一個不銹鋼制的大面盆裡端了上來,那架勢很有一點學校食堂大鍋菜的意思。
「你今天為什麼從見面開始就一直用這種驚訝的眼神看著我?」
「因為你做了很多讓我驚訝的事……」
「比如?」他轉頭看著她,原本就有些擁擠的卡座,因為他的這個動作顯得更加擁擠了。
知喬甚至覺得,自己能夠感覺到周衍的呼吸。
「比如,」她盡量垂下眼睛不去看他,「比如你對面試官說……」
「?」
「說我們有發展的可能。」
「啊……」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卻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開始往鍋裡丟大白菜。
「……你為什麼這麼說。」
「這樣說不對嗎?」
「?!」她再一次錯愕地看著他的側臉,直到他丟完大白菜,回過頭看到她的表情,忍不住笑起來。
「笨蛋,我這樣說,是為了增加籌碼。」
「籌碼?……」
「一對將要而未有成為情侶的選手,不是很大的賣點嗎?」
「……」知喬說不出話來。
「我告訴他我們是為了錢,以及有關於我們的節目的那些話,也是為了這個目的。你想你也應該明白吧?」
「……」知喬裝作若無其事地點頭,「嗯,我明白,我當然明白。」
他忽然低下頭看著她的臉:「你該不會是誤會了吧?」
「不會……不會……」她猜想自己現在的臉色要麼紅得像豬肝,要麼就蒼白得像吸血鬼。
「可以吃了,」他把大白菜夾到她碗裡,又問,「要醬料嗎?」
她搖頭,然後心不在焉地吃起來。重逢之後,她開心地發現他們仍能夠像過去一樣自然地相處,但其實,他們之間有一片雷區,誰也沒有跨進去,又都假裝對它視而不見。
「啊……」知喬張開嘴,伸著舌頭,「好燙……」
周衍苦笑地看著她,一臉拿她沒辦法的樣子,叫老板娘拿來一杯冷水。
「喝吧。」他把杯子送到她嘴邊,喂她喝了一口。
「好久沒看到你了,這是你女朋友?」老板娘站在旁邊一臉詫異地問。
「怎麼可能,」他的手僵了一下,然後把水杯放在桌上,「是我……妹妹。」
「哦,我就說……」老板娘心滿意足地走開了。
知喬點了一份醬料,但她發現,即使加了醬料,這頓飯仍然吃得很不是滋味。
晚上洗過澡躺在床上,知喬開了一盞小小的床頭燈,拿出抽屜裡那張她唯一保留的父親的照片,怔怔地發呆。
老媽忽然出現在門口,她嚇得連忙把照片藏進被窩裡,幸好老媽並沒有發現,只是叫她早點睡了。她點點頭,承諾馬上就關燈。
老媽轉身准備離開,但又回過頭對她說:「那麼舊的照片,別老是拿在燈下面照,很容易褪色。」
說完,反手幫她關上了門。
她愕然地想:今天到底發生了多少讓她驚訝的事啊!
她看著照片上父親,想起他說的漁夫對海的信仰,那時小小的她並不明白,可是現在,她有些明白了,那是一種相信,既有希望也有失望,但無論怎樣,只要人們仍然相信,那麼希望也好失望也罷,他們都願意接受,因為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現在的她,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