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遊走大洋路(中)

  「快!用你的手,不行的話兩條腿也用上!」周衍在海浪裡大喊。

  知喬覺得自己幾乎睜不開雙眼,鼻腔裡早已填滿了水,她想要回答他,卻連嘴也張不開。

  線索信封裡是這樣寫的:請和你的同伴一起,駕著沖浪板去大海中央取回屬於你們的白色貝殼。

  於是她和周衍脫下上衣立刻向海邊早已等待著他們的工作人員沖了過去——幸好昨晚周衍就告訴她,今天最好穿上泳衣和沙灘褲,以便節省換衣服的時間。

  知喬其實是會游泳的,可是趴在沖浪板上迎著巨浪逆流而上對她來說還是第一次。兩只手臂就像是被人綁了什麼似的,異常沉重,而周衍早就沖到前面去了,時不時回過頭來提醒她該怎麼做,她照做了,但不見成效。

  當她用盡全力游到白色塑料充氣玩具——就是信封上所說的「白色貝殼」——旁的時候,周衍已經從裡面取了什麼出來綁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後對她做了一個「回去」的動作。知喬覺得自己連翻白眼的力氣也沒有,但還是勉強調了個頭,就在她終於決定抬起自己那條沉重不堪的手臂時,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她身後湧了過來,她忽然意識到——那是海浪的力量。

  「啊!……」

  她只尖叫了一秒鍾,就被浪花推到了十幾米外,她睜開眼睛,發現周衍正踩在沖浪板上,他周身都籠罩在金黃色的陽光裡,巨浪在他身後,而他卻如同海神一般向岸邊疾馳而去……

  知喬看呆了,即使海水湧進她嘴裡,即使最後她像一條八爪魚一樣被海水沖到岸邊,她還是不禁看得呆了。

  有水滴在她的鼻尖,她抬起頭,發現周衍就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笑笑地問:「你沒事吧?」

  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搖了搖頭,他還是笑,是那種扯著嘴角的笑,好像覺得她可笑,又似乎感到無奈。他彎腰把她從沖浪板上拉起來,她竭盡全力抑制住自己腿軟的沖動,跟著他走到等在岸邊的工作人員那裡,領取下一個線索信封。

  周衍接過信封後沒有第一時間打開看,而是把信封扔給了一直在岸邊舉著攝像機的老夏,然後推著知喬進了沖浪店旁的更衣室。說是更衣室,但其實根本無法更衣,因為裡面根本不分男女,只是有一個統間,四周都有蓮蓬頭,供游客沖洗身上的海水或沙子,如果真的要換衣服,人們一般會選擇旁邊的公共洗手間。

  「你還好吧?」周衍看著「砰」一下坐到長椅上的知喬,打開水龍頭,沖她背上的沙子。

  「……我很好。」她喘著氣回答。

  「你確定?」他笑了。

  「……我確定。」

  「閉上眼睛。」他說。

  她照做了,然後水從她頭頂澆下來,流進她的鼻子和嘴裡,嗆得她大聲咳起來。周衍關上水龍頭,蹲下身用手掌抹去她臉上的水漬,問:「為什麼不屏住呼吸?」

  「你……」她一邊咳一邊回答,「你只叫我閉上眼睛,又沒叫我閉上嘴巴、鼻子和耳朵……」

  他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那種笑聲,兩年前她在加油站滑倒的那次也聽到過,那是一種難得的、爽朗的笑聲——好像他是真的覺得很高興。

  知喬生氣地抬手打了他一下,打在他肩膀上,他卻還是微笑地看著她,一點也沒有要躲的意思。

  從更衣室出來,陽光比剛才更刺眼了。周衍從旅行箱裡拿出兩條巨大的浴巾,把其中一條扔在她頭上,然後自顧自迅速地擦著身體。

  「我要去換衣服。」知喬把浴巾裹在身上,四處張望。

  「沒時間了。」周衍一邊說一邊「唰」地脫下淺藍色的沙灘褲,露出裡面黑色的平腳泳褲。這條的泳褲似乎設計得很符合人體工學,不過在知喬看來,那實在是……幾乎勾勒出他所有的線條……

  就在周衍若無其事地換上另一條沙灘褲的時候,知喬僵硬地轉過身,故意看著不遠處那些仍在追逐海浪的人們。

  「看到那兩個戴眼鏡的夫妻了嗎?」周衍以最快的速度套上T恤,然後關上後備箱的門,抓著知喬的手臂,把她送上副駕駛的座位,「那是昨天的第八名。你可以想得到在迷路的那段時間我們錯過了什麼吧?」

  不等她回答,他就關上車門,從引擎蓋前面繞到駕駛位上,發動車子,飛速上路。

  「等等,」裹著浴巾的知喬說,「回去。我們忘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什麼?」他有些不耐煩地問,腳下的油門卻沒有鬆懈過。

  「老夏,還有他手上的線索信封。」

  「噢……」周衍挫敗地低吼一聲,然後踩剎車、一百八十度轉彎、踩油門——所有的動作都一氣呵成。

  當車子駛回海邊停車場的時候,他們發現老夏非但沒有注意到他們剛才那一系列的行動,相反的,他正一手扛著攝像機,一手握著冰淇淋蛋筒,在跟兩位穿著性感泳裝的金發小妞搭訕……而那個裝著線索的信封,就插在他牛仔褲的後袋裡。

  他們繼續行駛在澳大利亞南部以海邊美景聞名於世的B100公路上,這條公路也被稱為「大洋路」,是由一群一戰時期的老兵們建造的,綿延數百公裡的海岸線途經海灘、雨林、村鎮以及群山。

  「我以前說過跟你一起出來旅行是一種折磨,因為到處都是狂風暴雨,」老夏一邊癡迷地看著大海一邊對周衍說,「不過這次,我倒認為還不錯。」

  周衍做了個不置可否的表情,繼續數著碼數表開車。

  「所以你就得意忘形了,」知喬說,「我們剛才差點把你忘在那裡。」

  「但你們總要回來找我的。」老夏一臉理所當然。

  「不,」周衍扯了扯嘴角,「我們可以把你留在那裡。」

  「開什麼玩笑,我是攝像師,沒有我你們怎麼繼續比賽?」

  周衍從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根據《賽前協議》第十二條第4款,『如因隨行攝像師玩忽職守,可能導致影響比賽結果的,選手可根據需要獨自比賽直至當天賽事結束』,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扔下正在跟美女搭訕的你去下一個目的地,而我們之所以回去找你的原因只是因為——線索信封在你身上。」

  「……」老夏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中午的陽光很強烈,知喬身上的泳衣和沙灘褲已經被曬得半乾了,於是她在浴巾的遮掩下穿上了T恤。轉過一個U型彎,路邊停著一輛車,旁邊站著一個男人,似乎正在嘔吐。

  「停一下。」知喬對周衍說。

  周衍雖然有點不情願,但還是踩了剎車。知喬跳下車,向那個男人走去。

  「你還好嗎?」她問。

  那個叫謝易果的男人回頭看了看她,擺擺手。

  這個時候,他的搭檔從車上下來,拿著礦泉水和紙巾,一臉無奈:「因為今天實在太……再加上剛才……所以他暈車……」

  「哦……」知喬不敢靠近,想了想,折回去打開車門,從隨身背的背包裡拿出一盒藥片交給了那位總是詞不達意的驢友兄弟,「這是暈車藥,給他吃吧,應該會好的。」

  「謝謝……」

  她還想說什麼,周衍卻在喊她的名字,她猜那是叫她快點上路的意思。於是她對他們微微一笑,然後轉身回到車上。

  「他怎麼了?」老夏問。

  「暈車。」知喬剛系上安全帶,周衍就駕著車竄了出去。

  「真倒霉。」老夏惋惜地回頭看了看他們。

  周衍一言不發地繼續開車,快到洛恩的時候,他忽然開口:「喬,我希望你明白這是一場比賽。」

  「?」

  「你不要忘記我們的目的是什麼,」他看了她一眼,沒有表情,「我們要贏得獎金——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兩個現在坐在這裡的原因——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她看著他的側臉,不確定是不是有必要反駁他,但她最後還是忍不住說:「難道別人有困難也要見死不救嗎?」

  「不,」他似乎很認真地看著路,「如果有人馬上要死了我們當然要救。但剛才那種情況很顯然並沒有達到『瀕死』的狀態,所以我希望下次再遇到這種事你最好乖乖地呆在車裡。」

  她錯愕地皺起眉:「你這算是什麼論調……難道我下車給了他們一包暈車藥我們就得不到冠軍了?就算我沒有下車,我們仍然不會是第一名。」

  「喬,」周衍的聲音低沉而嚴肅,「我剛才說過了,這是一場比賽——除了贏之外任何事都不重要——你聽明白了嗎?」

  「……」

  見她沒反應,他冷下臉來:「如果你還不明白的話我想我們就沒有必要再繼續比下去了。」

  「……我明白了。」這是他第一次威脅她,從理智上,他說的都是事實,所以她強迫自己答應了。但在感情層面,她對這樣冷漠的周衍感到厭惡和失望。

  車裡的冷氣開關並沒有調整過,但是車內的溫度一下子降到了冰點。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願說話。

  一直在後座上觀戰的老夏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攝像機,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刪掉剛才那段。」周衍用低沉的聲音對他說。

  「?」

  「不然我就剝了你的皮。」

  「……」

  洛恩小鎮被夾在Loutit灣和奧特韋山脈的叢林之間,整個鎮子的人口大約只有1200人,每年來這裡的游客卻是這個數字的一千倍。這裡是探索大洋路的最佳地點之一,旅游高峰季節,路邊停車場裡經常停滿了來自各地的車,人們對小鎮餐館的招牌炸魚條更是贊不絕口。

  周衍停車的動作有點粗魯,不過好在他的兩位乘客都有了心理准備,所以並不覺得突兀。線索信封裡的紙條上說,在洛恩的游客信息中心,他們將得到下一個任務的指示,周衍下了車,徑自向頭上頂著一個大大的藍底白字「!」的建築物走去。

  知喬盡管還在生氣,卻不得不下車跟了上去。啦啦隊女郎迎面走了過來,她們似乎才剛完成任務,一臉興高采烈的樣子。

  「嗨!」昨晚晚飯時坐在周衍旁邊的女郎揮了揮手,「比賽規定不能向後來的選手透露題目,不過我還是忍不住要說,這個任務其實很簡單,只要你們配合得好。」

  說完,她看了看自己的搭檔,後者給了她一個最熱情的笑容,兩人跟她們告別,繼續興高采烈地上路。

  知喬瞇起眼睛看著那兩個背影,心想做個沒心沒肺的樂天派也不是什麼壞事,至少就不用受周衍的氣了……

  「快走。」他回頭瞪她。

  她抿了抿嘴,跟了上去。

  游客信息中心的工作人員很高興地接待了他們,同時宣布這一次的任務是:二人三足。他們必須去後院的大草坪上完成一系列象征當地捕魚業的任務環節,而最關鍵的是,他們的其中一只腳必須始終綁在一起。

  知喬在心中低吼: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來玩這麼個游戲!

  工作人員把他們帶到後院,草坪的四個角落擺放著四種道具,他們首先要用繩子串起一張漁網,然後帶著漁網用泡沫塑料板搭出一艘「船」,然後「出海捕魚」最後把捕到的「魚」送到魚市場賣。

  工作人員示意他們在腳踝上綁上繩子,知喬雙手抱胸,不情願地伸出右腳。周衍蹲下身將她的右腳和自己的左腳綁在一起,站起身,看著她。

  「?」她瞪了他一眼。

  「你認為兩個雙手放在胸前的人能玩好『二人三足』嗎?」

  「……」她在心裡歎了口氣,反復告誡自己這是在比賽,然後不情願地放下手,遲疑地摟住他的腰。就在她的手搭上他的一瞬,他的手也穩穩地落在她腰間。他們無奈地看了彼此一眼,然後異口同聲地說:

  「開始!」

  游戲的環節並不難,不論是串漁網還是搭船,他們都很快完成了,但在「捕魚」的環節似乎不太順利,選手必須站在規定的區域內用網套住那只醜陋的用硬紙板做成的「魚」,從形式上說有點類似於街頭傳統的套圈游戲。

  「不對,你要讓網往右邊去一點。」知喬焦急地看著周衍一次次撒出網,一次次地無功而返。

  「那麼你來。」周衍口氣不善地把網交在她手上。

  她不客氣地接過來,卻發現自己方向雖然很對,卻因為距離太遠了,無法網住目標。

  「聽我說,」周衍忽然按住她,「你握著我的手,身體向前傾,然後用另一只手撒網,這樣離目標近一點。」

  說完,他握住她的手,溫熱的掌心上滿是汗水。她愣了幾秒鍾,然後回過頭,集中精力照他說的做。

  「再往前一點。」他說,另一只手輕輕握住她的腰,控制她的重心。

  「……癢。」她忍不住笑著說。

  「蔡知喬!」周衍大吼,「你認真點!」

  「哦……」她盡量讓自己的不要去想他握在腰上的那只手,然後對准目標緩緩把網撒了出去——

  她成功了。

  在她收回漁網的一瞬間,周衍吁了口氣,輕聲說:「真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

  那就閉嘴。她在心裡對他說。

  他們再一次「摟著」對方,帶著他們的戰利品,向終點沖刺。

  很多時候知喬覺得周衍是一個難以捉摸的人,那麼事實上,會不會在周衍看來,她也同樣的難以捉摸?

  從工作人員那裡領來了新的線索信封,這一次,周衍沒有打開,也沒有交給老夏,而是拉著知喬繼續以「二人三足」的形式來到停車場旁邊的餐館。

  「你能不能走慢點……」她覺得自己幾乎要絆倒了。

  他沒有回答,徑直走到櫃台前,要了三份炸魚條和三個牛肉漢堡。

  「……」她看著他,沒有說話。

  付完錢,周衍回過頭,很酷地說:

  「我快要被你肚子裡發出的『咕咕』的噪音給逼瘋了,麻煩你適可而止吧。」

  下午三點,陽光不見了,天空開始變得陰沉起來,像是快要下雨的樣子。

  知喬透過車窗望著灰暗的天空,大海不再是耀眼的淺藍色,而是一種深沉的藍,仿佛什麼都可以吞下去,讓人不禁有些肅然起敬。

  行駛了一公裡後,雨水終於飄落下來,打在車窗上,一點一點,外面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起來。

  「看來那個被你玩弄的姑娘還沒真的原諒你。」知喬開口說。

  周衍面無表情地開著車,偶爾扳動一下雨刮器的操縱桿:「是嗎,那我真應該找她出來談談。」

  知喬苦笑了一下,沒有看他,仍然看著遠處的天空。

  老夏坐在後座上睡著了,攝像機被好好地舉在胸前,似乎還在運作。線索信封說,他們的今天的終點站在阿波羅灣,那是整條大洋路上風景最美的小鎮,他們將在那裡過夜,然後明天繼續比賽。因為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們不會是最後一名,所以車內的氣氛並不是那麼緊張,但經過了中午那頓大吵,知喬和周衍似乎都不想跟對方多說什麼,各自想著心事。

  被稱為「大洋路」的B100公路全程雙向都是單車道,每隔幾百米會有慢車讓道的區域,沿途也有許多供游客停車瞭望海景的停車點,上午的時候,一路上有許多把車停在路邊欣賞海景的游客,到了下午也許因為下雨的關系,知喬發現停車瞭望的車幾乎絕跡了,天色漸暗,所有人都忙著尋找晚上落腳的地方,整條公路上靜悄悄的,除了雨聲、海浪聲、以及偶爾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車輛的引擎聲之外,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

  「在我找到你之前,」在一片靜默下,周衍忽然說,「你在做什麼?」

  「……我在我媽的會計師事務所裡,做一個不用加班的小會計。」轉彎的時候,她似乎已經看到了不遠處的小鎮。

  「你懷念那樣的生活嗎?」

  她轉過頭看著他,他也看了她一眼,似乎說明兩人都有聊下去的意願。

  「為什麼這麼問?」她把頭靠在車窗上。

  「想知道你有沒有後悔,」他誠實地回答,「如果我讓你對生活感到不滿的話,我會跟你道歉。」

  她驚訝地看著他,他們很少談到關於內心的、感性的話題,他更少會主動向別人道歉。

  「你覺得內疚?」

  「……有時候,」他似乎有點不自在,但又竭力掩飾自己的不自在,「是的。」

  「是因為我爸?」

  「?」

  「你覺得內疚,想要跟我道歉,都是因為我是蔡家雄的女兒?」

  他輕笑著,似乎整個人都放鬆了:「不,不是的。」

  「……」

  「也許一開始是,可是我們在一起工作三年了,說實話,有時候我甚至會忘記你是蔡的女兒。」

  「可你一直說我像他。」

  「沒錯,在很多地方你們的確很相似,但你是蔡知喬,你的身上沒有貼『我是蔡家雄女兒』的標簽……」他頓了頓,又說,「至少在我看來沒有。也許我會為了你父親,為了他曾費盡心血的節目做許多事,但我不會因為你是他女兒……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對你內疚也好,對你生氣也好,那都是沖著你來的,不是因為你是蔡的女兒。」

  「……」

  他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她,說:「我是不是有點羅嗦。」

  「不。」她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卻不敢多看他一眼。因為她被他剛才那番話感動了,他不是在贊揚她,但卻給了她莫大的鼓勵。

  「那麼……」他仍然專心地開著車,偶爾扳一下雨刮器的操縱桿,「喬,你後悔嗎?」

  「……不,」她說這話的時候,遠處的烏雲當中竟然射出一道璀璨的陽光,照在那座離他們越來越近的小鎮上,整個鎮子都像在發著光,「我不後悔。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