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剛亮的時候,知喬就醒過來了。
淺色的窗簾後面並沒有裝遮光布,因此屋子裡充斥著朦朧的光線。她坐起身,轉頭看向周衍,他正熟睡著,整個人蜷縮在被子裡,像剛出生的嬰兒。這些天來,她對於周衍的認識,竟然超越了過去的三年。
他並不是她以為的那麼……萬能,他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他並不像看上去那麼灑脫,他也有顧忌、害怕,他也會患得患失;他沒有嘴上說的那麼冷漠,事實上,有時候他會在心裡關心某個人,盡管那個人從來不知道。
他並不是一個完美的男人,他有很多缺點,他自負、他自以為是,他過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他喜歡的除了自由還是自由。當然,他也有許多優點,但她無法舉出例子來,就好像她也無法說出自己到底有什麼優點,可是如果非要給出一個愛上他的理由,她想,也許是他對於生活和工作的態度。
他對自己在意的事是如此地認真執著,就像馮楷瑞說的,他自有一種信念,這信念也許不需要被理解,但卻支撐著他堅定地越過每一道坎坷。
他是一個勇敢的人,她羨慕這樣勇敢的他。
知喬悄悄地起身走進浴室,關上門,開始洗漱。洗臉的時候,一抬頭,鏡子裡的那張臉被隱藏在昏暗的光線下,連她自己也看不清楚。
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往後退了一步,於是所有的一切都呈現在光亮之中,她在心裡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露出淺淺的微笑。那種微笑好像既有自嘲、自省,也有自我激勵,她想,不管怎麼說,她要好好地比下去,就像周衍說的,即使只有一絲希望,也不要放棄。
「扣、扣、扣」。有人在敲門。
「你掉進馬桶了嗎?」周衍早晨起來的時候,總是帶著一點鼻音。他說話的口吻是這麼不急不徐,好像從很早之前就等在了門口。
「沒有!」
「為什麼這麼久。」
「你沒聽過嗎,科學家說,女人早上起床出門所花費的時間要比男人多一倍以上。」
「嗯,」他不知道是贊同還是反對,「那科學家有沒有說這跟男人晚上騙女人上床所需要花費的時間成正比還是反比?」
知喬沒有理他,用毛巾把臉上的水漬抹乾,對著鏡子整理頭髮,又不不滿意地重新打亂,最後拿起面紙擤了擤鼻涕才開門出去。
「我想,」她雙手抱胸,看著堵在門口的周衍,「大概是成反比吧。」
「那你一定很難騙。」後者笑笑地看著她。
「?」
「因為你是我所見過的早上能最迅速出門的女人。」
知喬驚訝地張了張嘴,正想說什麼,就被擠進浴室的周衍扔了出去,然後門板在她身後「砰」地合上。
他一定憋了很久——她這樣想。
早餐跟昨天晚餐是在同一個地方,當蔡知喬和周衍走進餐廳的時候,發現差不多有一半的選手已經到了,其中還包括那對已經被淘汰了的情侶之一的女孩。
勝利者和被淘汰者碰巧都在同一間屋子裡使得氣氛有點尷尬,選手們都低頭吃著自己面前的食物,偶爾低聲地交談,視線總是不自覺地向那女孩瞟去,卻還裝作若無其事。知喬轉頭看了看周衍,後者跟她交換眼神,像是在說:管她呢,先吃早餐吧。
於是兩人胡亂拿了些面包就坐到一張空著的餐桌前吃了起來。老夏不知道什麼時候拿著攝像機進來了,徑直走到他們面前坐下,低聲說:「那一對可真夠嗆的。」
「他們怎麼了?」
「昨晚吵了一整晚你們沒聽到嗎?」老夏錯愕地瞪大眼睛。
知喬和周衍再次交換眼神,不約而同地搖頭。
「大概因為你們的房間比較遠吧,」老夏說,「昨晚他們一直在吵架,誰也不肯讓著誰,最後那女的開始歇斯底裡起來,好像還砸東西。」
「你沒有去拍嗎?」知喬問。
老夏搖頭:「那不是我的工作,要是你們吵架摔東西我一定會來的。」
「……謝謝。」
「所以,勝利和失敗都能暴露出一個人的本性。」周衍最後這樣總結道,「人在戀愛的時候是盲目的,一心只想給對方看自己最好的一面,也只看得到對方最好的一面,無法站在客觀的角度去評判這個人究竟是好是壞、是對是錯。這可以理解,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你們夠了!」情侶之一的女孩忽然從幾米開外的椅子上站起來,回頭瞪著他們,「在背後議論別人算什麼……」
知喬和老夏都被她的氣勢嚇住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周衍卻一臉平靜地說:「我們是很正大光明地在討論,只不過你恰好背對著我們而已,如果這讓你不太滿意的話……」
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你可以坐到這裡來,我把剛才那些話再對你說一遍,你覺得怎麼樣?」
說完,他給了她一個理所當然的微笑。
「你……」女孩似乎很生氣,「你們只不過有一些狗屎運罷了,以為別人都不知道嗎,如果不是有人臨時放棄你們根本連這裡都來不了,說到底你們就是開後門進來的!」
知喬覺得自己臉上一陣冷一陣熱,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只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土撥鼠被人從泥洞裡給一把揪了出來,頓時有些無處遁形。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著他們,她卻直覺地看向周衍,發現他臉上仍是波瀾不驚,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最後,他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對那女孩說:「很遺憾,你們那麼快就被淘汰了。但我是絕不會同情失敗者的。」
說完,他自顧自地吃著羊角面包,直到那女孩羞憤難當地跑了出去。
知喬覺得,她應該鬆一口氣,因為那女孩離開了,無處遁形的感覺也消失了。可她沒有,她只是反復在心中想,他真的是這樣的嗎——絕不同情失敗者——這到底是他的自負在作祟還是天性冷漠使然?
經過這一場「鬧劇」之後,餐廳又開始熱鬧起來,似乎所有人都不再掩飾自己對昨天賽況的真實想法,有些人認為那對情侶的確欠缺一些運氣,有些覺得他們的性格導致了失利,更有甚者說自己一開始就很不看好他們……但周衍卻開始沉默,沒有再說一句,似乎這件事對他來說已經結束了。
吃過飯往後備箱裡裝行李的時候,知喬忽然問周衍:「如果我是一個失敗者,你也不會同情我嗎?」
周衍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她,像是想從她眼裡看出些什麼來,然後,他微微一笑,說:
「失敗者需要的不是同情。」
被稱為「大洋路」的B100公路沿著澳大利亞最南端的海岸線一路向西,在阿波羅灣右拐之後,進入了充滿雨林的山道,就好像陽光少女搖身一變,成了穩重內斂的少婦。
早上出發的時候,仍舊按照昨天的比賽成績排定順序,目前處於領先位置的是大小胖父子,其後是一對戴眼鏡的科學家夫婦,然後是啦啦隊女郎,兩個不起眼的公司職員,裝潢公司老板,然後才是知喬和周衍。這意味著,當他們從主持人那裡拿到線索信封並上路的時候,已經比第一名足足晚了五十分鍾。
他們必須先開車到離鎮子不遠的一個集散中心,在那裡領取山地自行車,然後騎車穿越奧特韋山,順利的話完成整個任務需要耗時三小時。老夏在集散中心跟他們分手,因為攝像師無法騎著山地自行車同他們一起進入深山拍攝,所以節目組在每個選手的自行車和頭盔上安裝了攝像頭,同時分發了微型話筒,一頭別在選手們的T恤上,另一頭則插在微型錄音機上,節目組規定任務過程中一定要全程佩戴以便收音以及事後了解各組選手的情況。
知喬和周衍到達集散中心的時候,前一隊選手剛換好衣服出發。
「你們需要帶什麼?」一個金發碧眼的小伙子上來詢問。
節目組規定每人可以帶一只背包,包裡的東西必須在清單上選,但數量不限。知喬以為周衍會按一定比例分配食物和水以及其他工具,沒想到他很肯定地回答道:「地圖、指南針、小刀和一包壓縮餅乾,除此之外只要水,每個背包裝到一半的位置就可以了。」
小伙子先是愣了愣,然後立刻去辦了。
「你難道不覺得只帶一包壓縮餅乾少了點?另外背包裡只放一半的東西會不會浪費?」知喬盡量快地換上了騎車專用鞋。
周衍沒有多解釋,只說了句:「相信我,不會的。」
盡管背包並不算大,但背上肩的一霎那,知喬還是感覺到了重量,她在心裡默默計算著半個背包會是多少瓶水,就在她算的時候,周衍走過來說:「八瓶。」
「……」
「我們一共有十六瓶水,三個小時夠了。」
知喬很想說,萬一三個小時內完不成任務怎麼辦,可是她能夠預料到,要是自己這樣說了,得到的必定是周的一陣白眼,於是立刻放棄了。
陽光已由橘黃色變成了金黃色,在工作人員按下秒表的同時,知喬用力踩著踏板,跟在周衍身後向著雨林的方向出發。
整個奧特韋山脈地區都被統一劃入了「奧特韋國家森林公園」的范疇,這裡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即雨林和草原牧場,另外還有很小的一部分峽谷區域,由於霧氣較重,所以很少有人因為觀光進入。
集散中心提供的地圖上標明的是一條已運行了很多年的游客騎車游的線路,清楚易懂,且沿路有許多標識,所以一開始很順利,當他們到達第一個休息站的時候,隱約可以看到前一隊選手的背影。
「要休息嗎?」周衍停下來回頭問。
「我想要……喝口水。」知喬有些氣喘地從背包裡拿出水瓶子,仰頭喝起來,很快喝完了三分之二。
她蓋上瓶蓋剛想放好的時候,周衍從她手上拿過瓶子,也仰頭喝起來。
「你……」
周衍沒有理會她,喝完水後把空瓶丟進垃圾箱,說:「這樣你就減少了八分之一的負擔,而不是你減少十二分之一、我減少二十四分之一。」
就在知喬張著嘴心算的時候,他又說:「這半個小時很順利,如果我們能保持現在的速度,下一段就能拿到第五名的位置。所以,繼續出發。」
知喬扯下一直綁在膝蓋上的護膝,這讓她的感覺好了一些,她深吸了一口氣,盡管雙腿有點疲憊,可是她告訴自己這還只是一個開始,她必須跟在周衍身後,緊緊地跟著他。
之後很長一段路都是上坡,他們在離休息站差不多十分鍾路程的地方趕上了那兩個裝潢公司老板,也許因為缺乏鍛煉,這兩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似乎有些吃不消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從身旁超越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周衍沒有放慢速度,仍舊有節奏地踩著踏板,知喬已漸感疲累,但她不允許自己鬆懈,只是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跟在他身後。到達第二個休息站的時候,處在第四名選手也恰巧在休息。
「快,別停下,越過他們。」周衍回頭對知喬說。
知喬原本已經有些放鬆的膝蓋再次緊繃起來。經過休息站的時候,她眼角的余光瞥見那兩位正在休息的選手一臉驚慌,然後連忙開始收拾東西准備上路。
周衍飛快地前進著,轉過一個U型彎後他就不見了,知喬錯愕地四處張望,但卻連半個人影也沒有,就在她准備開口喊的時候,周衍卻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她連忙緊急剎車,慣性迫使她向前傾,她的雙手似乎要脫離把手了,但她拼命拉住,因為她知道一旦鬆手,她的身體立刻就會飛出去。
然後,一股巨大的力量接住了她,是周衍,他一手按著她的車把手,一手按在她肩上,她總算停了下來。
「你嚇死——」知喬張嘴想罵人,周衍卻捂住了她的嘴,把她連人帶車拖到一條暗道裡。
那與其說是暗道,還不如說是一個山體的凹槽,如果不是停下來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有這樣一個地方。周衍對她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然後把她的車架到一旁他自己的車上,又從她背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喝起來。他在休息,就像剛才經過第一個休息站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一切都是有序而無聲地進行著,耳邊有鳥叫聲,她不知道那是什麼鳥,只覺得叫聲很尖銳,幾乎掩蓋了他喉嚨吞咽的聲音。
忽然,有兩個人騎著自行車發瘋似地掠過車道,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知喬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兩個背影,周衍卻拍拍她的肩膀,把剩下那半瓶水遞給她,示意她喝完。
她看了看他,又看看那個被他喝過的瓶口,一時之間感到窘迫。
「快啊,別浪費時間。」周衍也有些氣喘,看來他也並不像他背影所表現的那麼輕鬆。
「哦……」知喬幾乎是本能地接過瓶子,按他說的開始喝起來,才喝了兩口,忽然意識到自己嘴唇所接觸的地方之前「接待」的是周衍的嘴唇,連握著瓶子的手都有些發抖。
「你要上廁所嗎?」
「……什麼?」知喬被水嗆到了,猛烈地咳了幾下,才回過頭看著周衍。
「我是問你會不會尿急。」他一臉坦然。
「……不,沒有。」
「我有一點,所以……」他不慌不忙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要她轉個方向。
「?」她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
「好吧,」周衍聳了聳肩,「看來你一點也不介意。」
說完,他轉過身對著角落,雙手放在身前不知道在忙碌什麼,直到一陣拉鏈被拉下的聲音傳來,知喬才慌忙轉過身,僵硬地說:「原來你是……」
「這身比賽服真夠麻煩的,」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哦,對了,為了避免一些令人……尷尬的聲音,我提議你唱一首歌來分散我們雙方的注意力。」
唱歌?!
知喬看著眼前的雨林,太陽即使再好,也無法穿過這茂密的雨林照射進來,所以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有些灰白。她不常唱歌……甚至可以說很少!她偶爾會跟著收音機裡的旋律哼唱,但她記不住歌詞,在她為數不多的幾次KTV聚會的記憶中,也從沒有關於自己唱歌的部分。所以,在這樣一個紛亂的早晨,當他們背對著背,當周衍提出要她唱一首歌以便掩飾空氣中彌漫的尷尬時……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好吧,她這樣告訴自己,我還是會幾首歌的。比如國歌、或是少年先鋒隊隊歌……可是那並不適合在這個時候唱,她需要輕快一點、輕鬆一點,能夠化解尷尬的,就像是大家一起開著車外出郊游時會唱的歌,類似於……披頭士?
哦!她興奮地發現,這真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主意,而且她還真的會幾首他們的歌,有一首怎麼唱來著,她只記得那歌名叫做「Yellow Submarine」……她在心裡試著哼唱,終於想起了那段旋律,她高興極了,仿佛黎明中找到了曙光一般,清了清喉嚨,打算開始唱……
「准備走吧。」周衍從她手裡拿過空瓶放進自己的背包,然後開始擺弄自行車。
知喬一臉錯愕地看著他:「你……已經好了?」
「是啊。」周衍跨坐上自行車,調整手指上的手套。
「可是……」我還沒有開始唱歌……
「快!」他拍了拍手,「我們得抓緊時間。」
好吧……
知喬挫敗地走過去騎上車,盡管膝蓋和屁股有點酸疼,但還是硬著頭皮跟在周衍身後繼續上路。
「你知道嗎,」周衍邊騎邊反手關上了微型錄音機,「我小時候有個壞習慣,尿尿的時候旁邊一定要有人唱歌。」
「……」知喬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她也照做了。
「但是後來有一次放暑假,我哥在家整整放了一天的歌,反反復復都是同一首,結果鄰居也敲了整整一天的門,我嚇壞了,我哥卻根本不理他們,然後晚上我發現自己尿不出來了。我爸媽回來很著急了,連忙帶我去看醫生,醫生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叫我留院觀察,結果你猜半夜裡發生了什麼?」
知喬一邊感受著上坡的重力,一邊咬牙切齒地回答:「你尿床了?」
周衍驚訝得張大嘴,幾乎忘記了踩自行車的踏板,於是速度漸漸慢下來:「你……你怎麼知道……」
「從你那張臉,我就可以想象得到,你小時候是個多麼愛尿床的孩子……」她想起他曾教過她的方法,開始盡量有節奏地呼吸以及踩踏板。
他停下來,像是很認真地思考了一番,才又追上她:「你從哪一點得出結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
知喬擦了擦汗,對於周衍能這麼輕鬆地騎車上坡感到很嫉妒,於是故意清了清嗓子,說:「因為你的眉毛。」
「眉毛?」
「嗯,」她故作深沉,「愛尿床的孩子眉梢這裡都有點參差不齊……」
「真的?」
「不信你看我的。」說完,她把臉轉向他。
「你很整齊。」周衍不得不承認。
「是的。」每周都要修一到兩次,會不整齊嗎?
「很神奇……」他似乎真的相信了。
知喬很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剛才說到哪兒了?關於尿床?」他繼續說。
「沒錯……」
「然後第二天我那尿不出來的毛病就好了,盡管醫生覺得很奇怪,但還是讓我回家了。不過後來我發現這給我留下了一點後遺症……」
「什麼……後遺症?」知喬用力踩下左腳的踏板。
「只要聽到我哥放的那首歌,我就尿不出來。」
「什麼歌?」知喬用力踩下右腳的踏板。
「披頭士的『Yellow Submarine』。」
「……」她抬起頭,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側臉,說不出話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行車由於失去了動力,倏地向後退去……
「啊!」
在尖銳的慘叫聲中,知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