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摔倒前短短的一秒鍾之內,知喬曾經想過周衍會有什麼反應。
錯愕、驚慌、幸災樂禍、或是不耐煩……哦,她想過很多種,但是她都沒有猜中,因為她驚訝地發現,當他蹲下身子看著她的時候,竟是一臉的……憤怒!
他抿著嘴,皺起眉頭,看著她左膝上、手肘上那些殷紅色的傷口,盡管他什麼話也沒說,但她覺得,如果自己還不算太蠢的話,那麼他臉上所有的一切組合起來之後的確應該被稱為——憤怒。
「……能站起來嗎。」過了幾秒鍾,他開口說。
「應該可以。」她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
「那你站起來試試。」他仍然抿著嘴,表情嚴肅。
知喬吁了一口氣,試著從地上站起身,左膝以及腳踝處傳來的劇痛讓她不禁低叫了一聲。
然後,她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量扶了起來,原來是周衍。他彎下腰檢查她的傷口,滿臉凝重,就好像她做了一件多麼不應該的事。
「對不起……」她直覺地開口,「但我覺得我應該可以堅持到最後。」
他看了她一眼,說:「你剛才也說自己『應該可以』站起來。」
她窘迫地扯著嘴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來給自己脫罪。她想到了他憤怒的原因——在這樣大好的形勢下,她卻受了傷,以至於前途未卜——這當然讓他很憤怒!
想到這裡,她不禁又懦懦地說:「對不起。」
周衍卻抓了抓頭髮,顯得坐立不安起來。他先是盯著她的傷口看了好一會兒,接著來回踱了幾步,顯得很煩躁:「我……我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我的計劃裡沒有這個……所以……」
「對不起……」她越發感到窘迫,「我可能有點累了,所以思想沒集中,但我不是故意的……」
他看著她,定定地看著她,沒有表情。幾秒鍾後,他忽然開口說:「為了減輕重量,我放棄了急救包,所以現在……你必須冒著傷口感染的危險穿過這片雨林。」
「……」
他垂下眼睛,像是在思考,全然沒有發現知喬的驚訝。
那麼,他在煩惱的竟然是這個?
知喬很難控制自己彎曲的嘴角,但她還是盡量地控制著。她以為他總是以比賽為重,她以為為了能夠得到第一名他可以犧牲一切,她以為他根本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可是現在,在內心深處,她被他剛才那句看似平淡的話感動了。
他在自責不是嗎,因為她的傷口而自責,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就算傷口感染以致於要截肢也是值得的!(當然事後,在慎重考慮下,她發現這一點有待商榷……)
「膝蓋可以彎曲嗎?」他問。
她試了試,盡管很疼,但還是擠出一絲蒼白的微笑。
「看來你最好坐在我單車的橫梁上完成比賽。」
「但……我的車怎麼辦?」
周衍挫敗地低吼一聲:「是啊,規則是人和車必須同時到終點才算完成任務。」
他走過去把她的車扶起來,試著架在自己車後,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急躁,他忽然放緩了表情,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陷入思考。
就在這個時候,兩輛山地自行車在他們身後停了下來——是驢友兩兄弟。
謝易果驚訝地看著知喬的膝蓋,問:「小蔡,你怎麼了?」
「她受傷了。」周衍平靜地替她回答,然後又想了想,說道,「你們有沒有帶……急救包?」
「帶了。」
「……」他似乎鬆了口氣,「快拿出來。」
謝易果連忙從背包裡拿出急救包遞到周衍手上,轉頭看著知喬:「你還能騎車嗎?」
她露出一個為難的假笑。
「太糟糕了。」他皺起眉頭。
另一位總是詞不達意的驢友兄弟忽然說:「也許可以這樣,等你那什麼了,你上那什麼去,然後他那什麼你,這樣你們就那什麼了。」
「……」周衍和知喬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但她的自行車怎麼辦?」謝易果卻好像不費吹灰之力就明白了同伴的意思。
「啊,這很簡單,只要我們那什麼就可以了,」他聳聳肩,「反正我們既不是那什麼,又不是那什麼。」
謝易果高興地點點頭,對周衍說:「我兄弟說,等你們包扎完傷口,小蔡可以上你的車,你帶著她,這樣你們就可以完成比賽了。至於她的自行車,很簡單,只要我們兩個合力架著就行,反正我們既不是第一名又不是最後一名。」
周衍聽到這段話,似乎有點意外,但很快他就同意了,並且出人意料地,他第一次用一種溫和的口吻對謝易果以及他的同伴說:「謝謝,非常感謝!」
「這沒什麼,」謝易果聳肩,「小蔡之前不也幫過我嗎。」
於是稍作商量之後,大家決定讓驢友兩兄弟先架著自行車上路,等知喬的傷口包扎完畢之後,周衍再帶著她上路。
周衍處理傷口的手法很嫻熟,又或者是時間緊迫、材料不夠,總之,他只用了差不多十分鍾就往知喬的膝蓋和手肘上各上了一塊「補丁」,然後他扶起自行車,招呼知喬上路。
「這個……」知喬看著山地自行車那窄小的前檔,不禁有點發愣。
「上來。」周衍這個時候開始顯得有點不耐煩。
她唯有硬著頭皮坐了上去,膝蓋彎曲的時候一陣抽痛,但她似乎麻木了,因為她的每一根神經都因為如此接近周衍而顯得異常。
「把你的腳放在前檔下面的架子上。」
她照做了。
「膝蓋向前,不然會碰到我踩踏板的腿。」
她也照做了。然後免不了地,身體向他靠了靠。
「抱緊我。我們要出發了。」他最後命令道。
她卻不敢照做。
「你怎麼了?」他瞪她。
「……」她唯有伸出手指,輕輕地抓著他腰側的背包帶子。
周衍挑了挑眉,沒有理睬她,接著猛地踩下踏板,自行車載著他們兩人向山坡上駛去。知喬因為這突然的沖力一頭撞在周衍的下巴上,後者痛得低吼起來:
「……蔡知喬!」
她沒來由地想笑。
雨林之上是燦爛的陽光,但茂盛的密林之下,卻是一片朦朧的灰白色。
知喬想,這雨林中一定發生過各種各樣的故事,也許他們剛才上演的只是一個平淡的、甚於有些……愚蠢的故事,但對她來說,這已經足夠成為一個難以忘懷的故事——盡管當比賽結束後她和周衍仍會是彼此生命中的平行線,盡管也許終其一生周衍都不會愛上她——可是當她回憶的時候,記起他面無表情的憤怒,記起他說的那些話,她至少可以安慰自己說:她讓他感到自責了呢。
是的,這就夠了……
「那個……古怪的男人似乎對你很好。」周衍一邊騎著車一邊說。
「誰?」知喬始終蜷縮著身子把重心放低。
「就是那個叫你『小菜』的人。」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僵硬。
「啊,他啊,他……的確是有那麼一點古怪,關於『小菜』的冷笑話就是他告訴我的。」
「……」周衍扯了扯嘴角,「只可惜他暈車,所以……」
「?」
「不適合你。」
「……」知喬也扯了扯嘴角,「那麼怎樣的男人適合我?」
「嗯……少言寡語、老實本分。」
「那根本就是個悶蛋,怎麼會適合我。」
「一動一靜,我覺得正好。」
「所以這就是你拒絕我的原因?」知喬忍不住脫口而出。
周衍愣了一下,抿著嘴冷淡地吐出兩個字:「不是。」
「……」她有些後悔自己的失言,所以決定不再說話。
他也沉默著,氣氛一時之間顯得尷尬。於是她輕咳了一聲,說:「那個……你上次不是問我,我父母為什麼分手嗎?」
「……嗯。」
「其實……是因為我。」
「?」
「我老媽一直覺得,爸爸不關心我,或者說……並沒有把我當一回事。」
「怎麼會!」周衍似乎很驚訝。
知喬苦笑了一下:「我小的時候,我爸經常帶我出去玩,但都是諸如游泳、登山、騎馬之類的,在我老媽看來,那都不是小孩子應該玩的。」
「她覺得你父親並不在乎你的生命?」
「大致是這個意思,不過沒有你說得這麼嚴重,」她頓了頓,「我想她只是覺得那些活動對於孩子來說都太危險了——因為她太愛我,太緊張我。」
「……」
「後來我爸的工作越來越忙,常常出差,隔一、兩周才回一次家,所以我媽就常埋怨他不關心家庭、不關心孩子。」
「……這是他的工作。」
「我知道,可是如果你的家人總是不在身邊,你難道一點也不埋怨嗎?」
周衍沒有回答,眼神卻像是在說:好吧,你是對的。
「然後,在我十二歲那年的冬天,我生了一場很嚴重的病,具體有多嚴重,我已經記不清了。」
「……」
「但我知道自己住院了,總是打吊針,媽媽請假在醫院陪我,但我卻更想要爸爸。於是媽媽答應會打電話給爸爸,叫他立刻回來,過了幾天,媽媽告訴我說爸爸成承諾今天晚上就回來,明天來醫院看我,我很高興……」想到這裡,她不自覺地露出孩子般的微笑,「但是……我爸再一次食言了……」
「再一次?」
「在那之前他也有過好幾次,說明天回來,結果又拖了好幾天……可是那一次不一樣,按照後來我老媽的說法,當時我燒得很嚴重,她甚至擔心我快死了,所以三天之後,當爸爸終於來到醫院看我的時候,老媽忍不住爆發了……」
「爆發了……」周衍似乎光是聽都覺得恐怖。
「嗯,她把爸爸臭罵一頓,還說要跟他離婚,」她苦笑,「在那之前我也聽過幾次,都是在他們吵架的時候,但最後,他們都會和好,所以我沒在意。沒想到的是,兩個星期之後我出院回到家,發現爸爸又再拖著兩個行李箱准備出發,我以為他是去出差,但他卻跟我說……他要離開這個家,因為,他跟我老媽離婚了。」
周衍踩踏板的腳步慢了下來:「……原來如此。」
知喬歎了口氣:「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這件是一件壞事,也是一件好事。家庭破裂了,可是我爸卻得到了他想要自由。」
周衍沒有說話,只是有節奏地踩著腳踏板,風從他們的耳邊掠過,像是在輕輕地叫囂,他的氣息圍繞著她,仿佛空氣中都充斥了一種叫做「周衍」的氣體,讓她一時之間有點失神。當她感到自己是在他的臂彎裡,而他略帶胡渣的下巴就在她頭頂的時候,她的手心不禁微微出汗。
「我覺得,」周衍忽然說,「他並不快樂……」
「?」
「盡管,他得到了一直想要自由。」
到達第五個休息站的時候,知喬發現周衍的汗水順著下巴不斷滴在自己的手臂上,他似乎很累,休息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喝的水也越來越多。
知喬下車靠在牆壁上,好讓自己已經麻木的坐骨神經放鬆一下。這段旅程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一種折磨,他的體力迅速下降,而她蜷縮的四肢也漸感無力。裝潢公司老板和另一隊選手在快到第四個休息站的時候超過了他們,這樣看起來,在他們後面的只有一隊選手了。
周衍丟了所有的空瓶之後,招呼知喬上車,她深吸一口氣,坐了上去。啟動的時候並沒有之前的那股沖力了,她想,周衍是太累了,他此時是憑著一股想要繼續比賽的信念在堅持著。這不是普通的道路,而是一條山路,有上坡、下坡、轉彎、以及各種崎嶇不平,他似乎一直在咬著牙,卻又想要表現得不以為意的樣子。
「你知道嗎……」他大口喘著氣,「我曾經……參加過鐵人三項賽……」
「……」
「那一次比現在……累得多……橫渡湖泊、公路自行車、然後是……馬拉松,我最後得了第四名……前三名都是職業選手……」
「……」
「是你父親讓我去參加的……他說,他覺得我能行……」
「別說了。」她一心盼望著終點。
周衍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你是否想過……你父親究竟有什麼魅力,在他死後……我們還會為了他做這麼多事?」
「我……」她想否認,但是,她不願意說謊。
周衍在她耳邊輕聲說:「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她驚訝地看著他的眼睛,他卻沒有看她,而是直視前方。忽然,他眼神一凜,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有一隊選手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斜刺裡沖了出來,超到他們前面去了。知喬認得,那是昨天的倒數第二隊選手,也就是說,是今天的最後一隊選手。
周衍加快了踩踏板的頻率,但他只是勉強跟在他們後面,沿著下坡路轉了個彎之後,終點的大旗赫然就在眼前,那隊選手已經沖過了終點。
知喬的自行車靠在一邊的山體上,快接近的時候,她從周衍的臂彎裡跳下來,牽著車一瘸一拐地快步朝終點走去。
他們無疑是最後一名——從工作人員手上接過新的線索信封時,知喬挫敗地這樣想——可是她又不願表現得太沮喪,因為她忽然意識到,她和周衍並不是兩個人,而是一支隊伍。即使她心裡難過得要死,也不絕能讓周衍知道。
老夏已經把他們的車開過來,驚訝且擔心地在車上等著他們。知喬一瘸一拐地向車子走去,她發現周衍也並沒有比她快多少——他們都累壞了,尤其是周衍。
「我來開車。」她對他說。
「但你的腿——」
「——受傷的是左腿。」她拉開車門,齜牙咧嘴地坐進去,抬頭看著他,一臉堅決。
周衍仔細地看著她的臉,也許是要從她臉上找出些什麼,是什麼呢?
她不知道。
「好吧。」他點點頭,坐到副駕駛位上。
「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腿怎麼受傷了?你們遇到了什麼?!」老夏在後座上大驚失色,一連提了好幾個問題。
「我們……」知喬和周衍不約而同地開口,又同時停下來看著對方。
周衍喘了口氣,瞇起眼睛看著知喬身後不遠處的峽谷,露出古怪的微笑:「我們遇到了黃色潛水艇。」
「黃色潛水艇?」老夏茫然地張著嘴。
知喬放下手剎,右腳鬆開剎車,踩上油門。盡管左膝上的疼痛仍不時傳來,但她卻吃吃地笑起來:
「哦,沒錯,黃色潛水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