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段下坡路之後,高聳的雨林被拋在腦後,公路兩側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垠的牧場。
「Windows桌面又回來了。」老夏把攝像機鏡頭對准窗外。
周衍靠在椅背上輕笑,他似乎緩過勁來了,也歪著頭看窗外的風景。他們此時已穿過了雨林,一頭向坎貝爾港扎去,這是整條大洋路上被攝入鏡頭次數最多的一段路,他們的下一個目的地是著名的「十二使徒」(Twelve Apostles),這是維多利亞州,甚至整個澳大利亞最著名的巖石群,就佇立在最南端的海岸線上。
「要換我嗎?」周衍在車上喝了許多水,又吃了些東西,所以已經恢復了體力。
知喬給他一個稍嫌勉強的微笑,搖搖頭。
「能再給我說說黃色潛水艇嗎?」老夏忽然又把鏡頭對准了他們。
「噢,」周衍扯了扯嘴角,「那是一個……秘密。」
老夏瞇起眼睛打量他們:「屬於你們兩個的秘密?」
周衍回頭給了他一個無奈的眼神:「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能不能解釋一下途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摔倒了,」周衍不自覺地看了一眼那只受傷的膝蓋,「在聽過一個關於『黃色潛水艇』的故事之後。」
老夏想了想,問:「是個黃色笑話嗎?」
「不,不是!」周衍瞪他。
老夏搖頭,似乎並沒有打算追問下去,只是拍了拍知喬的肩膀,說:「你要小心點,比賽可不是鬧著玩。」
「……我明白。」知喬回答道。
「嘿!你們看!」隨著老夏的一聲驚歎,映入眼簾的是無窮無際的大海。
從沿海的峽谷上往下望,海又變成了另一種樣子,海的顏色介於深藍與淺藍之間,仿佛與天空融為一體。周衍打開車頂的天窗,把手掌伸出去,感受海風撫過手指的觸覺。
「在大自然面前,我們才會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說這話時,周衍臉上的線條變得異常溫和,好像眼前的一切讓他想起了什麼溫暖的回憶。
紅褐色的指示牌從他們頭頂掠過,「十二使徒」離他們只有五公里遠,天空中的雲漸漸聚集在一起,遮住了一半的陽光。知喬看了看儀表盤,現在是下午三點三刻,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將在三分鍾後到達下一個目的地。她的所有精力一直放在眼前的公路上,差不多兩個小時以來,她盼望著能看到前一隊選手的影子,可是沒有,完全沒有!如果沒有人在途中出了岔子,那麼等待他們的將是最艱難的處境——他們是今天的最後一名,盡管賽程只過了一半,可是想要力挽狂瀾談何容易。
上車之後,她就一直沒多說一句話,她在心裡質問自己為什麼會摔倒——只是因為那首恰巧出現在她腦海裡的「Yellow Submarine」?
不,不是的。
她感到自己的臉上一陣燥熱,是因為她這麼在乎周衍,這麼在乎他說的每一句、他做的每一個動作、或是他告訴她的每一個故事……她一直在尋找,尋找任何蛛絲馬跡以便證明他對她並不是全然無情的——這是一件,多麼多麼可笑的事!
她為自己感到羞愧。這個男人想要和她一起在比賽中得到第一名,得到那些獎金,以便繼續完成她父親的遺願,而她呢……她當然也想要贏,可是她還想著其他的事情,幻想這個曾經拒絕過她的男人並不只是把她當作「妹妹」。
「喬,很少有人能同時做好兩件事,能夠這樣做的人通常都很聰明,但這樣的人不多,至少爸爸覺得爸爸就不是這種人,」這是很小的時候,父親對她說的,「所以我們必須要知道什麼是自己最想要的,然後做好它。」
而從周衍答應來參加比賽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在同時做著兩件事,可是——她的手指用力握了握方向盤——她並沒有做好,一件也沒有。
天吶,她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巨大的招牌上寫著「Twelve Apostles」的字樣,知喬打著轉向燈,以80碼的速度拐進了停車場。那裡零散地停著一些跟他們一樣的車,不用說,那是在他們之前的其他選手的,她心裡又湧出一絲希望,這至少說明此地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中轉站,而是有任務在等待著所有人——那麼他們至少還有追趕上其他選手的希望。
她飛快地停下車,和周衍一起異口同聲地大喊:「快!」
周衍已經下車開始奔跑起來,她也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右腳踏在柏油路上,接著是左腳,她想跑來著,但她卻發現左腳根本不聽使喚——它已經麻木了!
右腳試著找到重心的支撐點,但沒有成功,於是她摔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她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感覺到了疼痛,像是要散了架一般。從頭到尾,她沒有發出任何一聲尖叫,她抬起頭,試圖用手肘支撐著想要站起來,她看到了周衍,他在奔跑的途中回頭看她,一瞬間,他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看著她,眼神裡充滿了詫異和……驚慌。
他向她奔過來,伸手把她扶起來,氣喘吁吁地問:「怎麼了?」
「沒事……」知喬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疼痛,可是她的左腳腳踝和膝蓋上卻有一種像要撕裂的疼痛。
「能走嗎?」他看著她,眉頭緊鎖。
「可以。」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樣的他,她竟異常堅定地點了點頭。然後忍著劇痛,在他的攙扶下向不遠處的工作人員走去。
他們得到了新的線索信封,周衍打開看了之後,眉心擰在了一起。
「怎麼了?」知喬問。
他看了看信紙,又看看她,最後用一種低啞的聲音說:「我們必須去爬懸崖。」
所謂的「十二使徒」,就是十二座佇立在澳大利亞最南端海岸線上的巨型巖石,隨著時間的推移,如今從觀景台望去,這十二座巖石只剩下了六座,但盡管如此,還是無損於其偉岸磅礡的氣勢,這是整條大洋路上最讓人心潮澎湃的地方。
知喬把綁在左膝上的保護墊放鬆一點,否則會一直蹭到她的傷口,又調整了一下手肘上的保護帶,看著遠處的驚濤拍岸,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來到懸崖邊之後,周衍率先下去完成了攀登的任務。之後,有幾隊選手也陸續爬了上來,個個都累得氣喘吁吁,只有周就像是剛散步回來。
他是個中高手,幾乎對所有的戶外探險項目都很在行,可說是半職業選手。在過去的幾年中,知喬跟著他學會了許多技能,例如野外求生、攀巖、甚至是用鋼索橫渡峽谷,所以攀登懸崖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你,你確定……沒事?」周衍不知道是第幾次走到她身後問。
「我沒事。」她還是這樣堅定地回答。
他看了她一眼,然後煩躁地站到旁邊去了。
「准備好了嗎?」工作人員問。
「是的。」她邁動僵硬的左腿,向腳下望去。這是一座足有三十層樓高的懸崖,垂直而下,底部是洶湧的海浪,讓人想到了關押埃德蒙·鄧迪斯的孤島監獄,當然,那座監獄絕不會有這麼美的風景。
知喬背對著大海,彎下身子,膝蓋和腳踝處傳來的劇痛讓她幾乎要叫出來,但她忍住了,只是看著汗水從鼻尖滑落下來。
「准備好的話我就往下放繩子了。」工作人員說。
她深吸了一口氣,做了個「OK」的手勢,然後她向後輕輕躍起,腰上的安全繩把她扯了回來,她的雙腳重重地踏在懸崖壁上,痛楚讓她咬緊牙關。在下降的一瞬間,她看到了周衍,他站在一邊,雙手抱胸,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深沉。她沒再去想他,而是專心致志地忍受著膝蓋以及腳踝上傳來的痛感,當降到一半高度的時候,她停了下來。
她明白,從現在開始,她必須用盡所有的力氣爬上去,在這距離凶猛海浪只有幾十米的高空中,沒有她所熟悉的那座城市的氣息,沒有冰箱裡快過期的牛奶,沒有那只白色的環保布袋,沒有朋友,沒有穿著粉色kitty貓睡衣的老媽,也沒有那個她為之著迷的男人。
她想起他教她該如何攀巖時說過的每一句話,可是那跟她是否愛上他無關,她只是在攀登,似乎那些話是誰說的根本無關緊要,她要做的只是向上爬,踩住每一個落腳點,用力向上爬。
快到頂端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經麻木了,她有點力不從心,左腳想要向上抬,卻怎麼也抬不起來。
好幾個人在上面看著她,她不知道有些誰,她只是聽到一些吶喊加油的聲音,但她聽不真切。她閉上眼睛,感到一陣暈眩,手指幾乎要鬆弛開來,可是她忽然想起了父親的那句話:
我們必須要知道什麼是自己最想要的,然後做好它……
她睜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習慣了,她開始覺得膝蓋和腳踝變得不那麼疼,她試著抬起左膝,腳掌抵在踩入點上,然後認准了下一個踩入點,右腳用力一蹬,踩了上去,這下,她只差一步了。
當知喬的手肘卡在平地上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被人撈了起來——是周衍。
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算是高興還是難過,總之……有些微妙。但她累得無暇顧及這些,她躺在地上,大口喘著氣,眼睜睜地看著周衍把所有的安全設備從她身體的各個部位拆下來,她自己卻連翻個身的力氣也沒有。
周圍已經沒有其他選手的身影,她知道懸崖邊還有其他的攀登點,但她不確定是不是還有人在攀巖。她看到周衍從工作人員那裡接過新的線索信封,然後走過來,蹲在她身旁,溫柔地說:「你還好嗎?」
她用力點了點頭,用手肘撐起身體。他連忙扶她站起來:「終點就在停車場,我們快過去吧,然後去找醫療車。」
「好……」她點頭。
「要我背你嗎?」他架在她腰上的手似乎有些顫抖,她猜那是他經歷了攀巖以及一系列其他活動之後留下的結果。
知喬輕咳了一下,露出招牌式的微笑:「賽前協議上有沒有說……選手不能背著他的隊友到終點?」
也許是沒想到她還有力氣開玩笑,他的眼裡似乎閃過一絲驚訝,不過很快的,他也以周衍式的口吻回答她:「嗯……恐怕沒有。」
「那好吧……」
他扶她站好,然後在她身前彎下腰。有那麼一瞬,知喬還在猶豫著是否要上去,但她最終還是上去了——因為她意識到,經歷了整個一天之後,她的想法改變了。她不應再思考任何有關於她和周衍之間的問題,任何男人與女人的問題。他們是搭檔,他們必須合力完成這個比賽,他們都想要贏——為此他們願意付出200%的努力——這才是她和他來到這裡的目的。
她是蔡知喬,他是周衍,僅此而已。
主持人在停車場等著他們,當然還有其他已經完成了任務的選手們。周衍背著知喬快步沖到終點,此時天邊是橘紅色的夕陽,照在主持人那張表情無奈的臉上,看得他們不禁有些氣餒。
「我不得不宣布,」他說,「你們是今天的倒數……第二位。」
「?」知喬和周衍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互望著。
主持人聳了聳肩:「還有一隊選手,是昨天的第四名,在你們之前出發,但是在山地自行車越野賽的過程中,他們由於太過急躁,把地圖和指南針落在了休息站,然後又出了些其他的岔子,所以直到一個小時之前才從上一個地點出發趕過來。所以……他們無疑被淘汰了,你們是今天的倒數第二名。」
知喬咧著嘴,周衍也是,並且兩人嘴角都帶著走了狗屎運的微笑。下一秒,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他的汗水滴在她肩膀上,她的也同樣滴在他肩膀上,他們的身體緊緊地貼合著,可是知喬第一次肯定地感到,這是兩個幸運的人對彼此的祝福,不參雜任何其他的因素——他們在分享對方的喜悅,再無其他。
過了一會兒,他們放開彼此,知喬想,他們怎麼這麼傻,只是沒有被淘汰,就高興得好像得了冠軍一樣。但她還是忍不住地笑,因為:他們還有贏的機會,這真是太好了!
「走吧,我陪你去醫療車。」說完,周衍扶著一瘸一拐的她向節目組的醫療救護車走去。
在那裡,隨隊的醫生給知喬清洗了傷口,換上藥膏,又噴了止疼劑。
「幸運的是,你的膝蓋只是外傷,腳踝這裡的扭傷也不算太嚴重。」醫生說。
「真的?」周衍似乎還要再次確定。
「是的。」醫生開了藥,又叮囑了一番,才把他們打發走。
「我真不敢相信,」回到車上,知喬對周衍說,「就是那隊我們在休息站遇到的選手,當時你叫我快沖過去,然後我們躲在了一個彎道那裡,他們從我們旁邊飛快地過去了。」
周衍給了她一個「可不是」的表情。
「你當時為什麼叫我不要停,還躲在彎道裡?」
周衍喝了一口水,頓了頓,才回答道:「我觀察過他們,這兩個人身上有一種對於成功的極其迫切的表現。」
「所有人都想贏這場比賽。」
「沒錯,」他一臉從容,「但他們的性格比較魯莽。這樣的人,只適合按計劃有節奏地完成比賽,一旦他們的節奏被打破了,就很容易出岔子。」
知喬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讓我別停。」
「嗯,他們原本是按計劃在每個休息站休息,可我們突然超過了他們,他們感到驚慌,也許就是那個時候匆忙地落下了地圖和指南針,之後又因為魯莽犯了些錯誤……以上都是我的猜想,不管怎麼說,最後我們沒被淘汰。」
知喬看著周衍那張若無其事的側臉,忽然意識到,為了成功,他竟然計算到了一些……看上去十分細小的環節,這是否意味著,每當她在餐廳大快朵頤的時候,他卻在不動聲色地觀察其他人。
「你太可怕了。」她脫口而出。
周衍轉過頭看著她,表情由溫和變為平靜:「那麼,你怕我嗎?」
知喬還在喘著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最後,她抿了抿嘴,輕聲說:「不……一點也不。」
這天晚上,他們住在離「十二使徒」僅十分鍾車程的坎貝爾港的鎮子上,這裡仍然只有民宿沒有酒店。但讓知喬感到頭疼的是,當他們打開房間的門,卻發現裡面放著一張大大的雙人床。
「我睡沙發好了。」知喬還在愣在門口,周衍已經拖了行李箱走到沙發旁邊,開始整理起來。
「哦……」她沒有反對,只是有點不自在。她讓自己盡量不要去想這件事,因為她已經決定在比賽的過程中摒棄一切對周衍的「私心雜念」,她必須集中精力完成最重要的事。
吃過晚飯,知喬和周衍被節目組的總導演找去談話,原因是他們在山地越野賽的時候擅自關掉了麥克風,在兩人一再保證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之後,導演才算放過他們。
「嘿,」回去的時候,老夏把知喬叫到自己的房間去,「周衍呢?」
「他去餐廳了,怎麼了?」
「有樣東西給你看。」
「什麼?」
老夏把攝像機接到電視機上,電視機屏幕開始播放她攀巖的那一段。當時她正准備下去,臉色蒼白,汗如雨下。鏡頭轉向了周衍,他站在一旁,緊緊地皺著眉,像孩子一樣不自覺地咬著大拇指的指甲蓋。
「你覺不覺得……」老夏開口。
「?」
「在你准備下去的那一刻,我認為他是想放棄比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