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的兩旁沒有一點燈光,周衍和知喬開著車,僅憑著車前大燈的兩束光線馳騁於高原之上。他們在往回走,腳下是萬丈深淵,驚濤駭浪的巨響在寧靜的夜晚顯得更加猙獰。
他們凌晨兩點就起床出發了,由於前一天的比賽中他們排在最後一名,因此在下一個計時任務的環節中,他們被排在了第一個——那意味著他們的睡眠時間不得不被壓縮到最小。敬業的老夏已在後排座上睡著了,偶爾打著呼嚕,知喬還有點發愣,她轉頭看了看周衍,他如同白天一樣聚精會神地開車,看不出任何疲憊的征兆,但事實上,過去的幾個小時裡面他們都沒有睡著過。
「不會的,」當老夏對知喬說周衍曾想放棄的時候,她是這樣回答的,「他很想贏,比任何人都想。」
然後,她就回自己房間去了。周衍還沒回來,她一個人坐在雙人床上看電視,正在放《歡樂合唱團》,時不時傳來情景劇特有的陣陣笑聲,她卻不知不覺。
過了一會兒,周衍回來了,手裡是一瓶汽水和幾片厚厚的比薩餅。她不知道在這種荒郊野嶺他是如何弄到比薩餅的,不過周衍是個神奇的人,在他身上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還沒睡?」他一邊說,一邊反手關上門,「我們再過五個小時就要出發了。」
「嗯,」她點點頭,飛快地鑽進被窩裡,「我在壁櫥裡找到了另一床被子,幫你放在沙發上了。」
「謝謝。」他走到電視機旁邊的單人椅上,坐下,就著汽水吃起比薩餅來,「你要不要也來點?」
「不用了。」
「膝蓋和腳踝還疼嗎?」
「嗯……」她回答得有些含糊其詞。
知喬躺下來,假裝自己正在入睡,過了半小時,她聽到周衍從浴室走出來的聲音,他關上電視和燈,整個房間陷入黑暗與平靜之中。
可是她卻睡不著,或許是因為腳踝和膝蓋的隱隱作痛,又或者是對前路未卜的擔憂,總之,她想要睡卻睡不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一些聲音,她以為是周衍在沙發上翻身,可屋子裡竟然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他走到門口,似乎想要開門出去。
「你去哪兒?」知喬問。
黑暗中,她看不真切,但她猜想他被嚇了一跳。
「你也睡不著?」
「嗯……」
他低笑了一聲,說:「我想出去走走,你去嗎?」
知喬來回摩擦著自己□在空氣中的手臂,然後,一件薄外套被丟在她頭上。
「謝謝。」她有點尷尬,因為出門之前周衍說過外面可能會冷,但她卻一意孤行地只穿了件短袖T恤就出門。
周衍雙手插袋,走到她前面去了。他們沿著小鎮的主路向坎貝爾港最激動人心的海灣走去。這個海灣如同是南海岸線上一道小小的凹槽,整個小鎮包圍著它,所以當午夜時分,白天的喧鬧全部停止的時候,伴隨著坎貝爾港的,是海浪拍岸的動人音律。
但如果有人告訴你,這裡曾是著名的「沉船海岸」,由奧特韋角到瓦南布爾,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裡,無數的船只在這一帶海域沉沒,你又會作何感想呢?如今這裡是全世界潛水探險者的勝地,海底不知道藏著多少秘密。
這天晚上的月光非常皎潔,如同黑夜裡的一顆發光球,照在道路上、屋頂上、以及始終起伏的海面上。知喬覺得自己是踩著周衍的影子在前進,可是仔細一看,地上哪裡會有影子呢?
「我們現在處在一種劣勢。」周衍平靜地開口。
「嗯……」
「但這並不代表沒有希望。」
知喬微微一笑,她很喜歡聽他這樣說,好像能給人以莫大的勇氣。
「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他雙手插袋,站在岸邊,像是在看著大海,卻又不經意似地回頭看她。
「?」
「別再受傷了……」
知喬心裡一動,可她還是很快平復下心情,回答道:「好,我盡量。」
他又回過頭去看大海,他們就這樣安靜地站著,直到他忽又開口說:「為什麼喜歡我?」
「……」知喬覺得自己就像是接連被扔了兩個炸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回答不出來嗎?」他似乎在猶豫著什麼。
「啊……不是的。」
「?」他回頭看她,像是很想知道答案。
知喬抿了抿嘴,把視線投到不遠處的海面上,沒有看他:「不需要什麼很特別的理由……只是喜歡而已。」
「……」他在等她說下去。
「優點什麼的,你確實很多……不過缺點也不少,有時候甚至讓人覺得無法忍受。」
「……」他的嘴角似乎在抽搐。
「可是,」知喬拉了拉披在肩上的他的薄外套,感到屬於周衍的氣息淡淡地圍繞在她身旁,「所謂喜歡……所謂愛情,不就是這樣嗎,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不需要刻骨銘心,喜歡就是喜歡……」
有那麼一瞬間,知喬竟然覺得周衍臉紅了,她覺得很驚訝,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但他沒有給她確認的機會,輕咳了幾聲,轉身向不遠處的平台走去。
「但是!」她跟上去,大聲對他說。
「?」他停下腳步,轉過頭借著月光望向她。
「我已經決定不再去想這些了,」她微笑著說,「我想跟你一起完成比賽,我想贏。我還想做很多其他的事情——為了我父親,也為了我自己。」
「……」
「所以,你不用覺得尷尬,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喜歡你了,不過這樣說好像也不太恰當,因為我不是這個意思,當然我也不是說我喜歡你……」她向他走去,一邊說,一邊又覺得自己根本辭不達意。當她終於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她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說,「哦,實際上我的意思是,我是蔡知喬,我是你的搭檔——僅此而已。」
月光下,周衍也看著她,眉頭微鎖,像是在思索著什麼。最後,他鬆開眉心,給了她一個溫柔的微笑:「好,我知道了。」
知喬鬆了口氣,仿佛心中放下一塊大石。她曾問過周衍,旅行的意義是什麼,他沒有回答。現在她覺得他是否回答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她發現自己開始真正地愛上了旅行,愛上了他和她父親所在的那個世界。
她想要由她自己,來找到答案。
「你確定是往右拐嗎?」知喬打開車上的燈,低下頭仔細看手中的地圖,可是不管看幾遍,她還是認為自己無法確定到底走哪條路,但身旁的周衍卻信誓旦旦的樣子。
「是的,我確定。」他一臉理所當然。
她四周望了望,這是一個三岔路口,路邊有一座加油站和小型超市,但現在是凌晨三點,一個人也沒有,甚至連一盞像樣的路燈也沒有。
「可是我們前方也同樣寫著『Otway』的字樣。」她還是有點猶豫。
「那是去『樹頂漫步』的路,我們曾經去過,你不記得了嗎?」
知喬想他們大約應該是去過的,因為她記得那是她第一次在幾十米高的樹頂之間來回穿梭。
「我們還去玩了吊繩索,」周衍壞笑著提醒道,「你還嚇得哭了。」
「……」知喬有點咬牙切齒,「任何正常人腰上綁著繩索被吊在半空中的時候,突然遭遇到別人的攻擊都會受到驚嚇的。」
「那不是攻擊,」他大笑,「我只是一路上不斷地推你一把,幫助你前進。」
「……那可真是謝謝你了。」她皮笑肉不笑。
「不客氣。」他很受用地點了點頭。
好吧,她現在確定自己是去過地,可是關於路……她完全不記得了。
「你記得所有你曾走過的路?」她忍不住問。
「大致上來說,」他頓了頓,一臉得意,「是的。」
知喬撇了撇嘴,決定相信他:「那麼我們就右拐吧。」
周衍笑著放下手剎,重新上路。他們又回到了雨林,是他們來時的那條路,只不過凌晨三點在毫無燈光的公路上急馳,頗有一點驚心動魄。
「你覺得我們什麼時候叫醒老夏比較好?」知喬問周衍,「我很懷疑今天這段路的帶子裡充斥的都是他打呼的聲音。」
周衍笑起來:「還是不要叫醒他比較好。」
「你猜他們讓我們去燈塔幹什麼?」
「不管幹什麼我們只要好好地完成就行了。」
「你不怕我拖你的後腿嗎?」
周衍似乎覺得她的問題很有趣:「你會嗎?」
「我不是一直在拖你的後腿嗎?」
他哈哈大笑起來,有那麼一瞬,知喬竟然覺得周衍變得開朗了,盡管他仍然時常安靜地坐在角落裡思索著什麼,但他笑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能從他的眼睛看到他心底。
「偶爾被拖拖後腿,其實也不錯。」他半開玩笑地這樣說。
黑暗中,他們凝氣摒神,終於借著燈光找到了那塊通往奧特韋燈塔的指示牌。轉向燈閃爍著,周衍向右拐,然後進入一條向上延伸的山路。
「嘿,那是什麼?!」不知道在山間小道上繞了多久,知喬忽然指著斜坡上的黑影大叫。
「是一群老黃牛。」周衍一如既往地從容淡定。
「……」她還以為……
「你以為是鬼嗎?」
「沒那麼誇張,」她歎了口氣,「不過也是夠嚇人的。」
「這裡是牧場,你忘了嗎。」
知喬原本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如果我老的時候,能有一個安靜的牧場,應該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周衍沒有說話,繼續開車,過了大約五分鍾,他們就來到了一座木屋前,屋子裡亮著昏暗的燈光,兩人互望了一眼,似乎不太確定是不是這裡,可是並沒有其他的路。
「你說人一生當中遇見吃小朋友的巫婆的幾率有多大?」知喬問。
「比遇見不吃小朋友的巫婆的幾率要稍微大一點。」說完,周衍把車子熄火,開門走下去。
「……」
黑暗中看不清木屋是什麼顏色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裡面並沒有什麼吃小朋友的巫婆——當然也沒有不吃小朋友的巫婆——因為門外掛著一張廣告牌,上面有燈塔開放的時間以及收費標准。
周衍推門而入,一個看上去像是工作人員的禿頂老先生正坐在圓形木桌後面打盹。
「早上好。」周衍故意提高聲音說。
老先生一下子醒了過來,看到他們,露出笑容:「你們來了,比我想象中早了些。」
他們拿到線索信封,裡面有一道選擇題,周衍看了看知喬:「那麼,你是願意拼一副由288塊零件組成的拼圖,還是做一道僅有26個問題的填字謎游戲?」
知喬想了想:「這就好像是問我到底要墨守成規還是甘願冒險。」
周衍點點頭:「拼圖總有拼出來的一天,但填字謎……也許你一輩子也填不出。」
「你怎麼看?」
「我想聽你的意見。」
「但你是隊長。」
「好吧,」周衍說,「我數到3,我們一起說出自己的選擇。」
「可以。」
「1、2、3——」
「填字謎。」
「填字謎。」
兩人無奈地相視而笑,原來骨子裡,他們都是愛冒險的人。
周衍去車上把老夏叫醒,把他帶到木屋裡來。屋子的另一頭有一扇門,老先生給他們一人發了一個手電筒,就帶著他們從那扇門出去了。門外是一條小道,通往不遠處的另一座看上去像是水泥造的房子。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隱約可以聽到不遠處海浪拍岸的聲音,知喬緊緊地跟在周衍身旁,老先生打開那座水泥房子的門,他們才發現裡面是燈火通明。
「這裡曾是燈塔守衛的工作室。」老先生解釋道。他把他們領到其中一間房裡,裡面的陳設很簡單,木質的窗、桌子、椅子,桌上有一個大紙板,上面劃著許多格子,是用來填字謎的,旁邊還有一支黑色的簽字筆,看上去,這裡已經一應俱全。
周衍從老先生手上接過題目紙,後者祝他們好運之後就退了出去。
「開始吧。」他沒有多說一句,仿佛從這一刻開始,他又變成了那個執拗、自負,卻又率性、認真的周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