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比喻賢父生賢子。出處為《三國志·吳書·諸葛恪傳》注引《江表傳》。」知喬讀完之後,記不清第幾次抬起頭,以一種充滿了崇敬與恍惚的表情看著周衍,等待他給出答案。
這世上就沒什麼是他不知道的,從紅腳苦惡鳥到伊壁鳩魯學派,從喀斯特地貌到蘇格拉底的哲學名著……他甚至還叫得出拉美西斯二世的名字。「他是填字謎大王嗎?!」知喬滿腦子都是這樣的疑問。如果人的腦袋是分等級的話,她和他之間究竟差幾級?
周衍雙手抱胸站在題板前,微蹙著眉頭,自言自語:「根據之前填好的,在這裡,最後一個字是『玉』……『藍田生玉』?」
盡管有些不確定,他還是填了上去,然後示意知喬繼續。
「一種海中奇景,在塞班、卡普裡島以及伯裡茲都可以見到,其中尤以伯裡茲最為著名,堪稱完美。」
「藍洞。」周衍滿意地一邊點頭一邊在題板上迅速寫著。
「最後一題,」知喬如釋重負,他們的選擇是對的,如果選了拼圖,也許他們現在只是剛開了個頭而已,「由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提出的理論,也被稱為『灰道』。」
周衍轉過頭看著知喬,眼神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他又看了看題板,遲疑地說:「根據題板上的連接,是兩個字,第二個字是『洞』?」
知喬點頭。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題板前,下意識地咬著大拇指的指甲蓋,這是否意味著……填字謎大王也有卡住的時候。
「你不知道?」知喬錯愕地看著他。
盡管有點不情願,他還是聳了下肩,表示她說的沒錯。
「天吶,你真的不知道?」
周衍轉過身,以一種不太肯定地口吻問道:「你知道?」
「是的。」知喬沒有發現,自己的嘴角是笑的,肆無忌憚的笑。
「……是什麼?」
知喬深深地吸了口氣:「請等一下,請讓我再享受一下此時此刻的美好時光——因為我竟然答出了一道周衍答不出的題目。」
「……」他似乎有些咬牙切齒。
「是『蟲洞』——簡單地說,就是連接宇宙遙遠區域間的時空細管,可以把平行宇宙和嬰兒宇宙連接起來,並提供時間旅行的可能性。」
周衍在最後的那個空格裡填上了「蟲」字,然後對知喬說:「好吧,我承認,我的物理學得不太好,通常是靠討好教授才拿到60分的。」
知喬給了他一個「哦,那沒什麼」的表情,不過從周衍的反應來看,她的這個表情很討打。
周衍把題板拿出去,門口有另一個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在等著他們,他接過題板之後並沒有檢查上面的答案,而是直接把下一個線索信封給了他們。
「看來我們必須摸黑上燈塔了。」
周衍、知喬以及老夏三人從水泥房子裡出來,一抬頭,已經可以看到不遠處燈塔頂上那盞白色的大燈在黑夜中所散發出的迷人燈光。他們沿著小道向一片茂密的樹叢走去,知喬撫了撫有點發冷的手臂,發現自己仍舊忘記從車裡拿一件外套出來。那樹叢看上去異常陰森恐怖,看不到半點燈光,入口處是兩排大樹,不高不矮的樣子,偶爾有些樹幹垂下來,讓想要進入的人不得不低下頭。
「天吶,」她忍不住說,「看來會吃小朋友的巫婆更像是住在這片樹叢裡。」
周衍哭笑不得:「你小的時候蔡就是用『會吃人的巫婆』來嚇你的嗎?」
「……嗯。」
他點頭:「至少比我父母有創意,他們成天說來說去都是『大灰狼』。」
「……」
三人鑽進樹叢中,知喬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為這裡比她想象中還要可怖,燈塔頂上的燈光零散地透過茂密的樹葉灑下來,如同驚悚電影裡的窮途末路一般。
黑暗中,有一只溫暖的手掌抓住了她,她猶豫了一下,緊緊握住。
周衍沒有回頭,仍舊一步一步向前走,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兩分鍾,也有可能是兩個世紀,他們終於從樹叢中走了出來。老夏在身後抱怨著光線的昏暗,知喬連忙鬆開手,假裝若無其事地攏了攏頭髮。
周衍的手指有些僵直地垂在那裡,他依舊沒有回頭,而是快步向聳立在黑暗中的白色燈塔走去。他們穿過草地,沿著狹長的、圍有白色扶手的小路來到燈塔前。
奧特韋燈塔是澳大利亞大陸最南端並且也是最古老的燈塔,它可以俯瞰 90 米之下崎嶇蜿蜒的海岸線,也能領略偉岸凶險的巴斯海峽。此時此刻,知喬感到巨浪就在自己腳下,海水拍打巨石的聲音是如此清晰,以致於她有一種錯覺,他們正向海的中央走去。
白色燈塔下有一道門,門口放著幾盞老式的煤油燈,周衍率先走過去,拿了一盞,昏暗的光線照亮了通往塔頂的道路。那是一座斑駁的旋轉樓梯,階梯上的紅色油漆早已被踩踏得面目全非,他們拾階而上,沒轉幾圈,就到達了塔頂。在這個差不多二到三平米的空間裡放著許多物品,有氧氣瓶、大型望遠鏡、一些展示的櫥窗、小木桌以及高腳木凳,周衍、知喬以及老夏三人到來了之後,這裡幾乎再也容納不下別的什麼人了。
「信封裡說,我們必須學會摩斯密碼,使用燈光控制向不遠處懸崖邊的工作人員發出信號,然後接收他發出的信息,解讀之後記錄下來,最後把記錄的紙條交給燈塔守護者。」周衍拿起桌上的白色小冊子,「我猜這就是摩斯密碼的學習手冊。」
說完,他把小冊子丟給知喬,自己則湊到望遠鏡前四處張望。
「燈光這麼暗,讀完這本『書』得費很大勁。」
「用不著,」周衍已經跨坐到高腳木凳上,伸手去摸索大燈的按鈕,「我懂摩斯密碼。」
知喬感到有燈光在他們所在的這座「堡壘」外閃爍著,那應該是周衍在向別人發信號。身後有一道門,她走了出去,只有一人寬的環形瞭望台上,強烈的風把她的黑色短發吹亂了。她向下望去,漆黑的海面上波濤洶湧。她又想起了小時候父親告訴她的關於海的信仰,那時的她無法體會,但現在,她感到自己能夠體會父親當時的心情。她想象自己就是他,當面對眼前這片海,她被大自然的力量震撼了,同時,她似乎也能體會父親心中的那份孤獨……
在她十二歲之後的那些年裡,父親是如何獨自上路,度過再也沒有愛人與孩子的日日夜夜?
不遠處的懸崖上,燈光閃爍,她猜是對面的工作人員開始發送信號了。燈光時亮時暗,時短時長,她忽然有一種錯覺,好像此時此刻,站在懸崖上的就是父親,他用那盞燈向她訴說著什麼,盡管她不明白,他卻依舊自顧自地說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燈光消失了。她聽到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
「喬?」
恍惚中,知喬以為是父親在叫她,可是轉過身,卻發現是周衍。借著瞭望台另一頭的燈光,她看到他怔怔地看著自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憂郁迷人的眼神卻足以讓人全盤瓦解。
「走吧。」他說。
有那麼一瞬,她以為他會向她伸出手。但他只是稍稍頓了頓,然後就轉過身,沿著石梯下去了。
知喬壓抑住失望的情緒,她沒有給自己太多思考的時間,而是立刻跟了上去。
這是一場真實的比賽,她告誡自己,任何除此之外的念頭都不應該存在於她的心中。
天色漸亮,所有人又回到了寧靜的阿波羅灣。知喬坐在公園的木質長椅上,看著遠處的海。
「給。」
一杯熱咖啡遞到她眼前,她詫異地抬起頭,是謝易果。他的頭髮是一貫的亂糟糟,一副典型的科技宅男的樣子,她看得不禁笑起來:「謝謝。不過這麼早你去哪裡弄了這杯咖啡來?」
「速溶的,我去前天住的民宿那裡把老板挖起來,問他討了紙杯和熱水。」
知喬喝了一口,熱騰騰的液體從喉嚨竄到胃裡,讓人有一種久違的異常幸福的感覺。
「謝謝,」她對他說,「這簡直是救命稻草。」
「你們昨晚是第一個出發的,一定很困吧。」
她微微一笑,沒有告訴他自己根本沒有睡著。
「對了,你們 『二選一』任務選的是拼圖還是填字謎?」他問。
「填字謎,我想那樣會快一點。以我們目前的成績來說,不得不冒一些險。」
「我們也選了填字謎,但有兩個空格沒填出來,就是『蟲洞』之前的那個以及……再之前的不知道哪一個。」
「太遺憾了。」知喬一邊說,一邊腦海裡卻浮現出周衍對最後那個空格一籌莫展的樣子,於是忍不住笑起來。
「你在幸災樂禍嗎?」
「哦,不!」她連忙搖頭,「只是覺得我能想到『蟲洞』是多麼幸運。」
「這很簡單啊,我研究生時期的第一節物理課就是關於『蟲洞』和『平行宇宙空間理論』。」
「那麼你相信時間旅行能被實現嗎?」
「當然。時間旅行一定是存在的,只是我們還沒有找到正確的方法罷了。」謝易果一臉認真。
知喬忽然覺得他很可愛,又問道:「你是否想過,如果有一天你成了時間旅行者,你想要去哪裡?」
「我要去未來,」他回答得毫不猶豫,「我要去人類文明更進一步的時代,我想知道未來我們能擁有什麼,我們會面臨什麼威脅。」
「那麼你一定是個從沒有後悔過的人,不然你一定會選擇過去。」
謝易果認真地想了幾秒,點頭同意:「那麼你呢?」
「我?」她又喝了一大口咖啡,讓整個胃部都灼燒起來,「我想回到過去。」
她要回到十二歲那一年,看看她病重的那一晚,她的父親究竟為了什麼沒能趕回來。
「你知不知道『外祖母悖論』?」謝易果問。
「如果我回到過去,在外祖母生下我母親之前殺了她,那麼我就不可能出生,於是我也不可能回到過去殺死我的外祖母。」
「沒錯。愛因斯坦和霍金提出了『平行空間理論』以解決這個悖論。也就是說,你回到的過去實際上是另一個平行的空間,你去的是時間線的一個分支,所以即使你回到過去,你也無法改變什麼。」
她並不清楚什麼平行空間理論,「但我就是想回去。」
她對他微笑。
「哦,好吧。」謝易果聳了聳肩,「如果有一天我發明了時光機器,我會帶你回到過去的。」
「謝謝。」不知道為什麼,盡管明知道那是一件多麼……遙不可及的事情,但聽到他這樣說,知喬還是覺得很高興。
「其實有一個問題從剛才起一直困擾著我。」
「?」
「我覺得他們也許根本沒有拼圖。」
「為什麼?」
「任何人在288塊拼圖和26組字謎游戲之間,都會選擇後者,沒有人會選拼圖,除非他們是瘋子。」
「很有道理,但你為什麼覺得困擾?」
「不知道……」謝易果抓了抓他那頭已經夠亂的頭髮,「我總覺得好像錯過了什麼。」
就在他兀自苦惱的時候,啦啦隊女郎之一走到他們身後,問: 「我想請問一下熱咖啡是哪裡買的?」
知喬有點分不清這是女郎A還是女郎B,她們都有一頭黑色的長發,以及修長健美的身材,讓人印象深刻,但也容易被混淆。
「看到山坡最上面的那座房子嗎,」謝易果一臉認真,「就是那裡。」
「好的,謝謝。」女郎沖他眨了眨眼睛,然後似乎打算徒步爬坡。
知喬錯愕地看著謝易果:「你……為什麼要騙她?」
「噢,」他聳了聳肩,「她們目前是第二名不是嗎,也有可能經過了剛才的一輪比賽就是第一名了,那麼我想消耗消耗她們的體能也不是什麼不行的事。」
「你……」知喬失笑地看著他,「看來你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書呆子。」
聽到她這樣說,謝易果露出一種非常單純的、快樂的笑容,好像這並不是一種批評,而是一種莫大的贊揚。
知喬把紙杯裡的最後一口熱咖啡喝完,一股暖流湧動在她的胃裡,她忽然覺得謝易果跟她是同一種人,以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的方式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在他們的心中,似乎自有一套處事的標准,也許他們對於自己想要做的事並不缺乏勇氣,可是他們采取的方式似乎有點……不夠圓滑。
噢,知喬高興地想,這就是那個她找了很久的形容詞——不夠圓滑。
「在宣布成績之前,我想再解釋一下規則,」主持人站在綠地公園的空地上,選手們都圍在他身旁,「剛剛結束的那一輪比賽,是計時賽,與各位出發時間的早晚無關。作為懲罰,昨天的最後一名被安排在第一個出發,而第一名可以比他們多睡一小時左右。從各位出發開始,直到完成所有任務結束,這期間所經歷的時間,就是計算成績的依據。此外,由於在填字謎以及摩斯密碼傳送信號的環節中可能出現錯誤或回答不出的情況,因此每有一個錯誤,我們會相應地在各位的時間上加十分鍾……」
「哇,」站在知喬身旁的謝易果輕聲說,「幾個簡單的漢字就有可能導致你比別人慢幾小時。」
知喬明白那是他在發牢騷,於是不著痕跡地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笑容。
「首先讓我們來看一下從坎貝爾港出發到達燈塔的時間,各位的平均成績是一小時三十分,我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比較好的成績,因為你們的行駛時間是在漆黑的凌晨,根據統計,用時最少的是四號隊伍,只用了一小時十五分鍾。」
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謝易果以及他的驢友兄弟。
「用時最多的是一號隊伍,一共是一小時五十三分鍾。」
大小胖父子無精打采地看了主持人一眼。
「其余的基本上都集中在一小時二十五分鍾至一小時三十五分鍾之間。」
周衍摸了摸鼻子,低聲對知喬說:「也就是說這一輪的差距一般都在二十分鍾之內。」
「兩個完形填空的時間。」她點頭。
「另外一項關於燈塔以及摩斯密碼的游戲環節中,」主持人繼續說,「競爭更加激烈,第一名與最後一名之間的差距僅有十分鍾。」
知喬不禁問:「這麼多人都懂得摩斯密碼?」
周衍淡然地聳了聳肩:「你以為呢。」
知喬抿了抿嘴,胸悶地說不出話來。
「差距最大的當屬『二選一』這個環節,讓我非常驚訝的是,在填字謎游戲中,第一名和最後一名的差距竟然達到了一小時四十五分鍾。」
所有人都發出驚訝的感歎,知喬卻一點也不驚奇,因為那二十六個填字謎游戲的問題,起碼有一半是她答不出的,如果這是一場她和周衍之間的比賽,那麼加上懲罰時間後,兩者的差距或許遠不止一小時四十五分鍾。
「第一名是,十號隊伍。他們只花了十五分鍾的時間,答對了所有的題目。」
知喬詫異地睜大眼睛,看著周衍,這十五分鍾還包括最後她為了炫耀而故意浪費的兩分鍾——可是盡管如此,他們仍是最快的!
「你是天才。」知喬忍不住對周衍說,「你簡直是字謎大王。」
周衍那張因為比賽而一直顯得非常嚴肅的臉上此時也不禁掛上了微笑,但那並不是得意的微笑,知喬發現,刻在他嘴角的,竟是一種讓人覺得安心的、代表勝利的微笑,好像他笑,並不止是為自己,也是為了她。
「你的『蟲洞理論』也幫了大忙。」他側著頭對她說。
「噢,」這讓她有點不好意思,「我只是碰巧知道罷了。」
主持人輕咳了一下,繼續說:「而在另外兩個選擇了拼圖游戲的隊伍中,他們之間的差別只有一分鍾。」
他頓了頓,環視所有選手,不緊不慢地宣布:「分別是……十一分以及十二分。」
「什麼?!」大部分人幾乎是用喊地說出這兩個字。
288塊拼圖只用了十一分鍾就拼完了——這怎麼可能?!
「我想提醒各位的是,我們的『二選一』選題中,只是說『一副由288塊零件組成的拼圖』,並沒有說,需要選手將全部的288塊被打散的拼圖拼起來。」
「那麼實際上要拼的是幾塊?」有人問。
「有248塊已經被拼好了,所以實際只要拼40塊。」
知喬的第一反應是,轉頭看著謝易果,他的直覺和困惑是對的,他們有拼圖,而且選了拼圖的人不是瘋子。謝易果者的表情盡管看上去有點郁悶,不過似乎並不像其他人那樣驚訝和憤怒。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知喬說不清那是一個怎樣的眼神,就好像他們是曾在同一個戰壕待過的戰友,忽然發現戰爭並不是他們想象中那樣。
知喬感受到一束從別處投來的詢問的目光,她以為是周衍,但回過頭,卻發現周衍仍氣定神閒地站在原地,等待主持人在一片驚訝聲中宣布成績。
「因此,在綜合了所有環節的成績之後,我們的排名又有所調整了。」
新的一輪比賽即將開始,知喬看著排在第一名的隊伍從自己面前呼嘯而過,她抬手看了看手表,離他們出發的時間還有半小時。在經歷了之前那幾個小時的奔波之後,所有人似乎都開始露出疲態,有人沉默地吃著三明治,有人坐在路邊發呆。而大洋路上最美的小鎮,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她拎著一大袋食物向停在路邊的車走去。周衍靠在駕駛位上閉目養神,老夏則在車外拿著相機四處拍攝美景。
「嘿,你剛去打劫過超市了?」老夏從知喬手裡接過袋子,興奮地翻找起來。
「沒錯,我剛把這鎮上所有中國制造的花生都搶了過來。」
她把袋子交給老夏,拿了一罐咖啡,然後打開車門,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
「喝一點吧,等下還要開車。」
周衍睜開眼睛,接過咖啡,簡短地說了句:「謝謝。」
「不客氣。」
但他只是在手上擺弄著罐子,沒有要打開的意思。
「怎麼不喝?」她奇怪地問。
周衍轉過頭看著她,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最後,他沉默地微笑了一下,回答道:
「沒什麼,我只是……比較喜歡喝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