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隊選拼圖的,真的很走運。」知喬說。
此時此刻,他們被臨時搭建起來的紅綠燈攔在了B100公路上,政府的工程隊正在維修某一段道路,因此兩個方向的車輛被安排交替通行。
「是嗎。」周衍只是這樣回答了一句,再也沒說什麼。
綠燈變成了綠燈,他們又開始前進了。
知喬沉默地思索了一會兒,忽然問周衍:「你早就知道?」
他笑了笑:「一副288塊的拼圖和26道題目的填字謎游戲,任何人都會選填字謎的,那麼拼圖還有什麼必要存在呢?」
「……也許節目組就是這麼無聊。」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不敢苟同:「任何事情都有其存在的理由。」
「那你當時為什麼不選拼圖?」
「我不願意冒險,我只做我有把握做到的事。」他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知喬錯愕地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
選填字謎並不是因為他想冒險,事實上,恰恰相反。他和她是兩種人,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她再沒有比這一秒更能體會這一點。
仿佛是為了更進一步確認這一點,她說:「如果真的有蟲洞,如果你被允許進行一場時間的旅行,你要去哪裡?過去,還是未來?」
「……我哪兒也不去。」他說,「我就呆在這裡。」
「……」
車開到洛恩的時候,天空中又開始飄起了雨。周衍沉默著,知喬也一樣。雨刮器來來回回地在擋風玻璃上擺動著,有時會發出刺耳的聲音,他們卻一點也不在意。
他們又回到來時的M1公路上,雨水似乎讓那些肆無忌憚的油罐車稍微收斂了一些,快到墨爾本市區的時候,周衍拐上了通往圖拉馬林機場的高速路,他們並不知道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可是知喬忽然覺得,不管是什麼都好,她想跟周衍一起比賽,她喜歡跟他一起為著某一件事努力的感覺……盡管或許,再過不了多久當他們回到上海以後,他們會成為一對陌路人——她想不出如果沒有贏得比賽,沒有那筆獎金,他們還有什麼理由會再見面。
越下越大的雨,讓高速路變成了慢速路,知喬透過布滿霧氣的玻璃看著窗外,整條路上的車子都放慢了速度,每次遇到這種情形,她總是懷疑:那些放慢車速的人,究竟是害怕雨水讓發生事故的幾率增大,還是……他們只是在欣賞這場雨?
「看吧,暴風雨王子又回來了。」她喃喃道。
過了幾秒,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不小心把心裡想的說了出來,不禁有點尷尬地看向周衍。
他也看著她,一臉的嚴肅。
忽然,他笑起來,像是無奈卻又帶著孩子般的淘氣:「有時候我都覺得已經習慣了。」
「?」
「這就好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是說這鬼天氣——它變成了我的影子,盡管我不見得喜歡。」
她點點頭:「是會有些東西……不見得讓人喜歡,可是會跟隨我們一輩子……」
「比如每個月的信用卡賬單?」老夏說。
「對,」她笑起來,「還有人類無止境的欲望。」
老夏一臉認真地考慮了幾秒鍾,得出結論:「那麼你說的實際上還是信用卡對賬單。」
「……」
他們又在雨中開了將近90分鍾才看到機場的交通指示牌,知喬抬頭看著天空,祈禱這場大雨快點結束。
「停車庫在那裡,」她指著一棟四層樓高的建築,「所有的租車公司都在裡面。」
周衍把車開進去,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還車點。一個穿著租車公司襯衫制服的男人上來敲他們的車窗,起先他們以為只是來交接車輛的,但那人掏出一個線索信封交到周衍手裡。
「這人一定樂死了,」周衍看完後說,「因為我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他的工作。」
「什麼?」
「上面說,我們得檢查完十輛還回的車才能領到下一個信封。」
「但我們怎麼檢查?」
就像是為了回答知喬的問題一般,那工作人員走過來遞了兩件工作背心以及一台可以掛在脖子上的小型檢測儀給他們,然後一言不發地退到一旁。
「看到那邊了嗎?」周衍穿上背心,把檢測儀掛起來,下了車。
知喬回過頭,是啦啦隊女郎和科學家夫婦,他們正在爭吵。
「看來,」她皺了皺眉頭,「我們不止要學會怎麼驗車,還要學會怎麼搶客人。」
就在她說話的時候,周衍已經像模像樣地引導一位顧客把車停在他們旁邊,並利落地鑽進車裡,把測試儀上的接口插進液晶屏旁的小孔。
知喬和老夏交換了一個眼神,帶著半羨慕半妒嫉的口吻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他不會的嗎?」
「嗯……」老夏思考了半天,「生孩子?」
知喬翻了個白眼:「相信我,要是什麼時候有需要,而且醫學上允許的話,他是做得到的。」
說完,她下了車,站在路中央開始引導下一部駛進停車區的車,周衍從車裡鑽出來,測試儀吐出一張對賬單,他遞給客人之後,做了一個「OK」的手勢。知喬對他招了招手,然後又回到路中央去「攔截」下一位客人。
「做得不錯。」
她聽到他在她耳後說,可是當她轉過身,他又鑽進了車裡,繼續擺弄機器。
知喬輕輕地笑起來,沒有任何詞語可以形容她現在的心情,高興或者雀躍都還不夠。她好像終於找到一種,被需要的感覺,盡管很微弱,卻足以成為她堅持下去的理由。
周衍檢測完第九輛車的時候,知喬皺起眉頭,一籌莫展,因為除了他們之外同時還有四隊選手都開始了他們的任務,下雨減慢了這座城市的交通速度,同時也讓大部分隊伍的到達時間都擠在了一起。
一輛新的車子駛進停車區,裝潢公司老板立刻奔了上去,但可惜他奔得還不夠快,車被小胖「搶」走了。知喬看到不遠處的謝易果也像她一樣四處張望著,沒有人知道其他隊伍的進度如何,目前為止只有啦啦隊女郎完成了任務。
「哦,天吶……」知喬忍不住叫起來,因為緊接著她發現科學家夫婦也拿著包離開了。
「別去管別人,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周衍在一旁提醒。
她點點頭,卻對自己是否能搶到最後一個客人感到懷疑。忽然,她靈光一現,走到周衍身旁低聲說:「我們自己的車算嗎?」
周衍訝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迅速鑽進他們租的那輛車,在十秒之內完成了所有的工作,然後從後備箱裡拿出行李示意知喬背上,鎖上門,脫下背心向真正的租車公司職員走去。知喬看到他們交涉了幾句,接著那人就把線索信封給他了。
周衍回頭看著她,臉上的表情有點微妙,似乎是讓她什麼都別說,立刻走人。
「過關了嗎?」知喬走過去,有點擔心地看著他。
「是的,沒錯,」周衍一邊拉著她的手臂向出口的通道走去,一邊低聲說,「但我不希望人人都像你這麼聰明想到這一點,這樣我們就能爭取更大的優勢。」
知喬詫異地看了看他,又看向停車場內的其他人,似乎所有人都用一種夾雜著嫉妒與絕望的眼神看著他們。她低下頭,不去看他們的目光,但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向謝易果,他也在看著她,於是她用唇語告訴他別忘了還有他們自己租的那輛車。
她感到箍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掌收緊了一下,她抬起頭,看到的是周衍警告般的眼神。她移開視線,不確定他到底看到了什麼,不過她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假裝若無其事而已。
當踏進國內航班出發大廳的時候,知喬才因為迎面而來的冷氣意識到自己剛才出了一身大汗。周衍一手拽著她,一手拿著線索信封和行李箱。
「信裡說什麼?」
「最先到達悉尼並找到酒店的人能得到第一名。」說完,他把准備好的護照放到訂票櫃台上,要求訂最早出發去悉尼的機票。
「4點25有一班,但現在已經3點50了。」
「求你讓我們上飛機,我們有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周衍的口吻與其說是求人,還不如說是命令。
櫃台裡的金髮女孩猶豫了幾秒鍾,最後還是點頭了。
「非常感謝!」直到這時,他才露出一抹笑容。
他們辦完所有手續之後,以最快的速度沖進安檢通道,人很多,他們不得不一邊頻繁地看著手表一邊排隊。到達登機口的時候,離起飛時間只剩下10分鍾,空姐露出敷衍的微笑,提醒他們下次最好提前半小時到達登機口。直到踏上飛機的一霎那,知喬才覺得自己那顆狂跳的心終於平靜下來。
「看來我們的時間卡得剛剛好。」周衍在她耳邊說。
她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今天上午在他們之前出發的那三支隊伍都在這架飛機上。
「現在,」周衍微微一笑,「我們又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了。」
波音737是民航歷史上最成功的窄體客機系列,據統計,世界上任何時候天空中都有近1000架波音737在飛翔。但知喬不太喜歡這架短途客運之王,她總覺得每次坐它的時候,那種起飛和降落時的強烈震感讓她惡心地想吐。
「好點嗎?」飛機終於平穩地飛行在離地面幾萬米的高空,周衍似乎知道她對波音737「過敏」。
「嗯,」她深吸了一口氣,「但我不保證降落的時候不會吐在你身上。」
他的嘴角有一抹微笑:「會開玩笑就是沒事。」
說完,他轉身對老夏說:「現在我有點事想跟她單獨談談,你能帶著你的攝像機去廁所呆一會兒嗎?」
老夏不情願地起身:「我去後面坐。」
周衍確定他安全坐下後,才回過身,對知喬說:「我有事要跟你談。」
「?」
「我希望你不要再跟其他選手有任何進一步的接觸。」
「什麼意思……」
周衍挑了挑眉,似乎正在保持自己的耐性:「你不擅於分辨人的好壞,也不擅於掩飾自己,這是一場比賽,它關系到巨額的獎金,所以我認為任何人都有可能為了贏而做出任何事。」
知喬對他如此地鄭重其事感到有些吃驚:「你是指……謝易果嗎?」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我沒有指任何特定的人。」
「但你的意思就是叫我別再跟他接觸。」
「我說了,」他眼神很冷,「我沒有指特定的人。」
「那麼你指誰?除了他還有誰?」她被他的態度惹毛了。
「哈,」他冷笑,「你也會說『除了他還有誰』。」
「他有什麼問題?」
「……」周衍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把頭轉開了,似乎在思考什麼。
「我不過是……給了他一些幫助或者一些提示,他也幫過我不是嗎,難道你忘了昨天上午——」
「——我沒忘。」他打斷她,「我很感激,但我還是要提醒你,離他遠點。」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他近乎蠻橫地回答。
「那麼我拒絕采納你的建議。」她也毫不讓步。
周衍挫敗地搖了搖頭:「你顯然是那種最讓父母頭疼的女兒。」
「你不是我父親。」她提醒道。
「但我跟你父親一樣不希望你受到傷害。」他眼裡有一絲……堅持。
「……」知喬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是該繼續跟他對著幹,還是聽聽他到底會說些什麼。
周衍輕輕地歎了口氣:「喬,我很高興這幾天以來在你身上看到了許多好的變化,但是……這是一場比賽,也許遠比你想象中復雜,也許當它開始走向失控的時候你根本應付不了。」
「你說得對,」她垂下眼睛,「但是別把我當孩子,我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很多年前就不再是了……」
「……」
「你說你把我當妹妹,我覺得不是,」她搖頭,「你根本就把自己當作是我父親的化身,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是站在父親的角度而不是一種……平等的、至少是平行的角度。」
「喬——」
「——別這麼叫我,」她忽然覺得很難過,「我爸也是這麼叫我的,我不喜歡聽到你這麼叫我。」
她看著他,很想說:事實上,讓我受到傷害最深的是你,而不是其他什麼人。
但她沒有。她轉過頭去看著窗外,烏雲籠罩在她腳下,一種莫名的悲傷環繞著她,她心裡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可是她選擇了閉嘴,同時也閉上雙眼。
飛機降落到地面的一霎那,知喬還是忍不住想要嘔吐起來,她緊緊地抓著扶手,她似乎感到有一種溫暖的觸感覆蓋在她的手背上,但當她轉過頭,什麼也沒有。
她和周衍沒再說過一句話,她只是努力抑制住自己想嘔吐的沖動,跟在他身後快步走出了機艙。他們和其他幾隊選手一樣,選擇奔跑著穿過機場那長長的走廊,到樓下去領取行李。此時已是下午六點半,悉尼城華燈初上,出租車有序地開到每一個沿街的等候點上,等待乘客上車。
老夏問過他們是否吵架了,但周衍只回答了他一個苦笑。她避開了他們的眼神,好像無論發生什麼都與她無關,她覺得自己任性,簡直是太任性了,可是她又無法就此坦然地面對周衍——這個對她來說……很重要的男人。
等車的隊伍並不長,很快就輪到他們,坐上車,把信封裡的地址報了一遍,周衍又開始了他的沉默。
「沒想到悉尼的天氣也這麼不好。」看著淅淅瀝瀝的雨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老夏忍不住說。
可是沒有人回應他。
「不知道會不會演變成一場暴風雨,你們覺得呢?」老夏在某些時候也會展示他堅韌的耐性。
「沒話說的時候,就說天氣,這是屢試不爽的規則,」周衍終於開口,「不過,你的話題也太僵硬無力了。」
「我可不想回去剪片子的時候發現你們在演默劇。」
但知喬卻覺得,也許默劇對她和周衍來說,會更好一些。
四輛出租車幾乎是同時到達酒店的,他們得到了第三名,這是開始比賽以來他們所得到的最好的名次,但兩人都對此有些意興闌珊。
走進酒店的房間,知喬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床鋪,幸好——是兩張單人床。
「去吃點東西嗎?」周衍問。
她搖搖頭:「我累了,想睡覺。」
說完,她就真的鑽進被子裡,把自己整個蒙了起來。
她似乎聽到周衍在歎氣,過了一會兒,門口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那代表他出門了。知喬掀開被子,看著白色的天花板,也許是真的累了,看著看著,她竟真的睡著了。
四周一片黑暗,她卻醒了過來,因為她感到有什麼東西在閃光,就在這恍惚之間,一種巨響打破了所有的平靜,蔓延在她周圍。
她嚇得大叫起來,用被子蒙住臉,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喂……」有人掀開她的被子,撥去貼在她臉頰上的頭髮,溫柔地說,「沒事,只是打雷而已。」
她卻害怕地抓住那人的手臂,怎麼也不肯放開。
她感到自己的額頭觸到了一堵溫暖的牆,然後,有人輕撫著她的背,在她耳邊說:「好了,知喬,只是打雷。」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覺得害怕了,仿佛恐懼就此消失了。她閉著眼睛,被一種熟悉的氣息包圍著。她來不及去想那究竟是哪一種氣息,因為,她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