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幫我個忙嗎?」知喬一邊走一邊對周衍說。
「?」
「別老把你腦袋上的攝像頭對准我。」
周衍聳了聳肩,根本沒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在我昏過去的那段時間我們被多少人超過了?」
「不知道,」他一臉灑脫,「但我可以保證我們不是墊底的。」
知喬深深地歎了口氣,過了很久,說:「你猜我們會被迫讓路嗎?」
「不知道。」
「如果到了中轉站看到我們的照片被貼在信箱上呢,該怎麼辦?」
「盡量不要談論『如果』的事,因為很多時候那毫無意義。」
知喬點了點頭。
「你知道嗎,」她說,「關於『旅行的意義』,我想到了。」
周衍沒有答話,而是等她說下去。
「我想……是思考和蛻變。」
周衍回過頭,給了她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很多時候,一些困擾著我們的問題總是得不到解決,是因為日復一日,我們沒有時間思考……」她頓了頓,望向遠處的將要變成夕陽的太陽,「我們被生活困住了,不知道該怎麼跳脫出來,所以旅行是一種很好的方式。我們去到陌生的地方,遇見陌生人,聽陌生的故事,可是最後的最後,我們想的、在我們腦子裡不停旋轉的卻是自己的各種關於過去的回憶。我們通過這些進行思考,通過別人來審視自己,最後找到答案。安靜地完成一場蛻變——這就是旅行的意義。」
「……」周衍沒有回頭,他的背脊是筆直的。
「我說得對嗎?」
「我不知道。」他終於開口。
「你這算是在敷衍我嗎——在我被迫縫了三針之後?」
「不,」他真真切切地笑起來,「我只是想說,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
「……我想聽的不是這種模稜兩可、千篇一律的回答。」
「如果你問我,」他頓了頓,「我的回答是,旅行帶給我們各種可能性——關於未來的可能性。當然,我所說的『旅行』,並不是離開家,去某個地方『玩』,那不是旅行。」
「這我同意。」
「你不知道在經歷了某一段旅程之後,你將會選擇怎樣的生活,做出怎樣的決定,付出怎樣的努力去做怎樣的改變。一切都是未知數。但這會讓我們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更有意義。」
「你的大道理總是讓人覺得受益匪淺,但又……狗屁不通。」知喬極其誠懇地評價道。
「謝謝。」周衍回頭瞪了她一眼。
「不客氣。」
「但是我們的假設都是相同的。」
「?」
「我們都假設,生活是一個不斷提出問題又不斷回答的過程。」
知喬想了想,點頭道:「也就是說我們還是有一些相似之處。」
周衍疑惑回頭看著她:「我們難道不相似嗎?」
「我們哪裡相似了?」她也感到疑惑。
「……」他似乎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很聰明、熱愛自由、敢於冒險、敢於迎難而上——盡管,你也有點自負、自以為是、自說自話。」
「……」他挑了挑眉毛,示意她說得夠多了。
「你說,就我剛才說的這些,我們哪裡相似了?」
「你也聰明、熱愛自由、敢於冒險……」他頓了頓,「盡管你的聰明常常用得不是地方,你熱愛的自由只是不用被你那個喜歡粉色的老媽管,而你冒的險通常都真的很危險。」
「……」
「但大體上,」他得出結論,「我們還是類似的。」
「怎麼可能,」她翻了個白眼,「我們根本不是同一種人。如果我們很類似,我為什麼要喜歡你!」
話音剛落,知喬就愣住了。她抬頭看向周衍,他的腳步似乎也斷斷續續的。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回過頭,給了她一個像是……有點高興的微笑,然後,腳步輕快地往前走。
「……」她皺起眉頭,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越來越令人捉摸不透。
兩人繼續在山路上徒步行走,在山腰上拐彎的時候,她看到山腳下在他們前面的是啦啦隊女郎。
「我們真的不是最後一名嗎?」知喬有點懷疑。
「相信我。」
「到下一個中轉站還有多久?」
「大概五、六個小時。」
「……那麼我們天黑之前到不了?」
「是的。」
這時,別在他們肩膀上的微型無線電對講機裡傳來了主持人的聲音:「各位選手,當太陽完全落山的時候,無論你們在哪裡,都請原地露營。不要在山林裡繼續前進,如有違反將被懲罰。另外,今天不會有隊伍被淘汰,但是明天最先到達終點的前三隊選手才能參加後天的總決賽。重復一遍……」
「如果明天我們進不了前三名,一切就結束了。」知喬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個問句還是一個肯定句。但她心底有一種強烈的希望,那就是不能輸掉比賽。
「現在沒必要想這些。」周衍冷靜地提醒道。
「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們會在哪裡……」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上貼著紗布的傷口,疼痛的感覺並沒有完全消失,可是她對此毫不在意,因為她明白,想要得到,必須先付出。
周衍抬頭看了看被薄霧籠罩的天空:「不管在哪裡,必須得有辦法躲過暴風雨。」
知喬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體會到,太陽下山其實只是一瞬間的事,她低下頭之前還能看到夕陽橘色的一角,抬起頭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
「過來。」在天空尚未完全變得漆黑之前,周衍走進山谷,在樹林的邊緣處有一個類似於盆地的地方,他用腳踩了踩泥土,又來回走了幾步,最後說,「就這裡吧。」
搭帳篷自然沒知喬什麼事,她從背包裡拿出壓縮餅乾和水,還有幾根塑封的肉腸,這就是他們今天的晚餐——內容跟午餐一模一樣。
「別喝那麼多水,」周衍一邊用工具敲打著釘子,一邊說,「這裡沒有公共廁所,而天黑了之後你最好別跑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
「……」她尷尬地把瓶子從牙齒中間□,不說還好,說起來就有點內急。
「你去吧,」他頭也不回地說,「快去快回。」
「……哦。」
知喬回來的時候,帳篷已經搭好了,周衍還找了一些木頭,開始生火。她連忙走過去,天黑之後這裡變得很冷,即使穿著防風的長袖外套和長褲,還是有點冷。
周衍生了火,坐在火堆旁用刀把肉腸外面的塑封切開,大口咬起來。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從小就生活在這裡,」她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伸出手靠近火源,一種溫暖的觸覺立刻包圍了她,「但其實你是個不折不扣的都市小子。」
他扯了扯嘴角:「人是會改變的。」
知喬沒有說話,只是專心地注視著火堆裡那些燃燒著的樹枝。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鼓起勇氣問:「你因為什麼而改變?米爾格拉姆實驗嗎?」
在提出這個問題之前,她試想過許多種周衍的反應。他會激動、會生氣、會怒目而視、甚至對她大喊大叫——因為他不喜歡被探聽內心,如果他不願意說,那麼別人一輩子也別想從他嘴裡套出半個字。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周衍只是錯愕地轉頭看了看她,咬到一半的肉腸還掛在嘴邊,就像被生生地嵌在他牙齒裡似的。然後,他一臉平靜地把肉腸吃完,說:「誰告訴你的?蔣柏烈?」
「這麼說你認識他?」三年的時間讓她明白,如果想要套周衍的話,最好從顧左右而言他開始。
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而是拿起礦泉水瓶子猛喝了一陣。
「你自己說別喝太多的。」她提醒道。
「嗯,」他點頭,「但我一點也不介意在這裡方便。」
「……」
氣氛沉悶起來,他沒有說話,她也不敢再提。事實上,知喬認為自己是了解周衍的,但她對於他們之間的關系,總是處在一個被動的位置,起主導作用的是周衍,她曾試圖改變這種現狀,可是收效甚微。
就在知喬想要說些什麼別的來轉移注意力的時候,周衍忽然開口說:
「我們是同學……」
「嗯。」
「一開始我沒認出他來,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見面了……」他定定地看著火堆,「直到他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我才想起來他是誰。」
「中學同學嗎?」
周衍搖頭:「研究生時期的……」
「但他說你們十幾歲的時候就認識。」
「嗯,」周衍歎了口氣,抬起頭看著黑暗的天空,也許是被霧籠罩著的關系,連一顆星星也看不到,「我十六歲的時候拿到了本科學位,十七歲去美國讀研究生。」
知喬詫異地看著他,這就是他從沒提起過的少年時代,他一直「跳過」的人生。
「這是……很值得驕傲的事啊,你卻從沒提過……」
「One man's meat is another man's poison.」
「一個人解藥是另一個人的毒藥?」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不願意提的事,我也一樣。」
「好吧,」她笑著說,「如果有一天你願意說了,我也願意聽。」
周衍抬起頭看著知喬,這一次,是非常認真地看著她:「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嗯。」她心底有一絲驚慌。
「我本來一直認為自己很了解你,但……最近幾個月,尤其是這些天以來,我忽然發現,其實我並不了解你。你是這麼的……跟我以為的不同。」
她苦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
「為什麼,」他說,「為什麼你願意容忍我……即使在我變得非常不可理喻的時候。」
知喬尷尬地抓了抓頭髮:「這就跟你願意為我父親竭盡所能做任何事一樣。」
「……你是說你也崇拜我?」他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不,」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那麼生硬,「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有願意為之付出的人或事。」
他看著她,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火苗在風中左右搖擺著,樹枝在燃燒的時候偶爾發出一些辟辟啪啪的聲音,遠處的鳥叫聲回蕩在山谷裡,像是提醒人們山是屬於它們的——它們一輩子生活在這裡,而人類,只是這裡的過客。
「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周衍的眼神似乎也在隨著火光一同擺動。
「?」
「你也會……像容忍我一樣容忍其他人?」
知喬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這並不是什麼很直白的問題,可是,這竟比「你只愛我一個人嗎」更令她窘迫,更令她面紅心跳。
過了很久,當知喬感到自己的臉頰不那麼燙的時候,才低聲回答道:
「很少。」
她不敢看他,可是眼角的余光裡,周衍在笑。那似乎是一種……溫柔與純真並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