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聲很重,甚至可以用「氣喘吁吁」這四個字來形容,鏡頭前的畫面如同《寂靜嶺》中的場景一般,由高大的樹木所組成的樹林裡,籠罩著一層薄霧,隨著照射進來的陽光的變化,呈現出遠近不一的景象。
鏡頭向下移,出現的是一只女人的手腕,上面戴著一只電子表,顯示時間是11:20。
「天吶……」女人喘著氣咒罵了一聲,沿著鋪滿紅土的斜坡向上走去。才走了幾步,一個男人忽然出現在鏡頭前。
「啊!」她大叫,「周衍……你想嚇死我!」
周衍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伸手把知喬安全頭盔上的攝像頭調整了一下,然後兩人一起朝斜坡上走去。
「嘿,」此時此刻,原本應該舉著攝像機跟在他們身後的老夏卻坐在裝滿了小型屏幕的通訊車裡,跟他在一起的還有其他幾位攝像師同事,他用一種特殊的無線電對講機對屏幕中周衍和知喬說,「沒有我,你們感覺怎麼樣?」
「嗯,」周衍說,「這樣就不用擔心會因為有人執意要在熊或者鱷魚出沒的地區隨意大小便而引來殺身之禍了。」
這番話引來同車其他工作人員的一片哄笑聲。
「……我想聽的是你們很想我。」如果這是一本漫畫書的話,此刻老夏的額頭上該有三道黑線。
「是的,我們很想你。」知喬氣喘吁吁地說。
「還是你貼心。」
「我只是隨口說說的,別當真。」
「……」
知喬登上一塊平地,停下腳步,擦了擦汗。回頭望去,出現在她眼前的是賈米森峽谷(Jamison Valley)的腹地,整個藍山(Blue Mountains)最值得嘗試的叢林徒步游地點之一。
今天上午,他們率先從悉尼出發,開車通過帕拉馬塔路轉上收費的西部高速公路,驅車數十公里來到悉尼以西的藍山。之所以被稱為「藍山」,是因為這裡種植的大量桉樹常年散發出的油脂形成了藍灰色的薄霧,與此同時,海拔1100米的砂巖質高原經過數千年的腐蝕,形成了一道道巖石暴露的山谷。藍山由三個國家公園組成,無論巖洞、樹林、峽谷、瀑布,抑或是土著文化中心、充滿藝術風味的咖啡館、以□畫作聞名的藝術家畫廊……一切你想得到的或想不到,應有盡有。
知喬和周衍第一個到達山腳下的停車場,幾分鍾後,科學家夫婦也緊隨其後地來了。工作人員沒有給他們線索信封,而是口頭告知了今天的任務和路線。他們必須先驅車到達回聲角(Echo Point),在那裡聽從安排,進行一次兩天一夜的藍山徒步冒險之旅。
「野、野營……?」知喬覺得自己的雙腿有些發軟。在過去的幾年裡,她也曾有過幾次野營的經歷,但每一次都讓她心力憔悴,所以在她心目中,「野營」與「糟糕」劃等號。
「你來開車,」周衍命令道,「我整理行李。」
知喬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不禁感到沮喪。
當他們到達卡通巴(Katoomba)的回聲角游客中心時,周衍已經准備好了兩只登山背包,他把稍重的那只給了知喬,輕的留給自己。
「你怎麼能這樣。」知喬忍不住抱怨。
周衍瞥了她一眼,說:「如果你不介意等下把整只帳篷和搭帳篷的工具塞進你的背包的話,我同意跟你交換。」
「啊……不,這樣就好。」她很沒出息地退縮了。
花了二十分鍾聽游客中心的工作人員向他們講解路線及注意事項之後,周衍把帳篷和工具塞進背包,然後兩人就出發了。
氣喘吁吁的知喬又低頭看了一下手腕上的電子表,現在是「11:40」,也就是說,他們走了足有兩個小時。
「根據地圖顯示,」周衍說話的聲音就跟平時一樣,兩小時的徒步游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只是大量的汗水,「我們離第一個中轉站還有兩公里不到。」
「兩、兩公里……」知喬靠在樹幹上,「你就直接告訴我還有走多久吧。」
「根據現在的速度,一小時左右。」
「……」
「給你十秒時間,然後我們出發。」說完,他轉身向另一個山坡走去。
知喬低吼了一聲,跟上去:「周衍,你老實說……你是不是背著我去打過雞血了?」
周衍笑著轉過身,看著她,無奈地搖頭。
「那麼興奮劑呢?」
「你別忘了這個節目是向全國播放的。」
「他們可以剪了這段。」
他回頭瞪她。
「好吧,好吧,」她說,「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你看上去沒多少肌肉卻可以儲存這麼多體力。」
「也許因為我沒有每天晚上一吃完飯就躺在床上看電視。」他取笑她。
「……躺著對脊椎比較好。」她辯解道。
「我也有一個問題想要知道答案。」
「?」
「為什麼你吃得這麼多,運動這麼少,卻可以不變成肥豬?」
「也許因為我有蛔蟲。」
「哦,別提那個,」周衍順手在路邊的樹枝上做一些記號,「我還記得小學時在學校的實驗室見過蛔蟲標本,非常惡心,淺黃色,像面條一樣,身體軟綿綿的,你能想象它們存在於你身體裡的景象嗎?」
「我想吐。」說完,知喬真的扶著桉樹乾嘔起來。
周衍笑著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背,說:「別把水吐出來,在這裡水很寶貴,因為溪水大多遭到了污染,不太安全。」
知喬拍著胸口,勉強抑制住腦海裡那關於蛔蟲鑽進她身體的想象,然後瞪著他:「你還是人嗎?」
他不以為意地聳肩:「節約體力,繼續前進。」
又走了大約十幾分鍾,他們終於從樹林裡拐到了溪水邊的步行道,這裡的視野一下子變得開闊起來,由於缺少了桉樹的遮掩,這裡上空的霧更稀薄一些,空氣也更好。
「行走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當知喬累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周衍卻還能侃侃而談,「想想我們的祖先,他們沒有車、沒有船、更沒有飛機,不是照樣從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地方,然後整個地球都布滿了人類的腳印。」
「那麼……」她打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才感到呼吸稍微順暢了些,「他們到底是……跟著什麼走?他們沒有指南針,他們怎麼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我認為人類自古以來都不是跟隨指南針在行走。」
「?」
周衍轉過身看著知喬,倒退著前進:「是時間。」
「時間?……」
「人可以阻止自己的腳步,卻沒辦法阻止時間的腳步。」說完,他微微一笑,又轉身向前走。
「……」知喬試著調整自己的呼吸,加快腳步跟上去,「你知道嗎,你常常有一些奇談怪論。」
「你也一樣。」
「我?我說了什麼怪話?」
「很多。」
「怎麼可能,說怪話的是你。」
「我沒有,你說的。」
「我才沒有。」
「你有。」
知喬忍不住笑起來:「也許我們都是怪人,為了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爭執不下。」
「怎麼會沒有意義呢,」他忽然放緩腳步,回頭看著她,「一個人想要讓別人理解他(她),是這個世界上再有意義不過的事情。」
她被他的這句話打動了。
原來,即使爭吵,也是一件如此有意義的事。它也許會讓兩個人的關系變糟,當然也有可能變好,但無論是哪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是彼此互相理解的開始。
到達第一個中轉站時,知喬的電子表上顯示的時間是12:32。他們領到了新的信封。
「時間有點緊,」周衍說,「我們要翻過這座山,去第二個中轉站,而且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必須想辦法在太陽落山之前到達露營地。」
「為什麼當你說『翻過一座山頭』的時候,口氣簡單得就好像是吞下一只羊角面包?」
周衍沒有理她,而是如臨大敵般嚴肅地說:「我們必須保持領先。因為第一個到達下一站得隊伍有『讓路』的特權。」
「讓路?」
周衍轉身向山坡上走去:「簡單點說,要是我們到中轉站的時候看到自己的照片被貼在信箱上,我們就得在原地等一個小時。所以如果你想確保這件事不會發生的話,最好第一個到那裡。」
他們並沒有到達山頂,而是按照線索的提示,來到瀑布頂端,穿著節目組制服的工作人員已經等在那裡,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游客,他們都是來參加溪降的。
所謂的溪降是屬於繩降的一種,就是沿著瀑布或水流下降的運動。在「十二門徒」的任務環節中,他們先通過繩降下到懸崖的半當中,然後再徒手攀巖,所以從懸崖上下去對經驗豐富的他們來說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知喬和周衍換上專門的防滑鞋以及防護器具,周衍反復檢查兩人的下降器上的環扣,確認沒有問題之後,他們擺好姿勢,准備下降。
「喂,」他對知喬說,「你沒問題嗎?」
「沒問題」
「腳踝的用力點還疼嗎?」
知喬搖頭。
「那麼膝蓋呢?」
「嘿,」知喬轉過頭看著他,微笑著說,「別忘了,我是你教出來的。」
周衍仔細地看她的眼睛,最後信服地點了點頭。
收到開始的指令之後,兩人同時以相同的姿勢和動作沿著水流往下降。長期被瀑布沖刷的巖壁上布滿了青苔,一不小心就會腳底打滑,同時眼前奔流而下的溪水對於溪降者也有一定的沖擊,會影響他們的判斷力。
兩人集中精神,一言不發。下降大約五、六米之後,周衍指了指右邊,示意知喬往水流小的地方移動,偶爾,他會提醒她注意裂巖和碎石,但更多的時候,他們沒有多余的精力交談,耳邊充斥的是隆隆水聲,不斷被溪水拍打的腳踝很快就變得有些麻木。
離瀑布底端還有十幾米的時候,知喬伸直膝蓋,想讓自己喘一口氣。忽然,頭頂傳來刺耳的尖叫聲,她抬頭望去,一塊直徑足有三、四十厘米的石塊從山體上落下,沿著瀑布向她身旁的周衍俯沖而來。
周衍的下降速度比知喬快,此時正在她下方的位置忙著確定腳下的踏入點,他還沒來得及抬頭,石塊已經快要落到眼前。千鈞一發之際,知喬出於本能,抓著靜力繩一躍而起。
一瞬間,她只覺得耳膜兩邊都是巨響,石塊砸中了她安全鋼盔的邊緣,然後改變線路,貼著她和周衍的身側直直地掉進底端的深潭裡,濺起一米多高的水花。
知喬低頭看著周衍,周衍也看著她,兩人似乎都被剛才那幾秒鍾之內發生的事嚇壞了,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但不管怎麼說,知喬想——他沒事!
他還好好地在她面前,盡管臉色有點發白,可是他沒事……這也許是這個充滿了奇妙與意外的世界裡,最最可愛的一件事。
想到這裡,她不禁鬆了一口氣,開心地笑了。
周衍也露出笑容,是那種含在嘴角的微笑,他很少這樣笑,仿佛內心剛接受了一場洗禮。
忽然,他臉色變了,抓著繩子往上躍了一步,來到她身旁。
「?」
周衍屏住呼吸,伸出手指觸摸她的臉,直到這時,她才感到一股熱流從她額上的發際線一直延伸到眼角、臉頰、以及下巴……
「你……流血了。」
他的聲音異常平靜,於是知喬也平靜地點了點頭。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知喬這才意識到,他很慌張,甚至有些手足無措。
知喬強裝鎮定地抹去臉頰上的血跡,然後對他說:「我沒事,也許只是破了個口子,我能下去。」
他皺著眉頭,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真的?」
「真的。」她保證。
為了證明這一點,知喬重新調整好下降器,右手握住身後的主繩,繃直膝蓋,身體後傾,開始下降。周衍愣了幾秒之後,連忙跟著下去,十幾米的高度沒多久就降到了瀑布底端。這條瀑布並沒有直接延伸到水潭裡,而是連接著一段山體的自然斜坡。水潭看上去很深,不然剛才掉落下的石塊也不會濺起那麼高的水花,
周衍率先到達,然後接住了知喬,兩人在光滑的石頭上向岸邊走去,防滑鞋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可是只要稍微不留神,還是很有可能摔倒。知喬感到自己的手被周衍緊緊地握著,那麼用力,仿佛會打滑的不是他們的雙腳,而是她的手。
他們終於到達岸邊,周衍沒有花時間解開身上那套勒得人難受的防護服和安全帶,只是對著岸邊的工作人員大叫:「醫生!我要醫生!」
知喬解開頭盔,慢慢取下來,額角有一陣刺痛,她猜也許是石塊掉落時巨大的沖擊力致使頭盔裡的塑料防護罩在她額角上劃開了一道口子。血並沒有持續不斷地流下來,她的擔心由此減輕了一些,她安慰自己,也許只要止了血,貼個OK繃就好。
但周衍顯然不是這麼想的,他伸手撥開她額角的頭髮,挫敗地低吟了一聲,然後繼續大喊大叫。
一直處於待命狀態的醫生總算帶著醫藥箱來了,他讓知喬在一旁的山坡上坐下,開始檢查她的傷口。
「要縫針嗎?」周衍問。
「我看免不了。」醫生打開醫用手電筒。
「在這裡能進行嗎?」
「沒問題。」
「消炎藥有的吧。」
「有。」
「那開始吧。」
「好的。」
知喬覺得自己額頭上冒出的不是鮮血,而是冷汗:
「等等!你們是在說,要在『我的』額頭上縫針嗎?」
「沒錯。」醫生從醫藥箱裡找出所有他需要的工具。
「那你為什麼對他說而不是對我說?」
醫生停下來看了看知喬,又看看周衍:「不知道,因為你好像沒發表任何意見。」
說完,醫生用鑷子夾起用於消毒的棉花球往知喬額頭上按下去。
「等一下!」她拼命往後仰,「一定要縫針嗎?!」
醫生皺了皺眉頭,轉頭問周衍:「你覺得呢?」
周衍嚴肅地點頭:「一定要。」
「你不是醫生嗎,」知喬大叫,「為什麼要問他?」
醫生又停下來看了看他們,最後說:「沒什麼,我只是需要有人附和一下。」
「不,你聽我說……」知喬發現周衍的手掌有力地推著她往那團消毒棉花靠近,「他什麼也不懂……我不要縫針!」
「好了,聽話,」周衍完全是在哄騙小女孩,「不會留下疤痕的——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
「怎麼可能……」
他推著她背脊的手頓了頓,思考了一秒鍾,然後說:「好吧,我剛才是騙你的,會有疤痕,可是不明顯。」
「等等……等等……」
棉花球已經在她眼前,忽然,她大叫起來:「周衍!第二名來了,他們已經下來了……」
周衍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聽我說,我們不能耽誤時間,你明白嗎,我們必須第一個到達……是你說的……」
他另一只手的手指按在她頭頂,以一種絕對不容反駁的口吻說:
「蔡知喬,就算今天我們被淘汰出局了,你也得給我縫完這些針!」
知喬被他的樣子鎮住了,還想再說什麼,但消毒棉花已經按在了她的傷口上。她發出一聲哀叫,眼看著科學家夫婦從他們身旁飛快地掠過……
然後,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周衍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他的臉色仍然顯得蒼白,氣息不穩,也許這都是剛才那陣劇烈的溪降運動帶來的後遺症。他抿著嘴,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的傷口。
知喬忽然有一種錯覺,好像……周衍想要吻她。
但這種錯覺很快消失殆盡,因為醫生拿出了手術針,她瞪大眼睛,覺得一切不合邏輯的想法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此時此刻的她,只希望自己能夠立刻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