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十七歲那年的夢想(下)

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在所有人坐下來開始吃晚餐的時候。

  主持人走進來宣布,由於啦啦隊女郎們在綁絲帶的環節沒有按照節目組的要求完成任務,因此經過討論之後,決定把她們到達終點的時間往後推遲一小時計算——於是餐廳裡立刻充斥著絕望的尖叫聲。

  「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是第一名?」知喬怔怔地望向周衍。

  跟她相比,周衍看上去很平靜,或者是他天生性格沉穩,任何一絲興奮的神情也沒有從他臉上流露出來。

  知喬湊到他耳邊低聲問:「是你去告密的?」

  「當然不是。」他好像對她的問題感到匪夷所思,「告密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這樣我們就是第一名啦。」

  「……」周衍歎了口氣,「我沒有想過要做第一名。」

  「?!」

  「在進入決賽之前。」他補充。

  「為什麼……」

  「因為——」他剛想說什麼,忽然停了下來,看著知喬。

  她眨了眨眼睛,過了幾秒才意識到他沒有看她,而是看著她身後的某個地方。

  「你好。」有人在她背後。

  知喬回過頭,發現是下午在海事博物館遇到的那個男人,他在微笑——對著周衍。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周衍。」他說,「但我不確定你還記不記得我?」

  「……」周衍抿著嘴,一言不發。

  男人好像從他的反應中明白了什麼,於是苦笑了一下,拿出一張名片遞到他面前:「也許你已經不記得我了,或者你記得我但是不想跟我說話,不過……如果有一天你想說了,可以打給我,當然發郵件也行。」

  知喬看著那張名片,正中央有三個黑體字:蔣柏烈。職業是心理醫生。

  知喬以為周衍不會拿那張名片,因為十幾秒過去了,他仍然毫無反應。但就在她想要為緩解這尷尬的場面而做點什麼的時候,周衍卻迅速地接過名片,說:

  「謝謝……」

  蔣柏烈點點頭,看不出是高興還是失望,轉身離開了。

  周衍低下頭繼續吃盤子裡剩下的牛肉和土豆泥,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啦啦隊女郎沒有因為作弊被罰分,他們沒有得到第一名,而那個叫蔣柏烈的心理醫生也沒有來過……一切的一切,仿佛是知喬在做夢一樣。

  但,她知道那不是夢。

  吃過飯回到房間,周衍打開窗,一言不發地坐在窗台前抽煙。

  「如果被煙霧警報器發現你在抽煙,我們可能會被趕出酒店。」知喬看著他。

  「所以我開了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她假裝忙著其他事來消磨時光,可是她發現自己無論做什麼都無法集中精神,因為她心裡裝著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什麼也不問,她就不是蔡知喬:

  「你……不想跟我談談嗎?」

  「不想。」他回答地堅決。

  「別這樣,」她對他微笑,這變成了一種說服他的手段,「很多事情,如果藏在心裡可能就一輩子都說不出來。」

  「……」周衍沒有看她,繼續沉默地抽煙。

  房間裡的氣氛變得尷尬而沉悶,知喬歎了口氣,說:「我問過你,如果可以來一次時間旅行的話,你想去哪裡。你說你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裡。」

  「……」

  「如果你問我同樣的問題,我的回答是……我想去十二歲那一年。」她輕咳了一下,然後繼續道,「因為我想知道,在我生病的那天晚上,我老爸到底去了哪裡。」

  周衍終於回過頭看著她,像是很驚訝,想要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但其實,」她頓了頓,露出自己認為最好看的微笑,「除了這個晚上,我還想要去另一個晚上……就是他離開家的那一晚。」

  「……」

  「……」

  「……為什麼?」他開口問,嗓音沙啞。

  「因為,我有點後悔……」

  「……」

  「他離開家之前,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為什麼要走,我恨你』。」

  周衍錯愕地吸了一口氣,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一直覺得,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後悔、遺憾的事,也許是自己做錯了,也許沒有……但是我們沒辦法原諒自己。」

  「……」

  「……」

  他依舊沉默地抽著煙,窗外街道兩旁那乳白色的燈光映在他臉上,讓他的眼神看起來帶著一些莫名的憂傷。他不是這樣的人,知喬心想,也許他的眼神常常帶著一點看上去有些頹廢的憂郁,但骨子裡,周衍從不是一個會莫名憂傷的人,他很堅強,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也知道該如何去做,他是一個……這麼這麼理性的人!但此時此刻,他卻是脆弱的,那個叫做蔣柏烈的男人似乎把一些不愉快的記憶帶回到他腦海中,他眼神裡有一種很沉重的東西,但她不知道那是什麼。

  「你告訴我這些,」他緩緩地開口,「只是想說,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不太好的經歷?」

  「……大致是這個意思,但其實,事實上,我想說的是,」她有點語無倫次,「你沒必要覺得只有自己經歷了不好的事,也沒必要把那些不好的事完全埋在心裡。」

  周衍看著她,平靜的臉上慢慢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然後,他用不帶有任何感□彩的口吻對她說:

  「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

  「讓我安靜地待一會兒。謝謝。」

  十二月正值南半球的夏天,跟大洋路比起來,悉尼的夜晚就顯得炎熱許多,但因為是港口城市,海風吹在身上,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涼爽。

  知喬在酒店樓下的花壇旁坐了一會兒,她腦子裡一直在想周衍的事。他認識那個叫蔣柏烈的男人嗎?他們是什麼關系?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想了一會兒,站起身,快步走到酒店前台,詢問蔣柏烈的房間號碼。工作人員很禮貌地拒絕了他,但是建議可以幫她把電話接到他房間去,她感謝地點了點頭。

  電話鈴響了大約五次,蔣才接起電話。

  「Hello!」他聽上去有點喘,像是洗澡洗到一半被從浴缸裡挖起來的。

  「你好,請問是蔣柏烈嗎?我是……蔡知喬,」她猶豫了一下,因為她不確定她的名字是否會對他記起自己是誰有任何幫助,但出於禮貌,她還是報了,並且補充了一句,「就是跟周衍一起參加比賽的人。」

  「哦,」蔣柏烈的聲音聽上去很溫柔,「你好。」

  「你現在有時間嗎?」

  「要看你有什麼事了。」

  「?」

  「如果你說酒店失火了,請我逃命的話,沒問題,我立刻赤著腳就奔出來。但如果你是想找我聊聊的話,很抱歉我現在滿頭都是肥皂泡,恐怕你得等十五分鍾。」

  知喬笑起來:「好吧,蔣醫生,十五分鍾後樓下見。」

  在等待的這十五分鍾裡,知喬開始馬不停蹄地猜想蔣柏烈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但當他穿著T恤、牛仔褲和夾腳拖鞋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又覺得自己的猜想都只是一些毫無用處的記憶碎片而已,真正的蔣柏烈,如同一面鏡子,你在看他的同時,他也在看著你。

  「周衍還好嗎?」這是蔣醫生把手中的冰啤酒遞給知喬後說的第一句話。

  「嗯……」知喬在花壇邊坐下,打開易拉罐,「那要看你對『好』的定義是什麼。」

  「他有沒有摔電視機?」

  「沒有。」

  「扯窗簾呢?」

  「也沒有。」

  「那他有沒有把自己的頭塞進抽水馬桶?」

  「……沒有。」知喬開始覺得心理醫生說不定都是些可怕的人。

  「哦,」他在她身旁坐下,「那麼他表現得還算正常。」

  「你又不是魔鬼,他見到你不會變成瘋子。」

  他點點頭,開始喝啤酒。

  「你們真的認識?」知喬問。

  蔣柏烈用手指擦了擦嘴角的水漬:「嗯,不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多久?」

  他孩子氣地噘了噘嘴,像是在思考:「大概十七……哦不,是十八年前。」

  知喬錯愕地瞪大眼睛:「也就是說,你們十幾歲的時候就認識了。」

  「是的,」他笑起來,那對充滿魅力的眼睛讓人很難不去注視,「我們是同學。」

  知喬張了張嘴,好像眼前這個男人是從中世紀來的:「你知道嗎,周衍很少談到過去……尤其是,十幾、二十歲的事情,他如果說『小時候』,那就真的是很小的時候,他好像是真空的,不,我其實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

  「——他跳過了人生的某一段?」

  「……對。」她看著他,驚訝地發現,他的形容是如此地准確。

  蔣柏烈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啤酒,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厲害,能夠說中你的心事?」

  「……嗯。」

  「其實我沒那麼厲害。我之所以說他的人生跳過了某一段……是因為我也曾經經歷了這些。」

  他笑的時候,嘴角有兩個淺淺的、不仔細看就發現不了的「凹槽」,當然,這種「凹槽」有時候也被稱為「酒窩」。

  「你和他……你們經歷了什麼?」

  蔣柏烈笑著低下頭,思考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不止是我們,還有一些其他人。」

  「……」

  知喬等待他說下去,但他卻停頓下來,又開始喝啤酒。這一次,他的眼神裡似乎也有和周衍一樣沉重的東西。

  「你知道米爾格拉姆教授嗎,他有一個非常著名的 『電擊實驗』或者也可以稱為『服從實驗』。」

  「……我不知道。」

  他聳了聳肩:「你大學讀的什麼科目?」

  「金融……」

  「哦,」與其說他是接受,倒不如說他在感歎,「有時候我也會想,十幾歲那會兒我要是去學金融該多好,現在說不定正坐在曼哈頓或者華爾街的高級寫字樓裡操控全球經濟走勢呢——不過當然,我得先躲過『9.11』才行。」

  「……」

  他似乎接收到了知喬瞪視的目光,於是停下他的金融大鱷奇想,繼續道:「那麼,你有沒有讀過一本書,中文譯名是《失控的邏輯課》?」

  知喬搖頭。

  蔣柏烈卻點頭,點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就對了。我能告訴你的只有這些。」

  「等等,」知喬說,「你回答了我的問題,但卻是我不明白的答案。這算什麼?」

  「因為我發現我沒有權利回答你的問題。」

  「?」

  「我覺得這最好……還是由周衍來告訴你。」

  「如果他肯告訴我,我就不會來找你了。」

  「那麼也許是時機不對,他還不想說,那麼我就更沒有權利來替他回答。」

  「……」知喬垂下眼睛,她不得不承認,蔣柏烈說得沒錯,他沒有權利回答,她也沒有權利非要知道周衍不願意說的事。

  「我想他總有一天會告訴你的,」他的口吻像是在安慰她,「既然他愛你。」

  知喬窘迫地倒吸了一口氣:「呃……不,不是的,他沒有愛我……」

  「?」

  「也許你看到我們總是在一起就誤以為……」她尷尬萬分,又開始語無倫次,「但我們只是在比賽,因為比賽所以我們才不得不一直在一起,但其實我們只是……只是同事,或者……普通朋友……」

  蔣柏烈似乎是大吃了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哦,對不起,我還以為……」

  「……」

  他又一臉迷茫地思考了幾秒鍾,最後說:「大概是我搞錯了……你別介意。」

  「沒關系。」她能做的,只是故作大方地微微一笑。

  回到房間的時候,知喬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經十一點了。

  周衍還坐在窗前,沒有抽煙,但房間裡還彌漫著一股屬於他的煙草的味道。

  他看到她回來了,似乎鬆了一口氣,說:「我去洗澡。」

  說完,他起身走進浴室,關上門,沒過多久,裡面傳來「嘩嘩」的水聲。

  知喬拿出筆記本,接入酒店的無線網絡,開始查詢米爾格拉姆的服從實驗以及《失控的邏輯課》。

  有關於前者,網上有一段資料是這樣說的:

  關於服從的經典研究是由社會心理學家米爾格拉姆(S.Milgram)於1963年在美國的耶魯大學進行的。這項研究是社會心理學領域最具影響力的實驗之一。米爾格拉姆通過公開招聘的方式,以每小的4.5美元的價格招聘到40名自願參加者,他們包括教師、工程師,職員、工人和商人,平均年齡在25—50歲之間。志願者被告知將參加一項研究懲罰對學生學習的影響的實驗,要求兩人一組,用抽簽的方式決定其中一人當學生,另一人當教師。教師的任務是朗讀關聯詞,學生的任務是記住這些詞,然後教師呈現這些詞,讓學生在給定的四個詞中選擇二個正確的答案,如果選錯了,教師就通過按電鈕給學生以電擊作為懲罰。

  「事實上,實驗小組事先已經安排了每次抽簽的結果總是真正的志願者作為教師,而作為學生的其實是實驗小組的工作人員。實驗過程中「學生」和「教師」被分別安排在不同的房間。學生的胳膊上綁上電極,被綁在椅子上,以便在記憶詞匯發生錯誤時被教師懲罰。教師與學生之間是通過聲訊的方式進行聯系的。教師的操作台上每個電鍵都標明了電擊的嚴重程度,從15伏的「輕微」到450伏的「致命」。這些電擊實際上都是假的,但為了使教師相信整個實驗,讓其接受一次強度為45伏的電擊作為體驗。

  「在實驗中,每當學生出錯,實驗小組就命令教師施以電擊懲罰,而且要逐漸加大強度;隨著電擊強度的蹭加,學生也由呻吟、叫喊、怒罵,逐漸轉變為哀求、討饒、踢打,最後昏厥。若「教師」表現猶豫,實驗小組則嚴厲地督促他們繼續實驗,並說一切後果由實驗小組承擔。

  「結果顯示:在整個實驗過程中,當電壓增加到300伏時,有5人拒絕再提高電壓;當電壓增加到315伏時,又有4人拒絕服從命令;電壓為330伏時,又有 2人表示拒絕;之後,在電壓達到345伏、360伏、375伏時又各有1人拒絕服從命令。共有14人(占被實驗者的35%)做出了種種反抗:拒絕執行實驗小組的命令。另外26人(占被實驗者的65%)服從了實驗小組的命令,堅持到實驗的最後,盡管他們表現出了不同程度的緊張和焦慮。」

  知喬又在百科網站的搜索欄裡鍵入「失控的邏輯課」,發現這實際上是一本關於真假謀殺案的書,她想象不出一場1963年的社會心理學實驗和一本近年出版的推理小說與周衍之間會有什麼關系。

  但她又覺得蔣柏烈並沒有騙她,只是她還沒有想到而已。

  周衍從浴室走出來,穿著一件緊身的短袖T恤和運動長褲,他似乎沒有洗完澡要把身體擦乾的習慣,總是任由T恤濕漉漉地粘在皮膚上。他的頭髮是出發前一天剛剪的,但劉海還是顯得有些長了,水珠順著發梢滴在T恤和地板上,讓人看得很煩躁。

  知喬不著痕跡地把筆記本電腦合上,把換洗的衣物裝在袋子裡,走進浴室,關上門。

  鏡子上的霧氣很重,她用手掌抹了幾下,才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這裡有一股周衍的味道,並不是說他身上的氣味,而是一種觸覺,他剛才就在這裡,這一點讓知喬不禁有些心跳加速。

  在她還沒有下意識地往更深入的地方想之前,她就迫使自己把思緒轉到別的地方去。比如蔣柏烈,比如米爾格拉姆的實驗,又比如推理小說。

  她脫下身上的衣服,站在模糊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

  「扣、扣、扣」,有人在敲門。

  「要上廁所的話去老夏那裡吧。」她說。

  「……」過了好幾秒鍾,周衍那略顯沉悶的聲音在門的另一端響起,「不是的,我只是想跟你說……對不起。」

  「?」

  「今天晚上,我有點失控,我叫你讓我安靜地待著,並不是叫你走開,盡管實際上是請你離開一會兒的意思……」他頓了頓,好像也有點語無倫次,但最後還是整理了自己紛亂的心情,繼續道,「知喬,我是說……我不是要你離開我。你懂嗎?」

  知喬幾乎是屏住呼吸在聽周衍說這番話,她覺得心底的某一個角落正在死灰復燃,可是她沒有讓這種情緒表現在她的回答裡:

  「好的,我明白。」

  「你沒有生我的氣?」

  「當然沒有。」

  周衍沉默著,可是她知道,他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才走開的。

  她想起剛才蔣柏烈聽說他們只是普通朋友時那副吃驚的表情,不禁露出苦笑,蔣是一個聰明的人,他非常聰明,所以應該看得出來,她愛著周衍——盡管她一直用各種辦法壓抑自己不要表現出來。

  可是周衍呢?

  他為什麼吃謝易果的醋?(別以為她是十幾歲的小女孩,一個成年男人的占有欲她還是看得出來的……)他又為什麼特地來告訴她,他並不是要她離開他?

  從理智的角度,她認為周衍不會愛上她。

  可是從情感上,她又希望他會如此……

  知喬打開水龍頭,熱水沖擊在陶瓷浴缸表面,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她不覺得反感,反而感到自己的心就此沉靜下來。

  有些時候,她要的只是一個空間,能夠把她和現實世界隔離開來,盡管她明白自己總要回到現實中去……但,即使多做一分鍾的愛麗絲,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