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手裡的確是知喬夢寐以求的線索信封,但她伸手去接的動作卻不禁有些遲疑。
與她潛意識中的被害妄想不同的是,男人很爽快地把信封給了她,好像這本來就是為她准備的,一切都那麼天經地義。
「……謝謝。」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我猜,你們大概是在進行什麼比賽吧?」男人問。
「是的,沒錯。」直到這個時候,知喬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在異國他鄉兩次遇到了這個會說她母語的人——當然在酒店遇上並不稀奇,因為那是唐人街隔壁的酒店——但他出現在這裡,似乎不像是巧合。
這個人有些神秘,但同時,她又從心底裡覺得他是友善的。
「是什麼類型的比賽?」男人繼續問。
「嗯……」她無法長時間地注視他的眼睛,於是只好故作自然地四處張望,像在找尋什麼,「是一個真人秀比賽,主要是一些人——當然,都是一些熱愛旅行的人——在途中完成各種任務……」
「聽上去很有趣。」他似乎很感興趣。
「嗯,但是玩起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男人笑起來,笑的時候,臉頰兩側有兩個迷人的酒窩:「獎金一定很豐厚。」
「哦,算是吧。」
男人點點頭,然後溫柔地說:「那麼,祝你好運。」
「……謝謝。」
他走開了,仿佛是倏地從她面前消失的,就如同忽然在她面前出現時一樣。
「蔡知喬……」周衍從二樓下來,向她走來,臉上的表情變得陰晴不定。
「我找到了。」她高興地揮舞著手上的信封。
周衍懷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她身後那個背影,像是想要跟她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打開看。」
知喬拆開信封,裡面的紙條上寫著:「前進至中國友誼花園,為那裡的祈願樹綁上紅絲帶。」
「那地方就在我們住的酒店旁邊。」老夏提醒。
「那我們還等什麼。」知喬轉身向博物館的出口走去,才走了幾步,她發現跟上來的只有老夏而已,於是她回頭,發現周衍定定地看著那個男人消失的方向,紋絲不動。
「周衍?」她試著叫他的名字,他轉頭看著她,眼裡有一種很少見的驚魂未定。
「哦……」他點頭,邁步向她走來。
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瞬間,知喬覺得周衍也許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堅強。從他稍縱即逝的眼神裡,她看到的竟是一個神經脆弱的男孩——而不是那個一向無所畏懼的周衍。
往一顆大樹的樹枝上綁絲帶既不是什麼有趣的事,也一點不能讓人感到任何成就感,這項工作帶給知喬的除了無聊之外,還有一場被正午的太陽曬出來的大汗淋漓。
「我看不出這有任何意義。」她用手背胡亂抹掉額頭以及臉頰兩側的汗水,很想把手上的紅絲帶都扯斷。
「嗯……」周衍點頭,「沒有意義就對了。人不是每做一件事都需要了解它的意義。」
「人也不是每說一句話都要告訴別人的一個哲理。」
周衍停下手上的動作,看了看她:「……請問,你剛才是在諷刺我嗎?」
知喬學他聳了聳肩,繼續綁著絲帶。這些絲帶並不是隨隨便便打個結綁在樹上就了事了,而是有一種特別的綁法,節目組特地安排了一位華裔老人教他們如何綁結,在他們之前有兩隊選手已經在折騰各自被分到的樹了,不過似乎大家對於這種全新的綁結方式很不適應,一邊做著手上的工作一邊不停地咒罵。
「我不得不說,」知喬歎了口氣,「上天有時候就是這麼不公平。」
「?」
「那兩個啦啦隊的,」她噘了噘嘴,「臉蛋漂亮,身材好,最關鍵的是,她們竟然一點也不笨。」
周衍一邊皺眉一邊笑:「誰規定美女一定是笨蛋?」
「所以我才說不公平!」
他還是笑,停下來看著她,說:「你嫉妒她們?」
「……不。」她瞪他。
「你嫉妒了。」
「我沒有。」
「你比較嫉妒哪一個?眼睛大的,還是比較白的那個?」
「我還以為你只以胸部大小來區分女人。」她扯著嘴角。
「喔,」他聳肩,「她們都是75C。」
「……」
他笑笑地看著她,好像明知道戳到了她的痛處卻覺得看她生氣的樣子很有趣。他的微笑就像是一道魔咒,把她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喂喂喂!」老夏在不遠處的樹蔭下喝著冰汽水大喊,「你們怎麼停下來了,快給我幹活!」
知喬重重地歎了口氣,繼續去綁那該死的結,嘴裡振振有詞:「我是喜兒,我恨絲帶!」
周衍無奈地搖搖頭,眼神裡有一種莫名的縱容。
忽然,啦啦隊的姑娘們大聲歡呼起來,互相擊掌似乎在表示慶賀,過了一會兒,兩人就拿起背包沖了出去。
「她們綁好了?」知喬看著手中的絲帶,一臉地不可置信。
「她們很聰明,」周衍說,「懂得什麼是投機取巧。」
「什麼意思?」
「我相信她們在那些較高的樹枝上只是粗略地綁了一下,並沒有花太多力氣。」
「你是說她們作弊?!……」她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引來其他選手的側目。
「用不著管別人,做自己該做的事。」他用一種類似於命令的口吻對她說道。
知喬撇了撇嘴,決定聽他的。
這時,謝易果和他的驢友兄弟穿過紅色的木門走進了花園。知喬回頭看了看他,謝也對她點點頭,經過了昨天傍晚跟周衍之間的那場爭吵,此時面對謝易果,讓她不禁有些尷尬。
「你覺得他怎麼樣?」周衍抬頭把絲帶掛在更高的樹枝上。
「什麼怎麼樣……」
「你認為他值得你信任嗎?」
「我相信我的每一個朋友。」為了不讓自己覺得尷尬,她只好面無表情。
周衍的嘴角有一絲充滿諷刺的微笑:「如果還想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就千萬不要輕易相信別人。」
「為什麼不可以?」她想,他終於說到點子上了。
「因為,」他放下手臂,看著她,「人都是自私的。千百年來人類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互相憎恨和貶低。」
「我不喜歡你的想法——謝易果從沒做過任何傷害我的事,而且他還一直幫助我。」
「你用不著喜歡,」他頓了頓,「就好像你用不著喜歡我。」
說完,他轉身去樹幹的另一頭繼續綁他的絲帶。
知喬第一次對周衍這個人感到一種徹徹底底的憤怒,他簡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獨裁者,他以一種類似於「父親」的心態試圖掌控她的行為、方式、甚至是思想。表面上看,他是一個沉穩、溫和的人,但骨子裡,他有一種不能忽視的侵略性,任何人都是他的敵人,任何人都不值得他相信。
但她不禁想,他為什麼會像敬重恩師般敬重她的父親,為什麼如此相信她的父親,並且願意為此忍受她這個總是「拖後腿」的女兒?
「……你恨我嗎?」忽然,他在樹的另一頭輕聲問。
「……」她並不恨他,但她不想跟他講話。
她聽到他悄無聲息的歎氣,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最後,他說:「你會恨我的……總有一天。」
知喬停下手上的動作,向前走了幾步,他的臉又出現在她眼前。因為連日的奔波而出現的眼袋,好幾天都沒有刮的胡渣,還有那比從上海出發時黑了不少的皮膚……但即使這樣,他還是有著毋庸置疑的吸引力——至少對她而言,這是一個更近、更真實的周衍。
從工作人員手上接過新的信封已經是下午三點以後的事了,知喬累得有些頭暈目眩,周衍皺了皺眉頭,說:「先吃午飯吧。」
「真的?」她捂著額頭,也許是曬了太久的關系,皮膚表面很燙。
「嗯,」他點頭,「至少我們不會是最後一名。」
知喬環顧四周,發現裝潢公司老板們還沒有到達,早些時候,她聽說他們選擇了攀登大橋。
他們去了花園附近的全球連鎖快餐店,一人要了一個漢堡和一杯汽水,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吃起來。
「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知喬問。
「哪兒也不去。」
「?」
「看到那個人了嗎?」他指著遠處廣場上正在踩高蹺的街頭藝人,「我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他們的工作。」
「賣藝?」
周衍從口袋裡拿出一張信紙,放在他們兩人當中的地上:「而且必須賺夠50澳元才行。」
「……我們該怎麼做?」她一下子失了胃口。
「你會什麼?」
「不知道,唱歌?」
「沒有話筒能唱多響?」
「也許……十米以內。」
周衍搖頭:「那吸引不了人流。」
就在這時,廣場的另一邊響起一片掌聲,原來是啦啦隊女郎跳起了啦啦隊之舞,她們是如此地訓練有素,和著響亮的歌聲動感十足地舞著。
知喬看了一會兒,終於說:「好吧,我承認我嫉妒她們——不過僅僅是因為胸。」
周衍起身走進快餐店裡,當他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塊大大的紙板。
「走吧。」他說。他把沒吃完的食物放進紙袋,丟進垃圾桶,然後快速走下台階。
知喬用力把紙杯裡剩下的冰鎮汽水喝完,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
周衍走到高蹺藝人和啦啦隊女郎當中的一片空地上,把紙板擺在面前,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擺弄了一會兒,又丟回口袋裡。耳邊響起的是ABBA樂隊的「Dancing Queen」。
周衍站在離知喬三步以外的地方,紳士地伸出手臂,問:「可以嗎?」
「?」知喬瞪大眼睛,用表情詢問。
周衍微笑起來,不以為意地上前一步牽起她放在身側的手,跟著樂曲移動腳步,嘴裡輕輕哼唱著。
他那一向沉穩、嚴肅的面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帶有不羈與溫暖這兩種矛盾因素的表情。他眼神恍惚,似乎回到了屬於ABBA的那個年代;他的每一個腳步,每一個動作似乎都精准無比;她手忙腳亂,他卻神色自如;他是這麼的……神秘難解,但又和藹到笑容可掬。
他的手指輕輕地捏著她的,她覺得自己連血液的流動也加快了速度。
「you are the dancing queen,young and sweet, only seventeen …」他淺唱著,對她微笑,眼神裡帶著一點點頑皮。
她也對他笑,不過是苦笑,一個不懂得如何跳舞的人忽然被拉進舞池似的苦笑。
可是下一句,身邊竟然多了許多應和的聲音,有人開始加入他們的隊伍,像周衍一樣揮舞著手,甚至比他唱得更大聲:see that girl, watch that scene, dig in the dancing queen …
他們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唱歌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後來的後來,每當知喬想起這個悉尼多雲的午後,總是忍不住懷疑這是夢境。她好像看到了許多男人和女人,不同的年紀不同的面孔,相同的是,他們都興致勃勃,仿佛這是一場舞會,即使沒有金色的陽光,他們也照樣玩得盡興。
周衍始終牽著她的手,好像她也是他舞蹈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於是她笑了,不是苦笑,而是一種開心的笑,如同十七歲女孩般青春、甜美的笑。
一曲結束,也是夢醒的時候,但知喬驚訝地發現,他們面前的那張大紙板上放滿了各種硬幣和小額紙鈔。
「哇哦,」周衍一邊歎氣一邊露出為難的表情,「恐怕我們超預算了。」
「……」
周衍對著老夏的鏡頭取出50澳元放進線索信封,然後把其余的幾十澳元交給廣場邊正在募捐的教會工作人員。知喬終於看到了那張大紙板上的字:
她錯愕,這根本就是□裸的乞討!可是,她又無奈地笑起來,這同樣也符合周衍一貫的作風——當他想要得到什麼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直接告訴你。
周衍把裝著錢的信封交給等候在友誼花園門口的工作人員,後者點清了之後,指著不遠處展覽館外的廣場,讓他們去尋找早已等候在那裡的主持人。
周衍轉身走在知喬前面,一束夕陽透過雲層照在他淺藍色的襯衫上,然後在他身後投射出淡淡的輪廓。
知喬忽然明白,自己並不是一下子愛上周衍的,這種愛一個人的本能,隨著三年來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輕輕潛入她心底,直到再也無法清除……
啊,她恍然大悟,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