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晴天旅行團(4)

  道路兩旁的路燈以及沿街店鋪裡發出的光芒讓整座城市都變得明亮起來。知喬和周衍在街上步行了大約二十分鍾,然後周衍忽然停了下來,站在某條小巷的入口,雙手插袋,一動不動。

  知喬走過去,站在他身旁。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那會是一條怎樣的小巷,每一次,出現在她腦海中的都是如同恐怖電影裡陰森可怖的場景,可是現在,她眼前的巷子卻是明亮的,盡管不很乾淨,也不整潔,可是沿著牆壁堆放著的垃圾卻呈現一種井井有條。

  她有點錯愕,這裡根本不像是犯罪現場,充其量不過是一條很少有人會經過的巷子罷了。在這樣一個充滿了喜慶氣氛的日子,甚至顯得有點溫馨。

  周衍邁開腳步走進巷子,她甚至聽不到他的呼吸聲,他就像是一尊蠟像,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她跟在他身後,球鞋踩在剛下過雨的高低不平的水泥地上,顯得很尷尬。

  「就是這裡……」不知道過了多久,周衍平靜地說,「其實我根本不記得那天晚上這裡究竟是怎樣的,我那時已經瘋了,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知喬沒有說話,轉過身,仿佛看到一個瀕臨崩潰的、奄奄一息的少年站在巨型的垃圾箱旁邊,他神情恍惚,雙頰和眼窩深深得凹陷進去,眼神卻偏執得無可救藥。他手上有一把槍,扣著扳機的手指輕輕顫動,好像隨時都會丟下槍轉身逃離的樣子。他看上去很害怕,可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麼。

  而另一邊,站在牆上那厚重的鐵門邊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表情嚴肅,盡管被人用槍指著腦袋,卻一點也不害怕,他的眼裡也有一種固執,也許這世上沒有人能理解,可他就是這樣一個固執的人。

  知喬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挪動腳步,向那中年男人走去。這小巷像是被魔法師下了定身咒一般,一切的一切都是靜止的,只有她,穿梭於時空隧道之中。

  知喬走到男人面前,細細地「看」他。他年輕時一定也是很英俊的,只是常年累月的忙碌讓他臉上露出疲態,他的眼角和額頭上都有淺淺的皺紋,只有微笑或是皺眉的時候才顯得異常清晰。盡管如此,當他認真地注視某個人、某樣東西或某一種場景時,那銳利、深邃、全神貫注的眼神還是讓人不禁為之心動。

  爸爸,我不恨你。知喬在心中吶喊。

  你聽得到嗎?

  我並不恨你!

  眼淚不自覺地從眼眶滑落,她沒有號啕大哭,只是沉默地、緩緩地流著眼淚,那淚水如同多年以來,她綿密的、一直深埋於心底的對父親的愛,不深刻,卻永遠也不會斷。

  如果時光真的倒流,她相信在那一晚、那一刻,父親仍會堅持自己的選擇。但即便如此,他仍是愛她的,仍然愛老媽,愛這個家。只是對他來說,魚和熊掌,永遠無法兼得。這就是她的父親,有堅定的信念,有值得尊敬的人格,也有無奈的孤獨與落寞。他並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但他終究是她的父親,是賦予了她生命的男人。

  她不恨他。即使受過傷害,她還是無法恨他。甚至於,更加思念他……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把她從時空隧道裡拉了出來,她回過頭,模糊地看到一個黑人少年從巷子的一頭向她走來,他神情恍惚,眼神似乎游移不定,橘黃色的燈光照在他手上,手裡是一把鋒利的彈簧刀。

  知喬來不及擦乾眼淚,嚇得後退了好幾步,想要大喊周衍的名字,但聲音卻哽在喉間,怎麼也發不出來。

  背後傳來另一種腳步聲,很輕,但即便沒有回頭,她也知道那是周衍的。他頓了頓,大約是發現了離她只有幾米遠的那個少年,然後飛奔過來,用英文對那孩子大喊:

  「嘿!別做傻事!

  我知道你不想那麼做!」

  少年被他的叫喊聲嚇了一跳,猶豫了幾秒鍾,轉身跑開了。

  直到那少年的影子從巷子裡徹底消失,知喬才允許自己繼續呼吸。

  她的心跳得前所未有得快,她覺得自己似乎仍能看到彈簧刀被路燈照耀下發出的冷澀的光芒,這提醒她——就在剛才,她離死亡一點也不遠。

  一股巨大的沖擊力向她襲來,下一秒,她發現自己被一個懷抱包圍了,那是周衍的懷抱。他的胸膛緊緊貼著她的後背,那種觸覺幾乎可以說是滾燙的,他喘得很厲害,胸膛起起伏伏,似乎剛經歷了劫難的是他,而不是她。

  他的手臂收得很緊,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的臉頰緊緊地貼著她的,那剛長出來的細碎的胡渣磨著她的太陽穴,她從沒見過這樣失控的周衍——這讓她不知所措。

  「疼……」就這樣被緊緊地、沉默地抱了好一會兒,知喬終於忍不住開口,「你夾到我骨頭了。」

  可是周衍一點也沒有要放開她的意思。

  她還想再說什麼的時候,他卻忽然放開她,拽著她的手臂轉了半圈,然後,他低下頭,堵住了她的嘴。

  他一定不是第一次吻女孩子——用腳趾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的舌頭毫無顧忌地撬開她的牙齒,吮吸她嘴裡的每一寸空氣。他很溫柔,卻也霸道,像一個不羈的紳士,奪走她僅剩的理智與鎮定。

  他的嘴唇柔軟而溫熱,相比之下,固定在她腰上以及後腦勺上的那雙手卻強硬而固執。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放開了她的嘴唇,在距離她鼻尖幾公分之外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她。

  「你在……幹什麼?」知喬愕然發現,自己竟然還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吻你啊。」他鎮定地回答。

  說完,他沒有給她再發問的時間,又一次擒住她的嘴唇。

  知喬終於意識到,周衍是這樣一種人:如果得不到任何回應,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地還沒有乾,因此遠遠望去,能看到各種燈光的倒影。這是一座充滿上坡和下坡的城市,而這裡的人們似乎也對此習以為常。

  知喬雙手插袋,低著頭跟在周衍身後。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很復雜,她想起曾在某本書上讀過的句子:

  愛情是一個復雜的問題。當然,它也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復雜……這根本就是狗屁不通。作者到底想說明什麼呢?

  她的腦袋撞上一堵溫暖的「牆」,她抬起頭,發現周衍正看著她。

  「酒店到了。」他說,臉上的表情是波瀾不驚。

  「哦。」

  她也強裝鎮定地回答。

  他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往裡面走。

  她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從這一刻開始,他不再是原來的周衍,她也不再是原來的蔡知喬。

  她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在等著她,她只覺得內心很彷徨,她很肯定自己全心全意地愛他,可是她也很肯定愛情是一把雙刃劍,愛得越濃烈,痛苦越深刻。

  母親曾經警告過她,不要愛上一個像她父親一樣的男人,而事實是,她仍然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可是愛上了之後呢?

  愛情並不是只有濃烈的愛與占有,如果當你覺得愛上一個人,你心裡只有這兩種感覺,那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愛情,那只是一種私欲罷了。真正的愛情除了強烈的內心情感之外,還應該有忍耐、決心、寬容與責任。

  即便如此,在愛情之外,還有許多其它的東西在牽絆著你。也許有些時候,在我們的內心深處,會覺得受到了約束與束縛,會渴望自由。可是最後的最後,我們並沒有去追尋那種「自由」,為什麼?因為就像「自由」對一個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一樣,「束縛」也是我們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

  所以她忽然猶豫起來,一個像周衍這樣的男人,究竟有什麼可以束縛住他?

  晚上躺在酒店的床上,知喬輾轉反側。因為那條小巷,因為曾離她不遠的死亡,以及……周衍的那個吻。

  她驚訝地發現,有些事情,盡管我們曾期待過它的發生,可當它真的發生了的時候,我們反而猶豫了。

  她很難說清楚自己到底在猶豫些什麼,她想,也許其實她還沒有做好迎接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的准備。

  她需要時間。

  第二天早晨,窗外依舊沒有陽光。知喬來到餐廳的時候,發現所有人如昨天那般坐在一起一邊吃早餐一邊談天說地,周衍也加入了其中,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因為他邊說邊笑的樣子,讓知喬也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嘿,」謝易果看到她來了,隨手拉開自己身邊的椅子,「過來坐。」

  知喬不著痕跡地看了看周衍,後者只是稍稍地抿了抿嘴,並沒有什麼異樣,於是她大方地走過去,坐了下來。

  謝易果的手臂很自然地架在她身後的椅背上,然後開始講述自己在埃及的遭遇。

  「你們根本無法相像那只蟲子有多大,烤過之後全身漆黑的,頭上的須卷了起來,只有兩條腿伸得筆直……」

  知喬無奈地別過頭去翻了個白眼,恨不得把服務生送上來的早餐打包帶回房間去。

  老夏哈哈大笑地說:「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沒有女朋友了。」

  謝易果聳了聳肩:「我想是因為很少有女人能夠理解我。」

  「如果你老在別人吃飯的時候說些大腸、蟲子什麼的,沒有女人能理解你的。」知喬忍不住說。

  「噢,」他瞪大眼睛,「我還以為女人都喜歡聽這種奇聞軼事。」

  「女人是很喜歡聽奇聞軼事,」知喬點頭,「但不是惡心的奇聞軼事。」

  「……」謝易果皺了皺眉,好像這個世界上終於也有他無法理解的事。

  「這一點你該好好跟周衍學學。」老夏像老大哥一般用力拍了拍謝易果的肩膀。

  謝易果看向周衍,眼神有些復雜。

  周衍卻搖了搖頭,看著知喬說:「別問我,事實上我覺得……我對女人也不太了解。」

  知喬被他眼裡閃動的挫敗感擊中了,盡管不知所措,但還是故作鎮定地低下頭開始吃早餐。

  「嗯……」謝易果想了想,轉過頭湊到知喬耳邊說,「那麼,其實關於女人,男人都一知半解,所以還是問女人本人比較恰當吧?」

  知喬不自覺地移開腦袋,點了點頭。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道是誰「不小心」狠狠地踢到了桌腳,謝易果面前的牛奶壺倒下來,乳白色的牛奶灑在他看上去很精致的襯衫和西褲上,狼狽不堪。

  其他人驚叫了一下,連忙遞餐巾給他。只有知喬一臉錯愕地看著坐在圓桌另一邊似笑非笑的周衍,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拍攝計劃在除夕這一天仍舊馬不停蹄地進行著,他們走遍了舊金山的大街小巷,父親留下的帶子裡的每一個畫面都如同壁畫一樣雕刻在知喬的腦海裡,漸漸地,她似乎明白自己想要些什麼,她開始有一種創作的欲望,想把她心中的世界展示出來。也許那還不成熟,也許還有待改善,可是她明白,自己想要那麼做,不是為了父親,而是她自己。

  周衍出現在攝像機屏幕上的時候,仍舊時不時會讓她心動不已,可她只敢躲在鏡頭後面看他,不敢直視他任何一個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是個……很特別的人。」中午,大家都去街角的快餐店買三明治,只有知喬一個人坐著回看剛才拍下的畫面,謝易果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

  「?」

  「我是說,周衍。」

  知喬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謝易果雙手抱胸,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來,翹起腿,抬起頭欣賞著舊金山那被薄霧籠罩著的城市上空。

  「我第一次見到你們的時候,就知道你們會是我在這個比賽中最大的對手。」

  「你真正的對手是周衍,我充其量是他的助手。」

  謝易果看著她,微微一笑:「你真這麼想?」

  知喬點頭:「難道不是嗎?」

  謝易果面帶微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對她說:「你有一種更迫切更堅定的決心——想要贏的決心。」

  「……」

  「很多時候,我們是不是能夠完成一件事,並不止看我們是否有這種能力,而是要看我們有沒有義無反顧的決心。人如果想要成功,內心必須比他的外表看上去更強大。」

  知喬不確定謝易果這是否是在贊揚她,可是她想,他說這些話,對她並沒有惡意。

  「那麼我的內心比我的外表看上去更強大嗎?」

  她問。

  「嗯……」謝易果一臉「認真」地想了想,「算是吧。可是你做事往往還帶著猶豫,好像總是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夠把事情做好一樣。」

  「……也許因為我還不夠老練。」

  謝易果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男人中少有的可愛——盡管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常常不那麼可愛——但他很坦然:「沒有誰是生下來就老練的,就好像我們的父母,在生第一個孩子之前,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勝任,可是當孩子真切地在他們手上哭鬧的時候,他們知道自己必須勝任。」

  「……所以,你想說什麼?」知喬皺了皺眉。

  「我想說的是,如果有什麼事符合你做人的原則,而你又很想去做的時候——只管做吧!」

  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其實他比周衍更讓人捉摸不透,可是他活得很自在,即使毫無保留地表達內心醜惡的想法時,也安然自得。

  她不禁苦笑,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要總是抱怨自己活得不夠好,抱怨這世界的束縛太多,當你已經成為了某一種角色時,就好好地、安心地「扮演」下去,就好像謝易果,做一個「惡人」盡管有些時候讓人討厭,但他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不要期望自己既是蝙蝠俠,又是小丑怪客,人生中可以有各種不同的嘗試,但原則,最好只有一種——為了這原則,我們可以付出很多很多。

  「告訴我,」謝易果說,「你的原則是什麼?」

  知喬想了想:「做一個好人,能讓我愛的和愛我的人,都感到快樂。」

  「哇哦,」他吹了一記口哨,「非常偉大的原則。跟你比起來我的原則簡直就是狗屁。」

  「但比賽的時候我還是輸給你了。」

  謝易果非但沒有表露出任何愧疚的表情,反而豪爽地哈哈大笑起來:「也許那是你還不夠老練。」

  「……」

  他笑夠了,就停下來看著她,用一種很少見的真切的眼神對她說:「事實上,我不認為你輸了。恰恰相反,我認為,贏的人是你。」

  知喬怔怔地看著他,思索著他的話,好像開始有點明白,他眼神中的真切究竟是哪裡來的了。

  空氣中又淅淅瀝瀝地飄散起雨珠,知喬連忙起身把油布蓋在機器上。遠遠的,周衍提著裝滿食物的紙袋向她走來。

  這一次,他的手上沒有那把紅色的大傘,但依舊讓人印象深刻。因為從她看到他的那一刻起,他也同樣看著她,他們的視線穿過匆忙來去的人們的身影,交織在一起。

  只是,比起幾年前的那個下著大雨的午後,此時此刻的他,眼裡多了一些別的東西。

  她忽然明白,那是一種……羈絆。

  一種他鮮有流露出的感情。

  她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嘴角有一抹苦笑,但這苦笑不是給他的,而是給她自己——給這個因為他而成長起來的女孩。

  她邁開腳步,向他走去,起先只是緩慢、遲疑的步子,然後,她開始奔跑,最後,她簡直是大步向他沖了過去……她摟住他的脖子,不顧他錯愕的表情,狠狠地吻上他的嘴唇。

  那是一個盡管看上去有點激烈卻沒有任何實質性進展的吻,可是知喬想,這已是她能給他的最好的吻了。

  有東西砸在她腳上,她吃痛地放開他,發現原來是他手中的紙袋掉了下來。周衍一臉驚魂未定地看著她,說:「你……你在幹什麼?」

  知喬看著他那張英俊的臉,不禁笑起來:「我在吻你啊。」

  「……」

  薄霧依舊籠罩在這座城市的上空,讓人看不真切身邊的一切。

  知喬微笑著想,盡管她並不知道前面有什麼在等待著她,可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麼。

  那就夠了。

  《晴天旅行團》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