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想過他會帶她去看他母親。更沒有想過會這麼快。星期五的晚上,才過了元宵節三天。室外還下著雪,不大,薄薄的一片,一片,從天空不停的落下。風在枝頭屋角呼嘯,吹的雪花七零八落的。
他開了車子過來接她,她上了車,一路開著。他表情平靜,一面開車一面問她:「吃什麼?」知道這段時間他心情不好,所以她也儘量遷就他:「你決定好了!」他沒有答話,車子在細雪紛飛中一路行使著。兩人靜默無言。
車子走了好一段路,才停了下來,她定眼睛一看,竟然是在醫院。他轉過了頭:「我想先看一下我媽!」他這段日子,醫院是每天必到的。但他沒有開口要求她上去,只是看著她,沒有下話。車子裡很安靜。
她心裡明白,瞭解,但不知道如何回答。轉了頭,與他四目相對:「你想我如何回答?」他笑了笑,但笑意沒有到達眼底眉梢,只微微扯上了一個弧度:「我希望你做而不是說!」他既然無所謂,她又何必拘泥呢?就算是朋友的母親,探視一下也無妨的。
她解了保險帶,推門下了車,轉過身,他也已經出了車門。電梯一層層的上去,偶爾發出的「叮咚」聲竟讓人站立難安。她捏緊了放在大衣口袋裡的右手,指尖所碰觸的掌心之處,竟一片滑膩。跨出了電梯,是專用病區。一條幽靜的走廊,本是極寬的,只現在兩邊都擺滿了鮮花。
他在前面走著,只離她兩步的距離。偶爾回過頭看她一眼,也就轉過了頭去。只幾步的路程,她只覺得像是走了幾萬里長一樣。一個護士小姐交身而過,笑著跟他打招呼:「江先生,你來了啊?」
到了一病房門口,總算停了下來。他回過了頭,拉著她的手:「來,默默。」門裡門外,隔著兩個世界。她有一絲的猶豫,也有些怕怕的感覺。門輕輕的被他推開了,她終究還是跟他走了進去。
很大的一間套間,窗子和陽台的入口處都是咖啡色的絲絨落地簾子,四周也擺了好多的鮮花。地毯很厚,踩上去足足陷下去有一尺深,像是踩在雲端上,輕軟如棉。又穿過了個門口,才算是見到了病床。
他母親半躺在床上,正戴了眼鏡在看書,頭髮往後梳著,露出光潔的額頭,比電視上好看多了,眉秀,鼻挺的,很典雅。氣色很好,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個重病的人。見了他,慈愛的微微笑了出來:「總算來了……」聲音很溫柔。看到了他拉著的她,話才頓了下來,但隨即朝她笑了笑。不知道為何,她心竟然略略放了下來。
他還是拉著她的手,叫了一聲「媽」,轉頭看著她,介紹道:「這是子默。」她點頭道:「阿姨,你好!」他母親笑了笑:「子默,你好!來,坐一下!」除了剛見面時的一點詫異,現在竟已無異樣了。
他陪著她坐在沙發上,跟他母親聊天:「外面在下雪!」他母親道:「大嗎?還以為你不過來了呢?以後是碰到這種天氣,不用過來。這裡有專家,有醫生,有護士,又有看護,個個都比你派用場。」他笑了,討饒:「是,是,是,兒子最沒用了。」她只是陪著,也插不上嘴,也就這麼坐著。
看得出來,母子兩人感情很好。他母親道:「你去讓人倒壺茶來。子默,你要牛奶還是飲料?」「沒有關係。茶就可以了!」他應了一聲,出去了。
她心裡清楚,想來是他母親有意要支開他。只聽他母親道:「那別墅你們還住的慣嗎?」她愕然,抬了頭,只見他母親笑意盈盈,正看著她。微微笑了笑,才回了話:「還好!」「他這脾氣,你受得了嗎?」她只委婉的笑著,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母親接著道:「他的脾氣跟他父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倔得不行。以前他父親不准他去國外唸書,覺得國內並不比國外差的。他就偏是要去。瞞著我們偷偷的考了學校。他爸知道之後,火得當場把菸灰缸砸了過去,還好只砸在他肩膀上。命了警衛將他關在屋子裡,不准出去。他就抗議,不吃飯,半點也不肯妥協的。」她不由的笑了起來,可以想像她說的樣子。
他推了門進來,道:「在說什麼呢?」他母親笑道:「當然是說你小時候的糗事啊!」他有點尷尬:「什麼糗事?媽,你就饒了我吧。你會把人家嚇跑的!」他小時候的糗事也當真是多的,只有哀求的份了。
坐了好一會,他母親一再的趕他回去。出了醫院,他心情頗為愉快,上了車,饒有興趣的道:「我媽跟你說什麼呢?」她看著車外,道:「沒什麼啊!」才說了幾句,他就進來了。看到一家餐廳,肚子已經餓得前腹貼後腹了:「我們還要不要吃飯啊?」他笑了出來:「要,誰說不要啊!」
日子飛快。久了,他總算開始忙碌起來了,免不了的出差還是去了,但儘量能不去的就推掉了。但每日裡,與他母親通電話的還是保持著。她也沒有多詢問病情,只知道現在還在化療階段,有時候關心只在心間就足夠了,又何必一定要溢於言表呢?
進了房間,他正與母親通電話:「媽,你是知道我脾氣的。我現在什麼都可以依爸,但就這件事情,絕對沒得商量。」好像有什麼大事情,說的斬釘截鐵的。他抬了頭,見她進來,止了原來的話題:「好了,不多說了。我明天再去看你。你多吃點東西,醫生說你胃口最近很差……」
她拿了衣服,進了浴室洗澡。穿了件睡衣出來,只見他靠在沙發上,一臉的疲憊。她推了推他,想讓他去沙發睡去。他拉住了她的手,一扯,她已經跌到了他懷裡。他緊緊的抱著她,指間髮絲纏繞,他的頭隔在她的肩上,無力感在身體裡蔓延,原來這個世界上也有他無法做到的事。低低的道:「為什麼會這個樣子?」
四周都充斥著他的味道。他這麼的無助。一直以來,他如此的意氣風發,如此的順利。何曾這麼無力過?她心中酸酸的,只任他緊緊箍著。
這天,他母親派了人過來找她。一路上她縱然是無所謂,心裡也還是七上八下的。電視裡有好多這種鏡頭,男方父母不同意女主,派人來找女主,給她一筆錢,讓她遠走高飛……天哪,不會出現這種橋段吧!那也太低俗了吧!
那人恭敬的將門拉開,請她進去。屋內還是擺滿了鮮花,各種品種,有步如花海的感覺。唯一不協調的就是花香中雜帶著的藥水味道,處處提醒著人們,這裡是醫院。
他母親正坐在沙發上,擺弄著茶几上的一盆花,看樣子像是在插花。見她進來,笑迎迎的道:「來了,沒有打擾你工作吧!」她笑了笑:「沒有!」雖然他母親不像電視裡演的那麼傲氣凌人,但她還是有些拘束的。
「劉秘書,幫我砌壺茶來!」很快,剛剛接她過來的那個西裝筆挺的劉秘書,已端了上來。放在茶几上,又拿起茶壺,倒好了兩杯,分別擺在她們面前,這才退了出去。
「我父親愛喝茶,所以就喜歡跟我講泡茶經。同一泡茶,在第一泡的時候是苦澀的,第二泡的時候是甘香的,在第三泡的時候是濃沉的,第五泡是清淡的。再好的茶,過了第五泡也就失去味道了。」她倒是第一次聽人說起泡茶的經驗,雖然聽著覺得不錯,但還是不明白他母親為什麼要跟她講這麼些東西。
他母親端起了茶杯:「來,喝一口看看。」她依言喝了一口,是挺苦的。他母親繼續道:「我活了一輩子,回過頭來想想,其實談戀愛與婚姻,跟泡茶也是差不多的。有時候會苦澀,有時候會甜蜜,日子久了也會淡而無味。」
「你不要見我害怕。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母親罷了。知道修仁喜歡你,所以想多瞭解你一點而已!」她抬頭,只見他母親,還是溫柔的笑著。一點也不像電視裡的惡配角,冷眼冷語,高高在上。怎麼了,是不是脫軌演出啊?她若是那個樣子,倒也在她意料之中的。但她這麼溫柔可親,反倒讓她不知道回答了。
「修仁這個倔脾氣,也只有你能降得住他。有人說一物剋一物,也還是有道理的。要知道,這些年他在外面稀里糊塗,我們也沒有法子管他,只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話說回來,他外頭的女人,我倒是一個也沒有見過的。你是第一個他帶到我面前的。」她有點吃驚,原來他對她,還是放了心的。心裡微甜起來。
「他以前年輕氣盛,那麼多人捧著,自然輕飄飄的。回了國,賺了第一筆錢就買了輛一兩百萬的車子,每天招搖過市。影響也不好,他父親知道了,就把他找來訓了一頓,讓秘書把車子給處理了。他半點也不肯讓他父親的,兩人一見面就觔斗牛一樣,從來沒好好說過話的。我呢?每次做和事老。」
她見他母親的茶杯空了,忙拿起差壺倒滿。他母親接了過去,喝了幾口,看著她道:「他現在呢?人倒是定性了不少。事業做的也還可以。雖然別人說都是靠著他父親,但憑良心說,只白白擔了虛名罷了,他父親這個脾氣是絕不會去幫他的,每次見著了,不訓他一頓已經很好了。」
她也插不上嘴,只坐著當個聽眾。「我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兩年多了。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在他身邊待這麼久過。若你以為我沒有一點點封建門第思想,那是假的。只是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做的無非是想讓他開心罷了。況且按他的性子,要強按著他這頭牛吃草,估計比黃河倒流還要難的!我生了這場病,也想通了,世事無常,不過短短幾十年,只要修仁認定你,我也不會反對!」
天哪!怎麼會這個樣子的?是她思想太偏激了嗎,把每個父母都想成孫平華的父母一樣啊。她無言以對。
「那你呢?你對修仁是什麼看法呢?你愛他嗎?」這是個母親在問他兒子的女人嗎?她沉吟了半晌,吸了口氣,抬了頭,坦然的看著他母親,目光清澈純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現在愛他,想和他在一起。我會愛他到我不能愛他的那天為止!」
這已經足夠了,不是嗎?若是一個人能隨口說出一輩子,一生一世,反倒都是假的,虛偽的。誰能知道以後的事情。但是跟著自己的心意,愛到環境改變的那天,不能再愛的那天,也已經足夠了。環境改變,有可能是一段時間,幾年光陰,也有可能是一輩子,直到自己死去。
他母親笑了,雖然秘書將她的各種情況調查的很仔細,很詳盡。但她發現,其實不用,只要看到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就會很清楚明白,她是怎麼一個人。有著一中清澈如水,毫無造作的眼睛的人,必定擁有一顆純淨的心靈。或許物質貧乏,但內心一定有不同之處。否則自己這個老公口中的不肖子怎麼會為她駐足停步,流連至今,甚至還一頭陷了進去呢?
但想到他這個倔強的老公,她嘆了口氣。每次罵兒子是頭蠻牛,其實不知道他兒子的這個牛脾氣完全是遺傳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