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轉眼中秋在邇。府裡一片喜氣洋洋。因為要入宮赴宴,姐姐每日都把規矩一講再講。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讓我一背再背。唯恐我當日舉止不當。

至十五日下午,貝勒爺,姐姐都裝扮妥當,我也收拾停當,遂一行人各自乘了轎子往紫禁城行去。因上大學時選修‘卷軸畫史 ’ 課,故宮常有畫展,所以經常去,不過只熟悉繪畫館附近的幾個地方,太大了,從來沒有逛完過。今日即將欣賞到這個宮殿的全盛狀態,說不激動那是假的。

一道道門,一重重禮,一排排衛士,我已經完全暈了,精神高度緊張,唯恐行差踏錯。根本顧不上看周圍的環境。這才暗自慶幸,姐姐訓練得好。好不容易坐定,感覺腳有些發軟。緩了緩勁,四處打量:懸燈萬盞,亮如白晝,銀光雪浪,珠寶生輝,鼎焚龍檀之香,瓶插長青之蕊。暗自歎道:好一派皇家氣象,根本不是現代的電視劇可以描摹萬一的。

眾位妃嬪阿哥福晉格格漸漸到齊,各自坐定。又等了一小會功夫,只見一隊太監快步而來,各自按方向站定,一個聲音遠遠傳來「皇上駕到!」大家都起身站定,又過了一會,才看見一個中等個頭,身穿黃袍,帽飾美玉,面貌古拙,臉帶笑意的中年男子緩步行來。大家呼拉拉地全部跪倒在地上。我心想,千古一帝,康熙爺!

雖跪了一地的人,但一個大喘氣的都沒有。待康熙坐定,旁邊太監高聲叫道:「起!」大家這才紛紛起身立著。康熙笑看了一圈底下的人,說道:「都坐吧!難得過節,都隨意些!」眾人齊應:「喳!」各自落座。話是這麼說,我看大家都是該守的禮一點也不敢差。歎道,這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子威嚴。

酒過三巡,席上的氣氛這才有些活絡。幾個小阿哥們也開始互相逗起樂子來,紛紛相對舉杯。其中十阿哥的嘈嘈聲最是響亮。太子爺,四阿哥,八阿哥也自談笑飲酒。我正游目四顧,突然對上明玉格格的視線,她恨恨地盯著我。我立即沖她露了個無比燦爛地笑,心想,氣死你!她越發恨恨地瞪過來,可突然之間,象是反應過來什麼,抿抿嘴角,也朝我嫵媚一笑,然後轉過了頭。我立即感覺全身一股涼意,打個哆嗦。心歎道,果然還是笑面虎最可怕。

吃吃喝喝,飲飲停停,笑笑看看,雖沒人搭理我,但我也很是自得其樂。幸逢盛會,豈能不盡情享受?正低頭樂,突然變得很安靜,一抬頭,看見大家都看著我。聽到太監說:「馬而泰.若曦上前覲見!」

我一驚,一時反應不過來。突然一個激靈,忙起身,出席,上前,跪倒。低頭脆聲道:「皇上吉祥!」康熙道:「起來回話!」我一邊立起,一邊想,所謂何事?康熙笑道:「這就是‘拼命十三妹’?」側旁的一個妃子陪笑說:「真沒想到居然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眾目睽睽,只覺得非常緊張。康熙看著我笑問:「你見朕,很緊張?」我覺得再不說話肯定不行,只得應道:「是!」康熙好象覺得頗為好玩,接著問:「為什麼?」我想了想,回說:「初次得見天顏,覺得威嚴無限,所以緊張。」康熙‘嗯’了一聲,又問道:「你覺得我很威嚴?」我心想,天哪!怎麼沒完了?心裡仔細思量著怎麼回答,一個答不好,只怕就要玩完。

康熙見我沒有立即回答,繼續笑著問:「你怕朕?」我心想,只有暴君才希望人人怕他,自古明君都要得是人心服,再不敢遲疑,趕忙說:「不是,皇上一代聖君,奴婢怎麼會怕呢?只是奴婢第一次進宮,覺得天家氣象威嚴,心裡有些緊張。」康熙笑著問:「一代聖君?你為什麼認為朕是一代聖君?」我心裡那個苦呀!為什麼?歷史早有評斷。可又不敢直接照搬什麼八歲登基,擒鰲拜,平三番,收台灣,平定噶爾丹之亂……,因為那是康熙晚年自己給自己的品價,我不敢搶他的台詞。只好拼命琢磨,腦子飛速轉了好幾圈,冒出的竟然是高中課本上的《沁園春.雪》,心裡也覺得很是貼切,顧不得那麼多了,救命要緊,只好朗聲說道: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康熙聽完,點點頭,笑說道:「聽慣了堯舜禹湯,今日這話倒是新鮮!」我心裡大歎,怎麼把堯舜禹湯給忘了呢?不過現在看來效果甚好,這個馬屁算是拍得還不錯!康熙說道:「看來你不是光知道‘拼命’!」又對旁邊的太監說:「賞!」我又忙跪倒在地上。領完賞賜,退了下來。坐回位子,發現手心都是汗。抬頭看,發覺太子爺和四阿哥正在仔細打量我,又趕忙把頭低下。

這麼一鬧,康熙心情好似大好,眾位陪著的嬪妃也跟著談笑炎炎。眾位阿哥紛紛上前給康熙敬酒,說吉祥話。九阿哥走回座後,只看得十阿哥走上前,端著酒說道:「皇阿瑪,吉祥話都讓哥哥們說完了,我沒什麼好說的了,只恭祝皇阿瑪身子安康。」說完一仰脖子喝了酒。康熙搖了搖頭,道:「記不住文章詞句,只有說俗話。」 康熙身旁一個容貌嬌艷的妃子笑道:「雖是俗話,但說的倒是實在!」康熙點了點頭。看著十阿哥,想了想說:「已經十七了!」那個妃子陪笑著道:「九阿哥在這個年紀已經立了福晉,也該給十阿哥立福晉了!」

她話音剛落,眾位阿哥都很是注意地聽了起來,十阿哥低著頭一副思索的樣子。康熙說道:「是到年紀了!」妃子又陪笑說:「前日靜格格剛和我提起,小女兒明玉年齡差不多了,要我幫忙參詳合適的人。我看和十阿哥倒是般配!」十阿哥聽到這話,猛然抬頭看著康熙,滿臉緊張。康熙點頭道:「是般配!」

康熙默想了會,看著十阿哥說:「就立郭絡羅.明玉為你的嫡福晉吧!」十阿哥早漲紅了臉,趕忙高聲說道:「皇阿瑪,兒臣還小……」話還沒有說完,康熙就打斷道:「十七還小?」十阿哥急得直在頭上亂撓,一面急聲說:「四哥,八哥都是先立的側福晉,要不,也先給我立側福晉吧!」康熙板著臉道:「胡鬧!明玉做你的嫡福晉,還委屈了你不成?」十阿哥急得不知道怎麼回話,忙跪倒在地上說:「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兒臣,只是,只是……兒臣,只是想……」

話未成句,八阿哥已經站起,面帶微笑,態度從容地緩聲說:「皇阿瑪,兒臣看十弟只是感覺有些突然,一時半會反應不過來而已。等醒過神來,只怕高興還來不及。」十阿哥猛然回頭瞪大眼睛盯著八阿哥,紫漲著臉,臉上幾分急,幾分怒,幾分痛,更多的是幾分哀求。八阿哥也盯著他,嘴角仍然帶著笑,叫道:「十弟,還不快謝恩!」十阿哥盯著八阿哥只是看,八阿哥卻仍然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眼睛幽暗深重,辨不明那裡面盛著什麼。

最後十阿哥滿臉的哀求,心痛,憤怒全部化去,只剩一臉漠然。他慢慢轉回頭,手趴在地上,慢慢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腦袋觸地的聲音清晰可聞,高聲說道:「兒臣謝皇阿瑪!」八阿哥也緩緩坐了下來。

我只覺得那三個響頭,全磕在了自己心上。一聲,一聲,又一聲,重重地壓下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早知道古代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個人很難有自主權。可是真實面對這一幕時,才感覺到它的殘酷。我憤怒地盯著明玉,她也一直看著我,臉上幾分淒楚,幾分得意,幾分不甘,還有幾分恨。

最後,她臉上的淒楚,得意,不甘都慢慢消失,緩緩化為一個嫵媚的笑容。她在我憤怒的目光中,婷婷站起,儀態端莊地上前謝恩,象一只驕傲的孔雀正在展示它絕美的風華。看著十阿哥和她並排跪著的身影,我只想大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不是阿哥嗎?他不是有最尊貴的身份嗎?為什麼這最尊貴的身份剝奪了他最珍貴的東西:自由!想到姐姐,再看看眼前一幕,還有漸漸逼近的選秀日期。難道這就是這紫禁城中所有人的命運?一直隱藏著的恐懼全部湧了出來,全身簌簌發抖。

我不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宮門。只記得在府門前,轎子剛停,我就沖了出來,跑進了大門,身後一片驚叫聲。

我只是跑著,飛快地跑著,拼命地跑著,使勁我全身力氣地跑著。我覺得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要不然我也會莫名其妙地要嫁給一個人。身後,丫鬟,小廝都在追我,姐姐邊跑邊喊「若曦,若曦……」,八阿哥一面快步走著,一面冷聲吩咐侍衛去抓住我。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看見一個侍衛跳到前面攔住我,我想繞過他接著跑,他伸手拉住我。我拼命地掙扎,只想趕快掙脫他,快去找個地方躲起來。後來聽到八阿哥的聲音遠遠傳來:「打暈她!」我後脖子一疼,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自從中秋宴後,我就很少說話。巧慧,冬雲使盡渾身解數,我不為所動。每天不是坐在桌前臨帖,就是找個地方發呆。我第一次開始嚴肅審視自己在古代這個事實。我認真地思考著我可能的命運。我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難道就這麼坐等著一切的降臨嗎?

府裡的丫鬟小廝們都用怪異的眼光偷偷打量我,我知道大家都在議論我為十阿哥發瘋了,可是我不關心這些。姐姐總是沉默憂傷地看著我。我自己一天天瘦下來,姐姐也一天天的瘦下來。有時聽到巧慧悄聲說:「主子,你勸勸小姐吧?」姐姐柔聲道:「勸是沒有用的。時候到了,她自然會想通,認命的!」我心想不會,不會。我永遠不會想通,為什麼我的命運會由他人隨便一句話就決定?從小到大,我只知道我現在的努力決定明天的結果。「今日花,明日果」是我的座右銘。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命運就是別人的幾句話。不能,我不能!我痛恨老天,為什麼要讓我到這裡。要麼索性讓我就出生在這裡,這樣我也許可以認命。可是我已經在現代社會活了25年,接受的教育是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現在突然告訴我,一切都是命,認命吧!我不能接受!

已是深秋,樹上的葉子開始紛紛掉落,我經常站在樹下,看著風吹過時,隨風飄舞而下的樹葉。每一片都是一個舞者,它們在風中飄左,飄右,飄上,飄下,又忽地打一個旋,象戲台上青衣小旦的一個腰身輕擺,無限嫵媚,最後終是敵不過地心引力,慢慢地,帶著對風的無限眷念落下

八阿哥,十四阿哥站在我身旁,陪著我看了一會落葉的舞蹈。我輕輕地說:「它們都是憂傷的,不想落下,卻最終逃不脫落下的命運。」十四阿哥柔聲說道:「你現在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等過幾日,心情好了,就不會這麼想了。」我沒有說話,只繼續看著那風中飄舞的片片葉子。

十四阿哥等了一會,問:「若曦,你真的很喜歡十哥,是嗎?」我隨手抓住一片飛過眼前的黃葉,道:「是的!我很喜歡他。他爽朗,活潑,能讓我開心。最緊要的是他待我好。」我把放在手心的葉子用力扔起,半仰著頭,看著它在風中的搖曳舞姿,「不過我的喜歡不是別人所想的那樣。他只是我的要好朋友。」十四阿哥詫異地問:「那你為什麼對十哥的婚事這麼難過?外面的人都在說‘十三妹因為十阿哥的婚事氣瘋了’。」

我轉身看著他,道:「我難過不是因為他的婚事,而是因為他的婚事是別人強推給他的!他並不想要!」吸了口氣道:「我難過是因為為什麼自己的命運要聽別人擺布,為什麼不可以自己決定?」話剛說完,十四阿哥倒抽幾口冷氣,瞪視著我,八阿哥緊盯著我,冷著臉,嚴肅地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以後不許再說!」

我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側過了頭。他上前兩步,一只手卡著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扳向他,眼睛緊盯著我的眼睛,冷聲說:「聽到沒有?」我扭了扭頭想掙脫,卻發現他手勁出奇的大,根本無法掙脫,只好倔強地盯回他。他慢慢加大了手裡的力氣,一字一頓地肅聲問:「聽到沒有?」我下巴生生地疼著,越來越疼,最後恨恨地瞪著他,高聲喊道:「聽見了!」。他盯著我,慢慢收回手,甩袖就走。十四阿哥沉聲道:「你瘋了?這個別人可是大清的天子!」說完,匆匆轉身,緊追八阿哥而去。

我就那麼呆立在漫天飛舞的落葉中,凝固成了風中的一個畫面。直到巧慧來找我,她看著我,歎了口氣,溫柔的扶著我的胳膊說:「小姐,這裡風大,我們回去吧!」我隨著她無意識地慢慢往回走。

進屋時,姐姐看到我,忙迎了上來,拉過我的手,驚道:「手怎麼這麼涼!」 一邊扶我坐下,一邊緊著聲吩咐巧慧快去拿熱茶。姐姐雙手握住我的手替我搓手,她手心的暖意一點點,一絲絲地傳給我的手,又漸漸從我的手傳到我心裡。我看著姐姐頗為削瘦的臉孔,心裡又是難過,又是溫暖,又是委屈,忍不住抱著她大哭起來。姐姐摟著我,一面拍著我的背,一面喃喃說道:「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好!」

哭了半日,覺得嗓子已經啞了,才慢慢收了眼淚。卻仍是不肯起身,只是抱著姐姐。姐姐也不說話,只是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著我的背。過了半晌,我頭窩在姐姐懷裡,悶聲問:「是因為我打了明玉格格,她才要嫁給十阿哥嗎?」姐姐扶起我,拿絹子替我擦了擦臉,說道:「你打不打,她都是要嫁給十阿哥的。」她輕歎口氣,「我們這樣的人不過都是皇上手中的棋子罷了!你看著象是皇上臨時起意,其實只不過是貴妃揣摩對了他的心意,尋了個合適的時候陪皇上演場戲罷了!」我聽後無語,心歎道,我是高估了自己。還認為是明玉以為我喜歡十阿哥,就搶了去來報復我。不過這樣也好,我對十阿哥的內疚之情總算減了幾分。這些宮裡的人啊!突然一個冷戰,全身直冒冷氣。想起先前說的話,一下子抱住姐姐,心裡無限害怕地想著,不可以再亂說話了,絕不可再亂說話了,否則會害死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