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賞的賞了,該玩的玩了,夜色已經深沉,遂准備回府。十四搶先說:「我送若曦回去。」我聽後,趁十四沒注意,朝十三聳了聳肩膀,十三一笑。最後十三送綠蕪,十四送我和巧慧,其他人各自散了。
天氣頗冷,巧慧把預先備好的披風給我披上。我和十四並肩走著,巧慧尾隨在後,直到府門口,都一路無話。
小廝開了門,見是我和十四,忙笑著請安,一面說:「姑娘可回來了,蘭主子遣人來問了好幾次了。」十四讓他起來後,問:「八哥可在?」小廝忙回道:「在嫡福晉那裡呢?要小的去報個信嗎?」十四一面往前走著,一面說:「告訴八哥,說我在書房候著。」
我自顧想回姐姐那裡,卻被十四叫住,板著臉說:「跟我去書房。」我想了想,覺得隨他走一趟,又如何?遂點點頭。讓巧慧先回去給姐姐說一聲,自和十四一塊去了書房。
兩人在書房默默坐了不大一會,就看李福掀開簾子,八阿哥臉上帶笑緩步而入。看我也在,臉上閃過一絲詫異。
十四安也不請,站起身,張口就道:「八哥猜猜,我今日看見若曦和誰在一起?」八阿哥仍然笑著,朝李福看了一眼,李福忙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八阿哥一面坐下,一面笑問:「和誰?」十四看著我道:「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和老十三那麼要好了?她和老十三在一起。」哼了一聲接著說:「這還好了,她居然和個青樓女子斯混在一起。」我一聽,也很是生氣,他是我什麼人,我的事情輪得著他管?反問道:「和十三阿哥在一起如何?和青樓女子在一起又如何?」
十四一面氣看著我,一面說:「如何?你見過紫禁城裡哪個有身份的格格小姐和青樓女子在一起?」我越發生氣,站起來看著他,冷笑了兩聲道:「我只知道以死酬情墜樓而亡的綠珠是妓女,擊鼓抗金的梁紅玉是妓女,不肯服侍金人吞金而亡的李師師是妓女,拼死救衡王的姽嫿將軍林四娘是妓女,慷慨悲歌死無憾的袁寶兒是妓女……」突然反應過來,袁寶兒是明末人,對抗的是清兵,忙住了口,但仍是臉帶怒色地看著十四。
十四顯然沒想到他兩句話竟引得我說了這麼一長串子話,連氣帶怒,一時又想不到該如何反駁我,只是一面咬著牙點頭,一面怒瞪著我。
八阿哥看我倆這麼你來我往的,最後倆人和斗眼雞似的盯著對方,不禁搖頭一笑,道:「別再瞪了!十四弟,先回去吧!若曦的事情,我會處理的。」十四瞪了我一眼,轉頭看著八阿哥,欲言又止的,最後回頭又瞪了我一眼,甩袖而去。
對著十四,我沒有任何害怕的感覺。可他一走,只留下我和八阿哥,我卻開始緊張。低著頭,手裡揉弄著披風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八阿哥看了我一會,面帶微笑道:「太子爺的一句笑語卻很是貼切。我看你不但拼命勁上象十三弟,連崇尚魏晉,灑脫不羈的名士作風也一樣!」又笑著說:「別站著了!」我聽後慢慢要坐下。他說道:「坐過來些,有話和你說。」我心裡越發緊張,但又無法可施,只好慢慢走過去,低頭坐在他身邊。
他看我坐下後,歎了口氣,轉回頭凝視著前方,沉默了起來。
兩人默坐了半晌,他突然冒出一句:「害怕嗎?」我一愣,不知道他指什麼,只能不解地看向他,他側回頭看著我說道:「選秀女,你害怕嗎?」我聽後,只覺得那早已充滿全身的愁又狂湧了上來,默默點了點頭,低頭皺著眉頭髮起愁來。
過了一會,八阿哥突然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第一次見你姐姐時十五歲。」我忙把愁苦放到一邊,凝神細聽起來。 「那年,你阿瑪回京述職,她也隨了來。正是春天,天氣出奇的好,天藍得如水洗過一般,微風中夾著花香,透人心脾。我和兩個小廝去郊外騎馬。遠遠地就看見一個小姑娘在山坡上騎馬。」他笑了一下說:「你也見過若蘭的馬術,應該知道那是多麼美麗驚人的!」我回想著那日跑馬場上姐姐的出塵風姿,無意識地點點頭。
他道:「她那日騎得比在跑馬場上得還要好,笑聲象是一串串銀鈴,飄灑在山林間。那裡面全是滿滿的快樂,讓聽到的人也覺得心裡全是快樂,要跟著笑起來。」
他默了一會:「我當時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紫禁城的漂亮姑娘很多,可若蘭卻是不同的。」我心想,那時的姐姐是戀愛中的幸福女人,以為自己和所愛之人可以翱翔在九天之上。她的快樂是從心底最深處散發出來的,當然和這些紫禁城中一輩子也不見得能擁有一段愛情的女人是不一樣的。
他道:「我回去後,忙著打聽你姐姐,又想著該如何才能求皇阿瑪把她給了我。正在想方設法的時候,額娘告訴我,皇阿瑪要把馬而泰家的大丫頭許給我做側福晉。當時,我覺得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高興過。皇阿瑪頒旨的第二天,我就跑遍了京城,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才搜尋到一只鳳血玉鐲,想著等成婚的日子送給她。」
我低頭看著自己腕上的鐲子,忍不住舉起手腕,問道:「是這只嗎?要送給姐姐的?」
他看著我腕上的鐲子,伸手握住我的手,接著說道:「我早也盼,晚也盼,終於等到大婚日。可當我掀開蓋頭的那剎那,就覺得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那個讓我思念了兩年的人,和眼前的人判若兩人。她從不騎馬,也很少笑。我不停地問自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我認錯了人?後來派了人去西北打聽,幾經周折才知道原因。」他苦笑著,沒有再說下去。
我心裡重重歎了口氣,造化弄人!想了會,突然心頭一陣狂跳,屏著一口氣,心裡萬分緊張害怕地問:「那個人怎麼死的?」他靜了好一會,深吸了口氣道:「我派去查問的人驚動了你阿瑪,你阿瑪為了讓他避開,派他去做了前鋒,然後……」他停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我只覺得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地大力跳著。我抽出手,想把鐲子脫下來還給他,他一下捂著我的手道:「不要拿下來!」我低著頭,凝視著鐲子,說:「這是給姐姐的。」他握著我的手一緊,低聲說:「這是給我喜歡的人的。」說完,他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凝視著我的眼睛說:「答應我,永遠不要拿下來!」我回視著他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睛,裡面盛滿了從未見過的溫柔,還有深深的悲傷,滿滿的,似乎馬上就要溢出,不禁心中陣陣牽動,夾雜著心酸,緩緩點了點頭。他看我答應,不禁緩緩一笑,放開了我的手。
過了好一會,他微笑著說:「不要害怕!我會想法子的,總有辦法讓皇阿瑪把你賜給我的。」
我‘啊’的一聲,驚詫地看著他。他又向我一笑。我趕忙搖頭,一面嘴裡說著:「不要!」。他看著我,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臉色漸漸轉青,猛然問:「難道你竟願意做皇阿瑪的女人?」我心裡更是驚惶失措,又是忙著搖頭,我不願意,我什麼都不願意,我只想好好地生活,找一個真正愛我疼惜我呵護我的人,而不僅僅是閒時被賞玩的一個女人。不要把我賜來賜去的,我是個人,我不是東西。
他看著我痛苦地搖著頭,猛然雙手捧著我的頭,說道:「別搖了!」我眼中含淚,泫然欲涕,心裡淒苦,只是睜大雙眼看著他。他看了我一會,突然閉著眼睛,深吸了口氣,然後睜開眼睛,歎口氣說:「隨你吧!」頓了頓,又說:「我會想法子的。」說完,放開了我。叫了李福進來,讓他送我回姐姐那裡。
剛行至門口,他突然在身後說:「進宮後不要再象十弟過生日那天那樣裝扮自己。」我一時沒有聽懂,頓住身子,回頭看他,他垂目看著地上,慢慢說:「那樣的美麗太炫目!」我這才緩緩明白過來。一時說不清楚是喜是憂,只低低‘嗯’了一聲,轉頭隨李福而去。
回屋後,姐姐見我面色蒼白,以為我挨了八阿哥的訓,過來輕撫了一下我的臉,歎了口氣,讓冬雲服侍我睡覺。
我躺在床上,難以成眠,想一會姐姐,又想一會自己。不停地在想,姐姐究竟知道不知道八阿哥對她的感情?又覺得自己笨,其實從很多事情上不難看出八阿哥對姐姐的感情。比如說,八阿哥初見我時的驚詫;姐姐很少去給嫡福晉請安,可嫡福晉卻從沒有正面為難過姐姐;再比如說,表面上姐姐不受寵,下人們也在後面偷偷議論,可是從衣食到起居用品,那些最是勢利的太監下人們卻半點也不敢委屈姐姐。……。越想越覺得,其實很多事情一件件都早放在眼前,只是我沒有深思過而已。
可是我呢?我又算是什麼?姐姐的替身?我為什麼留下了鐲子?為什麼沒有還給他?只是因為那一瞬間的心軟嗎?……難以入眠。
初夏時節,群芳已過,只有那深深淺淺的綠彼此別著苗頭。天氣雖已開始轉熱,但晚上還是絲絲涼意。
我靠在橋欄邊,望著水中隨波一蕩一漾的彎月,嘴裡喃喃念道:「才始迎春來,又送春歸去。」春來春去,我已入宮三年。
還記得選秀女時,並非如我所想的由康熙親自挑選,而是先由當時宮中地位最高的貴妃佟佳氏和其他幾位地位尊貴的皇妃看後,擬了名單呈上,康熙看完名單准了後才再挑選的。而我在這一輪的時候,就被列在了名單之外。
聽說事後在為各宮娘娘挑選女官的時候,竟然有兩位娘娘不約而同地點名要我,大阿哥的額娘惠妃納喇氏,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額娘德妃烏雅氏。主管太監左右為難,只得呈報了貴妃佟佳氏,佟佳氏左思右想後,最後分派我去了乾清宮,專在御前奉茶。
奉茶看上去是個簡單活,可任何和皇帝沾上關系的事情,不管再簡單,也變得復雜。我雖早已知道喝茶是門藝術,可絕想不到還會有這麼多的規矩。一一從頭學起,分辨茶葉,識別水質,控制水溫,配置茶具,如何試毒,倒茶時手勢,端茶時腳步,還有康熙的特殊癖好,都要記下來,絕不能出任何差錯。整整學了三個月,教導的師傅才點了頭。
一方面我去乾清宮的事情透著蹊蹺,宮裡的大小太監宮女們都不願招惹我,待我很是親善,另一方面自己也的確謹言慎行,態度謙和,很快周圍的人就接納了我。現在我已經是乾清宮負責奉茶和日常起居的十二位宮女的領頭了。
想著這三年的日子,不禁對著水中的月影歎了口氣,轉身慢慢回房。明日還要當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