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沖了一壺茶,舉杯笑說:「今日我見著姐姐了,還說了好一會子話。謝謝你了!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他笑說:「該我給壽星敬才對。」不過說著,仍是喝了一杯。喝完,認真說道:「你真要謝謝的人可不是我。」我低頭默默看著自己的茶杯,沒有說話。
十四瞅了我半晌,見我沒有任何動靜,微微歎了口氣,問:「若曦,你究竟心裡在想些什麼?八哥這些年為你做的事情還少嗎?愛新覺羅家老出癡情種,八哥如今又這樣!」我愕然一驚,心歎道可惜他并不是癡情種!他不是多爾滾,也不是順治,他們能為美人捨棄江山,可八阿哥能嗎?
他道:「你還未入宮,八哥就要我求了額娘,設法把你劃在名單之外和要你到額娘宮中服侍,八哥的額娘良主子因為地位所限,不能明著出頭,可暗中肯定也設了法子。」他微『哼』了聲道:「不過這件事情上我也不想居功,四哥也替十三哥求了額娘,額娘看我們兩個難得有一次意見一致,倒很是爽快地答應了。」我聽到這裡,不禁問:「那後來為何惠妃娘娘也要我?」十四說:「我還以為你這輩子真就不打算問這些事情了呢?」我微微一笑,沒有回話。
他道:「十福晉的大哥是大阿哥的伴讀,惠妃要你,據我想只怕是八福晉和十福晉的主意。她們也不想你被皇上選中。不過倒是因禍得福,有惠妃幫忙,倒省了額娘很多功夫。只是沒料到,你也因此去了皇阿瑪跟前伺候。」我這才明白過來。
十四看我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一面笑著,一面說道:「你不知道,當時初聽說你去了皇阿瑪跟前伺候,八哥又急又怒,直到後來看皇阿瑪對你壓根沒有心思,又看你自己小心謹慎,這才好起來。」我聽著,只是默默無語,過了好一陣子,才問:「後來惠妃娘娘并沒有為難過我,是否也和八爺有關?」
十四點點頭道:「八哥本來就由惠妃娘娘撫養過一段時間,求情也不是那麼難,再說了……」他停住,皺了皺眉頭,沒有往下說。我心裡明白,因為大阿哥後來支持八阿哥爭奪太子之位,自然不會再有為難一說。繼而想到大阿哥現在的境況,和他曾在皇上面前所進言的『兒臣願盡心輔助八弟』。不禁心中難受。
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十四又拿了杯茶,我忙道:「這個涼了,再沖一壺吧。」一面說著,一面又沖了一壺。十四目注著我的動作,說:「若曦,你心裡究竟有沒有八哥?」
我靜靜倒好茶,慢慢品完一杯,因是第四道,味道已淡,可嘴裡卻很是苦澀。過了半晌,硬著心腸想回說『沒有』,可到了嘴邊不知怎麼卻變成了:「我不知道。」
十四一聽此言,猛地站起,盯著我,臉帶怒氣,說道:「這樣你還不知道?這些年來,八哥唯恐你受了委屈,暗地裡為你在宮裡打點了多少事情?要不然你真以為宮裡的日子就那麼順當的?這些事情我也懶得和你細說!可你想想,八哥這些年來身邊只有早些年娶的嫡福晉和你姐姐側福晉,兩個侍妾也是打小服侍他的,這紫禁城裡哪個阿哥有這樣的?就我現在都有四個福晉,一個妾侍。十三哥有三個福晉。十哥前兩年也收了兩個妾侍。你知不知道?紫禁城裡的爺們私下裡都說『八阿哥畏懼悍妻不敢再娶』!」他說著說著,一時氣急,停了下來,最後深吸了口氣,怒氣沖沖地大聲喝問道:「馬而泰.若曦,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正對院門坐著,目注著門外聽著十四的話,只覺心中淒楚難奈,我想要什麼?即使我告訴你,你能明白嗎?他又能給嗎?忽看著不遠處,四阿哥和十三正緩步行來,忙想要他住聲,可他那句大聲喝問出來的『馬而泰.若曦,你究竟想要什麼?』顯然已經被四阿哥和十三聽著了,兩人都是步子一頓。
我趕忙站起,看著十四說:「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來了!」十四回頭看了一眼正走過來的兩人,看著我冷聲說了句:「難怪你不知道呢!」說完,不再看我,轉身就走,經過四阿哥和十三時也不理會,只是快步擦肩而過。四阿哥和十三對視一眼,都停了下來,十三出聲叫道:「十四弟。」十四卻假裝沒有聽見,急步而去。兩人轉頭又看向我。
我緊追了兩步,想叫住十四,可看著已經到了院門口的四阿哥和十三,又把那聲『十四阿哥』吞了回去。只是站定,俯身請安。
十三面色沉靜,看了看院中的茶具,瞟了我一眼,自走過去坐在矮椅上,順手把手中拿著的木匣子放在桌上說:「我們也來向壽星討杯茶喝。」
我無奈之極,只得苦笑起來,請四爺坐到了另一把矮椅上,半蹲著把壺中剩下的茶水倒掉,又用開水燙了杯子,新填了茶葉,沖泡了一壺。倒好茶後,我站起來說:「請四王爺,十三阿哥用茶。」十三并沒有去拿茶杯,看著我笑說:「你尋把椅子坐!」我聽後,恭聲說道:「奴婢不敢!」十三一聽此話,騰地站起來,還未說話,四阿哥站起道:「我在這裡,她過於拘謹,我先走了!」說完,就要走。十三一把拽住他,看著我懶洋洋地笑著道:「我今兒個,偏要你坐。」說完自快步進屋,隨手拿了個凳子出來。
我不想駁了十三的面子,他特意過來給我賀壽,我總不能讓他帶著一肚子不快走。朝四阿哥俯了俯身子說:「謝王爺賜座!」然後坐了下來。十三這才拿了杯茶,慢慢品了一口,然後微閉著眼睛慢慢說:「武夷山九龍窠巖壁上的『大紅袍』,歷代均為貢品,產量極少,最高年份也只有七兩八錢。」睜開眼睛看著我歎道:「難怪十四弟在這裡吃茶,果然是好茶!皇阿瑪也真是待你甚好,連賞賜的茶葉都是極品!」然後又仔細看了看茶具道:「你可真是費了心思,連這閩粵人用的茶具也搜羅了來。不過品飲「大紅袍」茶,倒真必須按「工夫茶」小壺小杯、細品慢飲的程式,才能真正品嘗到巖茶之顛的韻味。」我看他識貨,朝他會心地微微一笑。
喝完一小盅茶,十三放下茶杯,笑看著我,學舌道:「馬而泰.若曦,你究竟想要什麼?」十四當時是帶著怒氣喝問的,他卻問得軟綿綿,頗為滑稽,我心中酸苦,卻也不禁一笑,說:「想要壽禮呀!」說完,朝他把手攤開伸了過去,看著桌上的木匣子,說:「你吃了我的茶,禮呢?」十三笑著伸手打了一下我的手,道:「沒有!」我縮回手,嗔了他一眼,道:「沒有!?還敢來要茶喝?」他笑笑,沒有理我。
我靜了一會,看著十三,說:「謝謝你了!」十三一怔,笑問道:「你要謝我的地方可多了,只是不知今兒這謝是為哪樁?」我抿嘴而笑,說道:「為你幫我在德妃娘娘跟前說話。」他看著四阿哥笑說:「那你該謝謝四哥,說話的人可不是我。」我站起來,對著四阿哥福了一下身子道:「謝王爺!」四阿哥神色淡然,只讓我起來,十三卻呆了一下,沒料我竟這麼鄭重。
我坐下後,仍看著十三說:「王爺是因你才幫我說話,所以還是要謝謝你。」說完,向他舉了舉茶杯,他一笑端茶而飲。飲完後,看著我,微微笑著道:「不幫你說話也不行呀!你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種話都說了,我總不能眼看著吧!」我微微思索了一會,才想起,不錯,當時剛入宮待選時,十三來看過我,曾問我,如被皇上看中會怎樣。我的確說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想著,心中一暖,只是看著十三微微笑,十三也看著我笑,兩人不約而同,同時舉杯碰了一下,一飲而盡。我心歎道,非關私情,卻這般待我!當年的十三也不過半大少年,又沒什麼勢力,為了我竟不惜求了唯一可信賴的人。一知己足以!
四阿哥看我和十三相視而笑,又對飲了一杯,嘴角也浮著一絲笑,瞅了瞅十三,又瞅了瞅我。
我正打算再沖一壺茶,側身拎水壺時,看見玉檀正走過來,她走近院門後,猛地看清楚院中坐著的人是誰,面露驚色,停住了腳步。我把水壺仍舊放回風爐上,站起來看著門外的她。她忙快走幾步,躬身向四阿哥和十三請安,四阿哥淡淡說道:「起來吧!」一時各人都無話。
我看玉檀很是局促,笑對她說:「你先進屋休息吧!」她聽後,忙匆匆又道了個福,進了自己屋子。四阿哥和十三站起來,十三笑說:「茶喝了!我們這就走了!」說完拿起放於小桌上的木匣子遞給我。
我伸手接過,笑著說了聲多謝。十三一笑,朝四阿哥看了一眼道:「這是四哥讓李衛辦差時從西北帶回來的。我看後覺得沒有更好的了,索性就不送了,這就也算我一份吧!」我看了四阿哥一眼,想說謝謝,可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低下了頭。
四阿哥看了我一眼,提步而出,十三低笑了兩聲,也轉身快步而去。我站在院中,捧著木匣子站了一會。匣子倒是平常,平常的桃木,即無雕花也無鑲嵌。打量了一下,隨手打開,裡面是三個顏色各異的玻璃彩瓶,在現代很是稀松平常,但古代能做到如此精致,已非凡品。
不禁來了興致,走到桌邊坐下,先拔開了一個乳白色小瓶的木塞,湊到鼻前一聞,不禁大吃一驚,居然是「依裡木」的樹膠,我控制著自己驚詫的心情,匆匆打開了另一瓶,色澤殷紅,果然是「海乃古麗」的汁液。忙放下,打開最後的黑墨色小瓶,其實心裡已經猜到,這是「奧斯曼」汁液,但還是忍不住輕輕嗅了一下,果然不錯!
心情沉浸在這麼多年後能再見這些東西的喜悅哀傷中,我有多少年,未見過這些東西呢?竟然有十三年未曾見過它們了。十三年!這些我童年的記憶。維吾爾族姑娘從一出生,母親就會用「奧斯曼」汁液給她們描眉毛,這樣她們才會有那如新月般的黑眉。而「海乃古麗」是我們小姑娘的最愛,包在指甲上,幾天後拆去,就有了美麗的紅指甲。「依裡木」更是我們梳小辮子時不可少的東西,幼時,定型嗜喱這些東西還很少見,全靠「依裡木」的樹膠才能讓我們的小辮子即使飛快的旋轉跳躍後,也仍然整齊漂亮。
我看著桌上的小瓶子,心潮澎湃,沉浸在喜悅愁苦參半的心情中,猛地意識到這些是四爺送的,心中滋味更是復雜,想著他居然如此細心。只因為考慮到馬而泰.若曦是在西北邊陲長大,就送了這些東西。卻不知竟真正合了我的心意。東西雖不貴重,可千裡迢迢定要費不少心思。
心情錯綜復雜地盯著瓶子看了半晌,最後慢慢裝回木匣中。拿起走進屋子收好。出屋後,開始收拾茶具和桌椅,玉檀走了出來幫忙。已經沒有了先前的驚異之色。我看她神色如常,也就不再多說。兩人靜靜把東西收拾好。
晚間用晚膳時,我對玉檀說:「今日是我十八歲的生辰,十三阿哥過來是送一點小玩藝。」玉檀聽後沉默了半晌,擠出一絲笑道:「我和姐姐可真是有緣,沒想到竟是同一天的生辰!」說完起身向我做福,說道:「恭賀姐姐壽辰!」我笑歎道:「可真是巧呢!」
用完膳後,我說想去外面走走,玉檀笑說,她也正好感覺吃得有些過,於是兩人相攜而出。
因是月末,天上只掛著一彎殘月,但月色卻很是清亮,分花撫柳,我和玉檀靜靜走著。一路無話。
過了半晌,我問:「玉檀,在想什麼?」玉檀沉默了半晌,才輕聲說道:「想起了家裡的母親和弟妹!」我道:「難怪看你處事穩重,原來是家裡的長女。」當年就是看她年齡雖小,卻比別人多了幾分老成,手腳麻利,心也細致,平常嘴又很緊,從不隨其他宮女議論他人是非,所以才特地把她留在了身邊。
玉檀聽後道:「姐姐過譽了,只不過『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又沒了阿瑪,比別人多了幾分經歷,多懂了幾分世情而已。」我一聽,不禁側頭看了她一眼,我一直保持著現代社會的不打聽他人私事的習慣,所以玉檀雖已經跟了我一年,可我卻只知道她是滿人,出身『包衣』。『包衣』雖地位低賤,但也有時有顯貴之人,比如八阿哥的生母良妃就是『包衣』,頂頂有名的年羹堯也是雍正的包衣奴才,還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上祖也是正白旗漢軍包衣出身。這時聽她提到家裡,才又知道原來還很窮苦。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窮苦這個詞都離我很遙遠。心中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默默陪她走著。
玉檀看我默默的,忙扯了個笑說:「今日是姐姐的好日子,我卻說這些不相干的話,真是該打。」我看著她微微一笑道:「我倒覺得說這些,反倒顯得我們親近。你若不嫌棄,就把我當成自己的姐姐好了!」說完,我輕輕歎了口氣,想著,你雖然與父母難見,可將來放出宮後,也總是可以見到的,而我恐怕是永不得見了,沉聲說道:「我也很想父母。」玉檀歎道:「是啊!自打進宮,誰不是父母兄弟難得相見呢!」她停了停,又道:「說句不怕姐姐惱的真心話,姐姐比我們可是好得多。八貝勒爺是姐姐的姐夫,各位阿哥們平時待姐姐也很好。生日也有人惦記著。」說完,默了好一會,又輕輕歎道「在這宮裡都是主子,誰能記得一個奴婢的生日呢?」我聽後無語。
我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說:「我們和父母是在同一個月亮下的!」說完,心裡問自己,父母能和我看到同樣的月亮嗎?
玉檀也隨我抬頭望著月,望了一會,她看著我說:「姐姐,我想給月亮磕個頭,全當是給父母磕頭!」我點點頭,兩人都跪了下來,拜了三拜。
正在叩拜,忽聽得身後細細簌簌的聲音,忙回頭,看見是李德全打著牛角燈籠而來,身後隨著康熙。我和玉檀都是一驚,忙退到側面,跪在地上。康熙走近後,站定,低頭看著我們倆,溫和地說:「起來吧!朕想清靜一下,沒讓人在前清路,不怪你們驚駕!」我和玉檀這才磕頭站起來。
康熙問:「你們剛才在拜什麼?」我忙回道:「奴婢們一時想起了父母,想著同在一片月色下,所以朝著月亮拜了拜,也就算是在父母前拜的了。」康熙聽完後,抬頭看著月亮,半晌沒有說話。我心裡歎了口氣,想著知道這樣說,定會引得康熙心裡不好受,可不實話實說,一時也編不出什麼好謊。再說玉檀在邊上,即使有謊,也不能犯『欺君之罪』。
康熙默默看了會子月亮,讓李德全依舊打著燈籠,兩人緩緩離去。我和玉檀半跪著,直到康熙走遠了,兩人才起來轉身回去。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卻已經看不見燈籠的燭光,心歎到,平常人家的老人,也許是兒子或孫子陪著散步,可這個稱孤道寡者卻是一個太監陪著。那個龍椅就如王母娘娘的玉簪,隨隨便便地已經把他和二十幾個兒子劃在了河的兩端。
回屋後,打開首飾匣子,這些首飾有些是馬爾泰總兵為若曦備的,有些是姐姐歷年來給的。翻了半天,挑了一個碧玉雕花簪子,和一套相配的耳墜子,看手工玉色都是上等。包好後,出了屋子。
玉檀正在卸裝,散著頭髮,我笑著把東西遞給她,說:「晚到的壽禮!妹妹莫怪!」玉檀忙說不敢,伸手推拒。我板著臉道:「你既叫我聲『姐姐』,怎能不收我的禮呢?」玉檀這才訕訕地收了過去,并未打開看,只說道:「姐姐的壽辰,我還沒有送東西呢?」我笑著說道:「我不會繡花,趕明我繪幾副花樣子,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地給我繡幾副手絹,我正想要這些呢!」玉檀忙說好。
我笑著出了門,玉檀一直送我到門口,還要送出來,被我笑著阻止了:「門挨著門,難不成你還想到我屋裡坐一會?我可是要歇了!」她這才站定,目送我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