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康熙四十八年,六月,熱河。

康熙此次塞外行圍,只帶了太子爺胤礽和八阿哥胤祀,其中原由卻是非關愛寵。

一方面,八阿哥胤祀雖在一廢太子後因為結黨營私遭到訓斥,可卻仍然是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競爭者,與八阿哥私下交好的大臣常有關於太子德行失之檢點的折子上奏,而朝中重臣如李光地等,一直都不認同胤礽,認為其才德不能服眾,所以全都站在了一貫在朝中有『八賢王』之稱的八阿哥胤祀一方。還有八阿哥胤祀不僅與同宗貴胄親近,在江南文人中亦有極好的口碑。他的侍讀何焯是著名的學者、藏書家、書法家,曾經就學於錢謙益、方苞等人。在江南文人中很有影響力。經常代八阿哥在江南搜購書籍,禮待士人。以至於江南讀書人都贊譽八阿哥「實為賢王」。這一切都讓康熙這樣一位『凡事皆在朕裁奪』的君主不能容忍,不能放心留八阿哥在京城,遂命八阿哥伴駕隨行。又命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這些和八阿哥要好的阿哥們留在京中,不得與八阿哥互通消息。防備自己不在京城時發生什麼意外。

另一方面,太子胤礽自從恢復太子之位後,因為勢力被削弱,他在追隨自己的大臣的幫助下,開始積極結交朝內其他大臣,常在府中議事。這讓康熙也心中不安,唯恐有『逼宮退位』的事情發生,遂也把他帶在了身邊。

而此次塞外之行,康熙打算一直從四月末呆到九月底,整整五個月的時間,他豈能放心留太子爺和八阿哥在京中呢?

朝內一切事務均由快馬每日呈報,康熙親自定奪。年初被加封為親王的四阿哥因為在『太子事件』中德行穩重,受到康熙信任,命其在京城內代康熙發布行令。

胤礽對八阿哥胤祀頗為忌恨,不經意間總是面色陰沉地看著胤祀,眼中刀光劍影,待反應過來,又常常笑稱著『八弟』,談笑炎炎、更為熱情地去掩飾。八阿哥胤祀卻一如平常,溫文爾雅地笑著,待人接物謙遜和藹,對太子更是尊重禮敬,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太子的敵意。我經常看到他倆,再想想康熙,就心歎,太累了!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不願再多看,自低頭站著。

一日康熙騎馬歸來,與各位阿哥大臣閒聊,我正好進來奉茶。康熙喝了一口茶後,突然笑道:「朕有些懷念你去年行圍時做的冰鎮果汁!」看著太子續說道:「朕還記得當時給朕的是菊花,給胤礽的是牡丹。」太子忙笑說:「兒臣的正是牡丹。兒臣也頗為惦念,看著精致,吃著也很是去熱。」我忙笑著躬身說:「皇上既然想,奴婢明日就預備。」康熙微微點點頭。繼而又問道:「朕記得你當日求朕准你學馬,學會了嗎?」我回道:「勉強算是會一點了。」康熙笑說:「朕准你繼續學,直到學好學精!」我不願壞了康熙的興致,忙露一臉雀躍之色,高興地大聲回道:「謝皇上!」康熙看我一副『小船不可載重』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低下坐著的大臣也陪著笑起來。我行完禮,靜靜退了出來,只知道剛才我與康熙、太子對答時八阿哥一直微微笑著目視著我。我不敢回視,只當作不知道。

今次我仍然與玉檀同住一個帳篷,自從上次月下聽她傾吐過心事後,我待她越發與眾人不同,心中真把她當妹妹來疼惜,她也對我越發細心體貼,兩人感情甚好。

她看我有了旨意,卻并沒有去要馬騎,不禁納悶地問我:「姐姐不是很喜歡騎馬的嗎?怎麼不去學了呢?」我心中一歎,想著讓軍士教,大概都是象尼滿那樣敷衍我,目標不是教會我騎馬,而是千萬不要讓我有什麼意外,不如不學。除非能象四阿哥那樣,不顧慮我的身份,只是教我,不禁想起他教我騎馬時的認真專注,想到這裡,猛地一驚,我怎麼腦子裡居然會記得這麼清楚,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竟然一絲不落。趕忙岔開心神,強笑道:「這兩日有些乏,等休息好了,就學。」

這次跟來的阿哥少,僅來的兩位還彼此不合;隨行的大臣彼此間也疙疙瘩瘩,中間派更不願輕易出風頭,於其中左右為難,小心游走。唯恐招惹了哪個,最後都結果堪輿;再加上蒙古人雖也來覲見,但見著太子爺,卻都面色不快。但人人在康熙面前還要歌舞升平的演戲,氣氛頗有些詭異,康熙早已察覺,卻只做不知。我想,不錯,這才是好法子,『難得糊塗』!

一日下午正在外面閒逛,忽看到敏敏格格,美麗依舊。我忙側身站在一旁讓她先行。她卻走到我身邊站定,看著我問道:「我上次見過你!」上次沒留心,這次才注意到她漢語說得不太標准,我凝神細聽後,忙有意放慢了語速說:「是的,奴婢上次也伴駕隨行。」她聽我一字一頓地說話,不禁笑了,「我雖說得不太好,可聽卻沒問題。你就照常說吧!」我忙點頭。

她看著別處想了會,說:「你若有時間,可願陪我走一會?」我想閒著也是閒著,倒很樂意和這個做派爽利的敏敏格格聊天。而且看她好似有什麼心事,欲言又止的。若和十三有關系,倒是不能不過問。遂兩人結伴閒逛起來。

我笑問:「格格怎麼沒有去騎馬呢?」她回道:「我們整日都可以騎,可不象你們這些住在紫禁城裡的人,要特特地尋了機會來騎。」我一笑沒有搭腔。她問道:「你騎得好嗎?」我笑著說:「這話你可問錯了,你應該問我『你會不會騎』?」她大為吃驚地看著我,說:「只說漢人姑娘不會騎馬,怎麼你也是漢人嗎?」我回道:「我是滿人,不過的確不怎麼會騎。不過挺想學的。」她一聽,來了興致,說道:「那我教你吧!我還沒有教過人騎馬呢!不過我保證能教好你。」我聽後,也是大樂,想著沒有再好的了,忙高興應好。

敏敏格格還真是個急性子,說教就教,拉著我就朝馬廄行去,走了好一會子,還未走到,卻正好碰到幾個漢子在騎馬慢溜著,有蒙古人,也有滿人。看到敏敏格格和我,都下了馬,蒙古人忙著給敏敏格格請安,滿人給敏敏格格請完安,又趕著給我請安。

敏敏格格對我笑道:「倒是省了我們不少功夫!」說完隨手挑了兩匹馬,那幾個蒙古人自是滿口答應。兩人各自騎了一匹,緩緩走著。敏敏格格側頭看著我問:「你不是一般的宮女吧?」我笑回道:「只不過在御前侍奉,他們都給幾分面子而已。」敏敏格格問:「你長得那麼美,怎麼只做宮女呢?我阿瑪的幾個妃子都趕不上你。」我心想,這個敏敏格格說話好是直接,不過在宮中遇見的都是謹言慎行的人,今兒遇見這麼一個,心中倒很是喜歡。於是朝她笑了笑,沒有回話。

敏敏教得很是認真,可惜一則這是一匹頗為高大的壯馬,我又是首次騎它,心裡有些害怕,總是戰戰兢兢的,敏敏格格在一邊不停地說,讓我大著膽子騎就是了,不怕的。還說騎馬哪有不摔的,她小時候騎馬也摔過呢!我覺得她說得非常有道理,嘴裡『嗯嗯』地應著,可心裡卻堅決不執行,還是緊緊勒著馬韁,只讓它慢慢小跑著。

忽然聽得敏敏格格大笑著喊道:「坐好了!」說完,朝我的馬屁股上就是一馬鞭。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感覺馬沖了出去。身子一後仰,扯著嗓子就開始驚叫,只聽得敏敏格格在身後,大笑著說:「不要怕!坐穩了!」

我只覺得馬越跑越快,而我不知何時已經松了韁繩,身子只是緊緊貼在馬上,雙手緊緊抓著馬脖子兩側的鬃毛,馬兒吃痛,又沒有韁繩束縛,只隨著性子亂跑,試圖把讓它感覺疼痛的人摔下來。

我已經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緊閉著雙眼,只知道使盡全身力氣,盡可能不讓自己掉下馬。只聽得耳邊的風聲呼呼,和敏敏格格的驚叫聲。

馬在狂奔,一面拱著身子,試圖把我摔下來,我覺得已經堅持不住了,鬃毛越來越滑溜,手在慢慢滑開,心想道,難道我穿越時空回到古代,只是為了落馬而死?正在絕望地想著,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若曦,再堅持一會。」

我聽後,心中一定,忙又死死地用手扣住馬。他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若曦,若曦……」一遍又一遍,沉重而有力,讓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邊,我驚懼害怕的心因為這一聲聲的『若曦』,慢慢安定了下來,知道他肯定不會讓我有事情的。心中既萌生了希望,手上似乎也又有了力氣。

他用馬鞭勾住了我的馬韁繩,然後慢慢開始勒韁繩,一面對我說:「若曦,先放開一只手,攬住馬脖子。」我感覺馬速有些慢了,也沒有先前那麼狂野,緩緩放開左手,摸索著抱著馬脖子。他又說道:「另一只。」

等我兩只手都抱著馬脖子後,他緩緩地收住韁繩,馬慢慢立定。我還未來的及張開眼睛,就感覺一雙手把我從馬上抱了下來,我四肢發軟,站立不住,只能依靠在他懷裡。

此時敏敏格格騎著馬恰好趕到,未等馬站定,就跳了下來,趕著聲地問:「你還好嗎?」我忙說:「沒事情的。」她拍拍胸口,說道:「嚇我一跳!你怎麼就松了韁繩呢?」

我感覺自己身上有了點力氣,忙站直了身子。他也松開了扶著我的手,微微後退一步,站在我側後面。那溫暖安心的感覺就這樣沒了?我心中茫然若失。

敏敏格格看我臉色古怪,不禁關切地問:「你哪裡不舒服?」我趕忙搖頭,她笑瞅著八阿哥說:「敏敏還未向八阿哥請安呢!」八阿哥微微一笑道:「免了!」敏敏也是一笑,并未真地請安。只是笑說:「多虧遇上了八阿哥,要不然敏敏可要闖禍了!」又看著我說:「今兒怕是學不成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四周看了一圈,感覺離營帳已經很遠。不禁發愁,難道走回去嗎?我現在可沒有力氣。可騎馬,我現在驚魂未定,是萬萬不敢的了。

敏敏看我面色為難,想了想說:「你和我共乘一匹馬吧!」我正想答應,八阿哥卻道:「不用那麼麻煩,我正好要回去了,順帶送若曦回去就可以了。格格接著騎吧!」我覺得不太妥當,有心說『不』,可那個『不』字卻怎麼也出不了口,最後只是靜默著。敏敏看我沒什麼反應,笑了笑說:「那就多謝八阿哥了!」說完,翻身上馬,對我說道:「得空我來看你。」然後一揚馬鞭,策馬遠去。

我靜靜站著,八阿哥也在身後靜靜站著。過了一會,已經看不太清楚敏敏了。八阿哥拿起我的手看了一眼,不禁皺著眉頭,問:「疼嗎?」。我一看也嚇了一大跳,兩個手因為用力過度,現在都是被馬鬃毛勒出的青紫傷痕。

我一面搖了搖頭,一面要抽回手。他手一緊,不放,可正握在淤青處,我一疼,嘴裡微微『哼』了一聲,他又忙松了手,我順勢抽回了手。他看著我歎了口氣,說道:「我該拿你怎麼辦?」我側過頭不去看他。

他上了馬,把我攬在懷裡,四處茫茫,天那麼藍,雲那麼白,草那麼綠,風那麼輕柔,我的心也變得很軟弱,只想著,就讓我放縱一次吧!就放縱這一次吧!忘了他是八阿哥!忘了他有妻子!忘了我的理智!緩緩閉上眼睛,溫順地靠在他懷裡。

他策馬慢慢跑著,我閉上眼睛,感覺他下巴抵著我的頭,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麻麻酥酥癢癢的,象是在輕撓我的心。他一手輕輕攬著我,一手牽著韁繩,我覺得似乎這就是我的全部世界。我們可以永遠這樣。可以騎著馬找到我的幸福。

正沉浸在自己似真似假的快樂中,他在耳邊輕聲說:「你心中是有我的!」他的語氣是肯定的,而非疑問的。我忙睜開眼睛,看著遠處,卻眼眼前迷蒙,只是白乎乎一片。心中因他這句話而波濤起伏,理智告訴我說『沒有』,說『沒有』,可嘴巴微張,『沒有』兩字卻怎麼也無法吐出口。

他等了半晌,輕輕地笑了起來,猛地把我往懷裡用力一攬,緊緊摟著我,在耳邊輕笑著說:「你心裡有我的!」說完,在耳邊輕輕又深深地歎了口氣!又喃喃重復道:「你心裡是有我的!」那聲歎息直接打落在我的心上,敲得我心酸酸的,疼疼的,也泛起了淚水,再多的掙扎、不甘都融化在其中。緩緩閉上眼睛,再不願多想。

快到營帳時。他下了馬,然後把我抱下馬。他眼睛裡全是笑意,只是瞅著我。我低頭默默站著,卻無勇氣回視他,被他看得局促不安。一轉身快步向營地走去。他在身後一面笑著,一面牽著馬追了上來。

他拽了拽我的衣袖讓我走慢一些。我步子雖然慢了下來,眼睛卻只是盯著前面。他看我神情不安,岔開了話題,微笑著問:「怎麼和敏敏格格在一起?」我回道:「恰好碰上了,她看我想學騎馬,就好心教我。不過倒真是謝謝你了,幸虧遇上你。」他道:「我當時正好經過,在遠處瞥見騎在馬上的身影似乎是你,就過來看看。當時還有些猶豫要不要過來,幸虧過來了!」停了下,又慢慢說了句:「下次要學馬,我來教你。」

一路而來,所遇之人紛紛請安避讓,他把馬交給碰到的兵士,讓他們牽回馬廄。我請安告退,他低頭默默想了會,柔聲說:「去吧!」我轉身匆匆回了自己帳篷。

進了帳篷,卻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撲倒在羊毛毯上,閉著眼睛,心一抽一抽地疼著。不錯!我心中是有他,我怎麼可能對他四年的付出沒有絲毫感動呢?可是我無法面對這份感情。我有太多的懼怕和計較,而他有太多的野心和女人。

一個人靜靜趴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感覺一個人在我肩膀上輕輕一拍,一個從未聽過的暗啞的男人聲音:「若曦」,我心中大驚,失聲就要驚呼,卻被一只手緊緊捂住。耳邊有聲音低低說道:「是我!」